及至三月二十四那日,大军开拔,裴湛父子便离了侯府。
徐氏等人直将他父子二人送至城门,这才返回家中。
返回点翠阁时,一路上染萃还在说着,“大奶奶您瞧见没?这街上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瞧着咱们世子爷眼睛啊都直了起来。”
描彩听她这般说道,也有些雀跃,“可不是,大奶奶,您看一起行骑的那些将军们,哪一个能与咱们世子爷相较。”
曲莲走在前面,听丫鬟们说着,想着今日裴邵竑一身银铠,手握银枪。骑在青鬃马上,确如她二人所言,风姿凛凛,卓然不凡。何止是在这庐陵城,便是当年在京城之中,也少有人能与之相较。
她抬眼看着这点翠阁院子上的一方天穹。
天色正好,晴空如洗,如今这庐陵城内仍一片安详,而在那远处却即将迎来一场厮杀。
53、
进入四月,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徐氏身上见好;便停了药。
裴湛离府;周姨娘被送往庐陵城外普春庵带发修行,而裴邵翊则即将被带往昆嵛山。徐氏自觉十几年来从未如此舒爽;精神上也开始奕奕起来。瞧着天气转暖,便着人带了牙婆子来,开始为侯府添些仆妇。
曲莲一早便被叫到了峥嵘堂,跟在徐氏身边挑选丫头仆妇。
二少爷那房自是不必再添,钟姨娘因着周姨娘的事情,此时惶惶如惊鸟。方妈妈虽前一日便着人请她前来,她却推说仆妇丫头已然够使,今日更是托病不愿前来。
徐氏倒也懒得搭理她;只又将李姨娘与薛姨娘叫来。
众人及至花厅,便见花厅的青石地板上早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丫头,那牙婆见主人家来了,便笑脸迎了上来。
徐氏知晓这牙婆素昔便往庐陵王府送丫头,对她倒也客气,只让她下首坐了,又让小丫头上茶,这才着了方妈妈先上去挑选。
那牙婆子虽常来往于庐陵王府,却从未与王府贵人有过交道。便是发卖些小丫头,也多是管事妈妈们与她交涉。如今进了侯府,她心中自是忐忑,便是徐氏赐了坐,她也不敢坐实,只在椅子上侧坐着,待小丫头端茶上来更是双手接了连连道谢。待方妈妈前去挑选丫头时,她便端着茶盅,两眼却瞟向上座几人。
那端坐在上首的,便是侯夫人。听说如今也年近四十,可瞧着却不过三十五六的模样。穿着件宝蓝色妆花百婴嬉戏的通袖袄,衬得她肤色倒是十分明亮。梳着高髻,正中簪着赤金缠丝镶红珊瑚的牡丹宝结,又在一侧簪着根鎏金碧玉石的寿字簪。因她正微侧着头听身边妇人说话,便瞧着广额隆鼻,十分气派。
她身边那年轻妇人,牙婆子方才也行了礼。说是世子夫人,看年纪不过二十,身材高挑、面目秀丽,说话间端是举止娴雅、温柔娇娜,那牙婆子颇有些瞧直了眼,心想着出阁前不知是哪家的琼闺秀玉。
牙婆子这边正偷偷打量着,那边方妈妈已领了六人走了过来,她方才匆忙收了目光,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曲莲瞧着方妈妈领过来的人,两个年纪稍大,在十三四岁的模样,四个年纪小一些十岁上下。那两个年岁大一些的倒还罢了,那四个小的可十分出挑,皆是面容秀丽、皮肤白皙。看着她们,曲莲便想起早先在京城时,紫竹院里四个一等的大丫鬟。如今春莺和冬鸽还留在京城侯府,秋鹂不知现在如何。而夏鸢则进了点翠阁,自此便要在后院那方天地中慢慢熬日子。
看着徐氏和声询问那四个小姑娘,曲莲心中一动,想起曾经小玉所言,心中思忖,这四人恐怕是为着裴邵靖准备。
徐氏这边便留了那六人,便又着曲莲上去挑人。曲莲只说如今点翠阁人手倒也足够,不需再添仆妇,徐氏却不依,直让她再挑几人。曲莲便只得上前,问了几人,便从中挑了一个今岁十一的小姑娘。
徐氏见状便笑道,“你那院子如今便只一个大丫鬟,你怎得又领了一个小丫头。”
曲莲闻言便道,“总是打小教导起来,用着才舒心。”
说话间,裴玉华便带着红绣到了花厅。她那里如今也只红绣一个得力的丫鬟,徐氏便让她前去挑人。裴玉华也十三岁多了,徐氏便想着是该给她挑几个用作陪嫁的丫头。自京城时,她倒也给女儿留了几个得用的丫头,谁想着出了这样的变故。如今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便只能在此时此地开始准备。
裴玉华并不知晓母亲作此打算,只着红绣上前领了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徐氏见状只笑着让方妈妈上去又给她挑了两个与她年岁一般的姑娘,曲莲瞧着,这两个长相倒是一般。
待裴玉华挑完丫头,李姨娘和薛姨娘便都上前只领了一个丫头,这半日买进丫鬟便算是得了。
方妈妈领着那些丫头们去安排住处教导规矩,曲莲便扶着徐氏回了峥嵘堂。刚进了内室,便有外院的管事送来请柬,却是王府太妃做寿,请徐氏赴宴。瞧着日子便是在十日后,徐氏沉吟片刻,便对曲莲与裴玉华道,“这次你二人便随我去吧。”说到这里,又对曲莲道,“这几日你便着了外院回事处,让他们送几匹现下时兴的料子。你们姑嫂二人,添几身春裳。”说着又思忖片刻道,“夏裳倒也一处儿做了吧。”
曲莲没想着徐氏竟要带她前往王府赴宴,心里思忖,想是如今心头舒畅,看什么都顺眼起来。回神间,又见裴玉华冲她笑着,便回了她一个笑脸。
又听裴玉华对徐氏笑道,“那可好,母亲便与我们一道,多做几件鲜亮衣裳。”
徐氏便笑嗤道,“我这把岁数,还要什么鲜亮。”说着又看向曲莲道,“你们到底年轻,穿起来才好看。”
曲莲只轻声回道,“大小姐是该做几件衣裳了,瞧着身量似是长了一些。”
三人说了几句,见徐氏脸上到底有些疲倦,曲莲与裴玉华便出了峥嵘堂。一路上和风煦暖,通幽曲径两边,则处处缀着些结了粉白小花的兰草。
走了几步,裴玉华便对曲莲道,“我去大嫂子那里去坐坐,大嫂子可厌烦我?”
曲莲听了便道,“怎会厌烦,我索性无事,你便随我去点翠阁,我这就让染萃去叫了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让她带了样本子来,你也挑挑。”
姑嫂二人便朝着点翠阁而去。
路上裴玉华倒安静了许多,几次蹙眉似是想说些什么。
曲莲见她这般,心中有数,只携了她的手道,“你若心里有事,便对我说吧。”
裴玉华闻言只垂着头,不做声的走了半柱香时间,才轻声问道,“二哥哥如今可好?”曲莲听她这般询问,心中只感慨,这兄妹二人自有傲骨,却也十分心善。她想着便对裴玉华道,“你且放心,世子临行前已交代我照应二少爷。”带转了假山拐角,便又道,“你若有什么话什么物件,我便为你送去。夫人不喜二少爷,你还是谨慎些,不要亲自前去。”
裴玉华听曲莲这般说道,便点了点头,直到进了点翠阁,她才又道,“嫂嫂说的我都晓得。我……我跟大哥哥不一样,我知道他与二哥哥曾经十分要好。我却与二哥哥没什么情分。只是,平日里只觉得厌憎,如今得知他要远离家门,去那寒苦山上,心中又觉得不忍。不管怎样,总是我的兄长。”
曲莲闻言便笑了笑对她道,“你也不必多思多虑,只当这便是二少爷命中一劫。自来公卿豪门之家同胞倾轧的也不是没有,二少爷有世子这样的兄长,有大小姐这样的嫡妹,便已是他的造化了。”
说话间,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便已经到了,还带着两个针线上的媳妇子。曲莲想着日后赴宴的机会倒也不少,便只做了几件颜色庄重的外衫。倒是给裴玉华一气做了十来套各色花色的衣裳。裴玉华虽老成,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此时见着那花样本子,便也将烦心之事抛在脑后。
过了一会,李姨娘便带着丫鬟进了点翠阁。
她向来自徐氏身边侍候,倒是极少出门,曲莲见她此时前来,便将她让进了屋子。李姨娘原本便是徐氏身边婢女,如今虽抬了姨娘却因未有生育,便一直住在正房后的小院子里,日也只随在徐氏身边伺候。
曲莲见她穿了件官绿色的湖绸褙子,梳着桃心髻,面色素净雅淡,倒是颇有些姿色。只是笑起来总带着些小心谨慎的讨好,便有些失了格局。
李姨娘也不多坐,只说了来意。
如今府里也添了不少丫鬟仆妇,又因一家子自开春过后才抵达庐陵,倒是少了仆妇们这一季的衣裳。徐氏方才想起来,便着了她前来,将这事交给曲莲,让她一气儿办了。一边说着,便自袖口袋中取了对牌交给了曲莲。
曲莲接了对牌,应了下来,本想着留那李姨娘坐下歇歇,她却半刻也不停留。只说方妈妈如今在忙着那群丫头,夫人身边离不了人,便离了点翠阁。
裴玉华见她离去,便放了手中册子。见绣娘们此时皆在外间,便走到曲莲身侧,轻声问道,“嫂嫂,大哥哥可有……可有将夏鸢收房?”说到此时,她已声如蚊呐,脸上泛红,一双与裴邵竑十分相似的眼睛却隐隐有些发亮。
曲莲正执笔在册上记着春裳与夏裳的数量,闻言心中一动,笔锋却纹丝未偏。待走完最后一笔,方才抬头看向裴玉华。
裴玉华被她瞧了一眼,便心虚起来。
闺阁女子,岂有打听兄长房中妾室的道理。
曲莲见她竟这般孩子气起来,便不禁笑了笑,也低声道,“未曾。”说到这里余光见裴玉华挑眉,便道,“如何?你听了可满足?”
裴玉华扬眉一笑道,“怎是我满足,明明是嫂嫂该满足。”
待那婆子给二人丈量完尺寸,曲莲便叫住了她,又加了几件男子的衣衫。“……你们且先回去,也不用量,这几日我便遣丹青过去,将旧衣送去,便比着旧衣尺寸来做。”
那婆子应了,便领着绣娘离了点翠阁。
裴玉华便奇道,“大哥哥不在家,做了衣裳也穿不上啊。”
曲莲便与她说了阿瑄之事,又说道,“世子临行前,便嘱咐我照应。左右要裁衣裳,不过是多做几件。再者,二少爷便要离家,不知几年方能返回,便也做几件吧。”况昆嵛山地处西北,冬日多严寒。想来裴劭翊的衣裳便也都是些绫罗绸缎,瞧着打眼却不御寒。
听曲莲这般说,裴玉华便闷着声,点了点头,又对曲莲道,“那我也给二哥哥准备点东西,嫂嫂便替我一块儿给他送去吧。”
曲莲闻言便想起那个被裴邵竑一直带在身边的、黄杨木的小匣子,便笑了温声答应。
54、
曲莲这一日倒十分忙碌;回事处送来了料子图册;她挑了几样;又定了仆妇们这一季的春裳花色样式。待这事完毕又着回事处管事为王府太妃寻寿诞的贺礼。
直到晚间用了晚膳;这才消停了一阵。
那边丹青却又来禀告;在二少爷那里吃了闭门羹。
曲莲将她叫来宴息处;仔细询问她。
丹青站在她面前;便回道,“……奴婢上晌去了瑄大人那里;画屏姐姐给奴婢寻了几件瑄大人的旧衣。瑄大人还着奴婢谢大奶奶。后来奴婢便去了蔷春院;二少爷却闭了门不出来,我央那院里的丫鬟姐姐替我拿几件二少爷的旧衣;她们却只顾着说话儿,并不理我。我催了几声;她们便道,‘你一个小丫头上的哪门子心。’奴婢这便回来了。”
说话间,染萃端着托盘撩了帘子进来,正是给曲莲端了药来。听见丹青这般说,便也道,“如今那房式微,那些仆妇们又惯是些捧高踩低的。再者二少爷自来风评不好,便是我来这府里不过一月而已,便没少听人说起。如今这般遭受,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一边说着,给曲莲端了药碗。
曲莲接了药碗,看着那黑苦的药汤,便觉得心头泛酸。这些日子,她吃着这药,便觉得脾胃有些受损,饮食上也有些减少。谭瑛在信上也曾提起,这几副药下去,确然对脾胃有些妨碍。
她蹙眉将那碗药喝了下去,白着脸强压着胃中的排斥反复,直过了半盏茶时间,才觉得好些。染萃忙给了她清水漱口,见丹青还在身前等着曲莲回话,便道,“要我说,二少爷既然闭门不出,大奶奶也索性不要管他。左右再有十来天,他便要离府。”
曲莲听她这般,却也不与她解释,只温声道,“今日已晚,你且到灶上吩咐声,就说二少爷依旧是候府的少爷,夫人且未发话,婆子们是想着替夫人做主吗?明日我便去蔷春院瞧瞧,是好是歹让她们自掂量着来。”
染萃虽不解,却也未深究,便点了头出了内间,又着了描彩来侍候。
描彩年纪小,藏不住话,便问曲莲为何要替二少爷出头。
曲莲看她一脸懵懂,又看丹青虽未言声,收拾着床铺时也似侧耳想要听听。便放下手中针线道,“人心积怨,便是自小事点滴而起。周姨娘受罚理出应当,二少爷不过被她牵累。人心所偏,他虽因周姨娘受罚,心中却不会埋怨周姨娘。哪怕侯爷将他送去昆嵛山是为他将来寻一方出路,他心中怕也是有所不满。更甚者,他若是心思狭隘一些,恐怕对世子也心存怨怼。长此以往,嫌隙便终不可弥补。
便如一人行于绝路而不自知,旁人若知前头便是万仞绝壁,却不出言提醒,那与亲手将其推下山崖,又有何分别?晨昏定省之间,临别人世之时,不会愧疚吗?
况世子临行前托我照应一二,我既应下了,便应忠人之事。”
再看她二人,描彩脸上似懂非懂,丹青则似在深思。曲莲笑了笑,便又将那针线拾起来,继续做着。
待第二日,到了峥嵘堂,却见裴玉华已经在内室正跟徐氏说话。见她进来,便起身唤了嫂嫂。曲莲与她行礼后,便见徐氏脸上淡淡的。虽有不虞之色,却未对她动气。
曲莲看向裴玉华,却见她脸上一笑,便知必是她在徐氏面前说了好话,便也对她笑了笑。
待服侍徐氏用了早膳,裴玉华便拉着曲莲出了内间。等在一边的红绣,便拿出了一个小匣子。曲莲一看,脸上便露了笑。心里想着这女孩子,关心人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裴玉华见她露了笑脸,面色也有些赧然,便道,“我也想不到别的东西,便只放了些寻常的药物。总归是我的一些心意,嫂嫂就帮我送去吧。”
曲莲接过尺方大小的匣子,摸着那包铜的四角。只温声道,“你且放心,我定给你送到。”
自峥嵘堂出来,曲莲便带着丹青去了蔷春院。
蔷春院在峥嵘堂北侧,隔着一个不大的花圃,外缘则有一条水道流过。通过一座两丈长的石桥,便到了门口。
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