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住的年纪,哪里有本事改变净空师太的意愿?
“你就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跪到了深夜,用那份执着于坚持打动了师父。”慧悟解释,“后来,师父说你年纪尚小,做她的关门弟子还不够资格,便要你与我们一起读书,诵经。”从那以后,谢小桃的生活便被建福庵的作息占据。“我还记得当时的你有多欢喜,哪怕整个身子都被冻僵了,双腿已经被冻得麻木了,也要我搀扶着你回房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流苏姑姑听。”
谢小桃静静地听着,想起流苏姑姑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小姐,你一定要求净空师太收你为徒,这样奴婢的病才会好。”那时候的流苏姑姑一定是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近,不放心她,才会想法子将之托孤给净空师太的。现在想来,当时的流苏姑姑真真是用心良苦了。
“当你把这消息告诉给病榻上的流苏姑姑的时候,她已经咽了气。为此,你记恨了师父好一阵子,恨她没有快些答应你的请求,非说流苏姑姑是因为等了太久,失望了,才会狠心撒手人寰的。你将她的死迁怒于师父身上,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同师父说过一句话。”慧悟看着谢小桃,仿佛又看见了六年前那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谢小桃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做过如此混账的事,不过也幸亏净空师太是个慈悲且不拘小节的人,否则她又去哪里找一个疼她,护她的好师父去呢?她失声笑笑,仔细地瞧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慧悟,“师姐,你的记忆真好。”
慧悟忽的笑了起来,“你我年纪相仿,六七年前,我也不过是个刚刚记事不久的孩子,哪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那为何你还能复述得这么详尽?”谢小桃疑惑,隐约觉察到对方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
“这些都是师父临走前跟我说的。”慧悟如实回答,“她说你是个执着的孩子,可这世上执着未必是一件好事,懂得放下才不至于叫自己太累。师父特意叮嘱我,要好好劝劝你。”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小桃,如果以后你发现自己所有的坚持都是错,会不会后悔?”
后悔?谢小桃记得,在临别前,净空师太曾经问过自己,为何又要叫慧悟转述一遍?“师姐,这当真是师父的话吗?”
慧悟顿了片刻,道:“最后那句是我想问的。”
此话一出,着实是叫谢小桃吃了一惊,暗暗揣测着是不是慧悟知道了什么。“师姐,为何这样问?”
146特殊香客
慧悟并没有着急回答,再次抬起步子,沿着前面的小路走了起来。
谢小桃在后面跟着,以为慧悟会带自己去竹林里逛逛,不想才走了一半就转了方向,向着一处她很少涉及的地方走了起来。
就在她以为慧悟不想回答的时候,突听得对方缓声道:“我只是无意间听说,那年丢失孩子的人家不止侍郎府苏家一家。”
谢小桃心头一惊,面上却端着平静如常的态度,淡淡一笑,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慧悟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既然开了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听说尚书府谢家也没了位小姐。”
谢小桃不由得紧张起来,忙把头垂了下去,细细数着地上的微尘,生怕被对方看出异样。
慧悟看着她,并没有见到自己期待的那种反应,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也是前段时间听谢夫人说到的。”以前,庵主是净空师太,她们这些小尼姑是没有机会接触那些官宦女眷的。现在庵堂易主,这周旋之事自然就落在了慧悟的身上。
“谢夫人说,他们府上丢失的那个孩子生于十月底。每逢那位小姐生辰的那一日,她都会来庵堂为其祈福,求平安。”当时,谢夫人只是随口一说,但慧悟却记在了心上。她向谢小桃询问,“你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吗?”
谢小桃摇头,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日出生的,不是流苏姑姑故意隐瞒,而是时隔太久,她已经不记得了,加上在庵堂,尼姑们又不兴记着这些凡尘俗事,所以,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记得了。
“小桃,不知为何,在谢夫人跟我说的时候,我感觉她要找的那位小姐就是你。”慧悟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
谢小桃的心绪越来越乱,但还有一丝理智,左右着她不能承认。纵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这个时候她真的不能与亲人团聚。
就算她想,别人就一定会叫她如愿以偿吗?侍郎府错认了尚书府的小姐为女儿,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不是会被大家耻笑?像苏绍那般好脸面的人又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道:“师姐,这件事恐怕是你想错了,谢家与我们建福安颇有渊源,谢老夫人与师父更是知交好友。如果我真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孩子,为何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被他们发现?”说的时候,她的语气里竟是不受控制地多了一些埋怨。
这七年来,明明她们有那么多的机会与她相认,偏偏要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以至于她要认贼作父,将生父与兄长送上断头台。
想到天老里苏婉婷说过的那些话,谢小桃竟是能感觉到鼻尖下面泛起了浓烈的血腥味,是铡刀生生将别人拦腰截断而迸发出来的血腥味。
“纵然有那么多的巧合,没有缘分便是没有缘分,强求不得的。”她将头偏向了一边,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竹林,不愿意再想这些伤心往事。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寒风刺骨只听见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两人徐步而行,渐渐地行到了庵堂的后面。谢小桃依稀听见慧悟的声音。
慧悟叹息道:“或许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说罢,抬起头望向了前面的建筑。
建福庵后面建有三堂,里面放着的是香客们供奉的牌位。一堂供奉的朝廷显贵,二堂供奉的是商贾及颇有影响力的世家宗亲,三堂供奉的是平头百姓。
在上京城,像建福庵这样拥有三堂的规模并不算大。好一点的地方会设立五堂,会分出一堂专门来供奉皇族宗亲,并且把朝廷显贵按官爵等级分出个三六九等,把四品及以上官员放置在第二堂,其他官员放置在第三堂,然后才是商贾及颇有影响力的世家宗亲,而平头百姓则是在第五堂。
在大越,稍稍有点身份的人都会选一些规模较大的寺庙或者庵堂来作祖先和亲人的栖身之所,一是因为名声好,二是因为有面子。如果换做是县城、州郡之类的小地方,像建福庵这种规模的,必定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地方,偏偏它是建立在皇城根下,自然就不在那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这凡尘浊世中建福庵还保留着原本的清静与安宁。正是因为这样一层原因,谢家人才会选择这里来安放牌位。
自建庵以来,建福庵的第一堂里就只有尚书府一家,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为了谢家的祠堂。
站在第一堂前,慧悟看着谢小桃,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那埋藏在心底的话。“小桃……”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名小尼姑突然跑了过来。
慧悟只好作罢,听着小尼姑把话讲完,原来是前殿有人非要见庵主。慧悟推脱不得,只好与谢小桃交代了两句,向着前殿匆匆走去。
直到她离开,始终都保持在她们身后两丈开外的绿屏才敢走回到谢小桃的身边。她打量着面前的祠堂,疑惑道:“小姐,庵主怎么带您走到了这种地方?”
或许是有话想要对我说吧。谢小桃默默地回答,目光一直聚在那两扇紧闭的木门上,原本平静的心湖里早已掀起了惊涛巨浪。她知道在木门的后面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是隔了好几代,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终归是不会改变的。
她很想进去看一看,可惜门上挂着锁,阻绝了她这个卑微的念头。她很想知道,如果慧悟不被小尼姑叫走,会不会破一次例,为自己打开门锁。
看了良久,她才幽幽地收回目光,同时也收起了心底那份割舍不下的眷恋。“谁知道呢!反正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了。”
绿屏又向着祠堂望了一眼,“其实这里真的很好,灵位安放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会被人打扰。可惜咱们苏府的牌位是放在华清寺的,不然也可以享受这里的清幽了。”
“如果是在苏家的祖宅,恐怕会更好。”谢小桃打趣道。
“可不是么!据说祖宅里有一间大祠堂,比夫人住的澜宁院都要大呢!”绿屏附和着说,“只可惜不能亲眼去瞧瞧。”
在大越,没有明文规定但凡是一个家族的人就都要住在一起。当家族发现到一定地步的时候,祖宅就招不下那么多人了,分家也成了必然趋势,通常情况下都会选择将庶出的旁支分出去,只留下嫡系子孙。嫡系子孙可以享受先祖留下来的一切家产,而被分出去的庶出子女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白手起家。
比起那些名门望族来说,苏家根本排不上号,但向上追溯三代也分出去了十余支旁系,只可惜在岁月的无情冲刷下,十余支旁系渐渐落寞,现如今也就只剩下两支还算不错,一支是以苏绍当家的脉系,而另一支则是远在江宁,靠行商发展起来的脉系。
“绿屏,平素的时候可曾有亲戚来咱们这里走动?”谢小桃随口问着,只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而已。
绿屏认真地思索起来,“奴婢来府上的这些年只见过江宁的二老爷来这里走动过,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可能以前有吧。”
以前是有的,但苏绍不喜与那些人往来,特别是祖宅来的穷亲戚,每一次来不是要钱,就是打算为子孙谋取个一官半职。苏绍起初还是见的,但渐渐地也就疏远了。若是他们还来,便偷偷命管家那几两银子随意打发了。要说苏绍真心愿意走动的也就数江宁的那户了,一来是两家都是被分出去的庶出旁系,二来是江宁那户在地方上颇具声望,在二老爷苏乾的经营之下更是到了顶峰,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富商世家了。
一个是身居要职的朝廷官员,一个是富霸江宁的地域商贾,却是亲戚中相处的最好的,说起来还是挺讽刺的。谢小桃失声笑笑,有道是物极必反,大抵是太过风光的缘故才导致二老爷苏乾一家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收场。
“对了,听他们说,往年过年的时候,江宁的二老爷会来走动走动,只是近来几年没有来过了,想是生意做的大了,没功夫再过来了。不过,每年还是会托人送一些东西过来的。”说着,绿屏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姐,二老爷家的景程少爷可是生得十分英俊呢!奴婢记得五年前曾见过他一次,就觉得是天上飞下来的人呢!”那时候是觉得惊为天人,但在见到长公主以后,她便有些动摇这个想法了。
“咳咳,”谢小桃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现在冬天还没有过呢,我怎么瞧着你心里头的小草小花都开始发芽了呢?”说着,她笑了起来。
绿屏脸色微红,羞怯地跺了跺脚,“小姐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谢小桃反问。
绿屏沉了沉,撅嘴道:“傻子都听得出来,小姐这是在变着法说奴婢春心萌动!”
两人说笑间已经走回了前院。佛殿前的香炉里的香火不断,使整个庵堂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恍如仙境。
只是,谢小桃没有想到,居然会在里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怎么来了?
147有事相求
拨开往来不绝的层层香客,一名风姿卓绝的女子缓步走到了她们面前,是陌上画舫的女主人——乔四娘。她红唇轻扬,淡淡吐出了几个字,“苏四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声音不大,却足以摄人心魄,到底是风月场走出来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娇媚之态,不需要对人摇尾乞怜,便能使任何男人都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过,与其他妓人不同的是,在乔四娘的眼底还带着一股刚强,是历经沧桑后的潘然醒悟。这样的气质越发能衬托出她的不同寻常。
“是啊,又见面了。”谢小桃笑着回应,好像她们每一次见面都要重复这样的对白。
绿屏在一旁打量着乔四娘,白净的小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与嫌弃。她暗道:怎么又是这女人?她怎么总是来刻意接近小姐呢?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一个身份低贱的妓人与侍郎府里的小姐扯上关系,这要是传出去,还不一定如何诟病小姐呢!
“小姐……”绿屏低声唤道,又对谢小桃挤了挤眼睛,“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怎么?我一来,你就准备拉着你家小姐走了?”乔四娘问得很是直接,“莫不是因为你讨厌我?”声音如常,仿佛是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一问,反倒是叫绿屏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这……”
见她尴尬,谢小桃笑了起来,“好了,别这啊,那啊的,没有人叫你背书呢。”
绿屏有些尴尬,仍是不忘劝谢小桃离开,哪曾想还没有开口,就被谢小桃一声玩笑,生生堵了回去。
“你这样没规矩,叫我下次如何再带你出门?”
果然有效。在声音落下的瞬间,绿屏当真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候着。
看着绿屏那张越发显得不友善的小脸,乔四娘又是一笑,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好奇地问:“方才你们聊什么呢?聊得如此热闹,怎么我一来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在,所以不方便再继续了。绿屏伫立在谢小桃的身边,在心里头抱怨着。
谢小桃却没有隐瞒之意,坦荡荡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提到了远在江宁的亲戚。”
“江宁的亲戚?就是那位不可多得的富商苏乾一家吗?”虽然是在询问,但乔四娘的语气里完全寻不到丝毫的犹疑,更重要的是,这话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看着对方的反应如此之快,谢小桃着实是吃了一惊。莫不是这个乔四娘也一直密切注视着侍郎府里的一举一动?
还没等把这个想法捂热乎了,谢小桃便又否定了它。像乔四娘那等骨子里透着一股高贵气质的女人,决计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人推脱。
“偶尔提了一句罢了。”谢小桃轻描淡写地应付着,后又加上一句,“你好像对我家的事情格外清楚。”比起她这个回府尚不足一年,对一切事情还懵懵懂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