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巾青年自是大喜,笑道:“最好,最好!”遂即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与之把盏饮酒。谁知,一杯小酒方才下肚,那大汉却要酒保换上高梁烈酒,换大碗斟酒,又冲儒巾青年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儒巾青年闻知,当即色变。见那大汉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热血上涌,遂即挺了胸膛,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勉力将三四大碗酒喝下肚去,便觉肚腹内似有烈火在熊熊焚烧,又觉烦恶欲呕,混混沌沌,忽地丹田中一股真气涌上,他依着旧时伯父所授法门,竟是将那酒液由小指少泽穴中逼出。只如此运行真气,过不多时,本来醉眼朦胧,现下己是神采奕奕,倍觉气爽。
儒巾青年哈哈大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罢,又把眼前一大碗酒喝了下去。他将手搭在酒楼临窗栏杆上,逼出来的酒水便顺着栏杆流到楼下墙角边,如此边喝酒又边泻酒,喝下去的几碗酒竟是尽数逼出了体外,又不为人所知觉,当下心内沾沾自喜,喝起酒来比之那喝水饮茶还要潇洒上几分。
那大汉见儒巾青年轻描淡写连尽几大碗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自己连干两碗,再给儒巾青年斟了两碗。
此中情由,原是不为人知,没想据北临湖位置却有人将这一切纳入眼底,并且禁不住笑,卟哧出声。他这卟哧一声寻常人自是听不见,但却瞒不住他身后随侍的一青一绿,两个衣服华贵的女子,以及内力充沛,耳目聪捷的饮酒大汉和儒巾青年。那大汉和青年双双转头望北,去看那嗤笑出声之人。
只见一人,背向而坐,身畔又有两个宫装女子随侍左右,一人为他挟菜,一人为他添酒,转头一瞥,只瞧得见他,半挽墨发,背负网兜,通身白衣。
那大汉和儒巾男子略一瞥完,便即回头,两人一对眼,一念上心:“此是何人?随侍之人己然华贵至此,本人不知该为怎样的人物。”大汉一念转完,遂即放下,又唤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上来,又欲与儒巾青年斗酒,这才发现,那儒巾青年竟是呆呆不动。原来这儒巾青年一瞥见白衣人身后那两个女子,不免想起听香水榭里的阿朱阿碧两位姑娘,一想起这两位姑娘,又立时记起那位一心只装着表哥的“神仙姐姐”王语嫣,登时心下哀戚,胸中郁闷难当,他想:“那位未曾谋面的慕容公子,便是像他这般的人物吧……坐享齐人之福。”与自己现下这番情境相比较,心口泛酸,呆劲大起,竟是陷入深思,不动了。忽地手腕一疼,回神一瞧,原来是那大汉单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斟满了酒,端至他的眼前。儒巾青年心中激荡,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就算是在他的眼前,也不可能让人看低了去,不就是喝碗酒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喝便喝,喝多少都不怕你。”接过碗酒,一大口喝干,又依旧法,将酒液泻出。
两人如此你一碗,我一碗,一顿饭后,具己喝下三十来碗,没有一千,少说也得有八百杯酒下肚,两人竟是喝了个旗鼓相当。只是这儒巾青年仗有异技傍身,而那大汉却是全凭真实本领,酒喝到现在,却是半分酒意也无。两人又续喝了几大碗,这才罢口,付了酒钱,携手拐出门外,一前一后,竟是越行越快,顷刻之间,便己出了城外。
出城后,两人相互比试脚力,奔出十数里后,那大汉哈哈一笑,终于停下,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名不虚传。”儒巾青年一听,忙道:“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双方触头一议,这才发现,竟是出了乌龙,乔峰将段誉误认成是慕容复,段誉亦将乔峰错当成慕容复一伙。这时误会一除,心结顿解,两人握手言欢。
乔峰见段誉性直爽朗,便即出口相邀,义结金兰,段誉大喜,当下撮土为香,向天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这一切,都为尾随其身后的探子探得,这探子显是极富经验,身形奇快不说,又擅于隐蔽躲藏,且身上装束与寻常探子更是不同,伏在那草丛中或隐身树后,竟也似与那草丛树木融为一体,不为乔峰段誉这等人所察觉。乔峰段誉二人走远后,那探子,五指须张,右臂屈抬,打了个手势,几个幌身,往城内奔回,与此同时,他前脚方离此地,后面便有人接上他的道,又是尾随乔峰段誉二人身后而去。
那探子进得城,径入松鹤楼帐房内,正待详禀消息给掌柜的,楼上隔间忽地下来个身材袅娜,满身尽是秀气的绿衫女子,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掌柜的当即整理衣袍,肃然躬身,道:“小姐……那人正是丐帮帮主乔峰,另一人自称段誉,大理人氏,二人方才拜了把子,结为异姓兄弟。”绿衫女子挥退探子,道:“那丐帮自称是天下第一大帮,现下全聚到这无锡来了,一准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你可得给我仔细盯好,先生在此处下榻若为惊扰……”她重重“哼”了一声,又道:“你掉十颗脑袋都抵消不了你的罪过。”掌柜的一听,凉汗透背,恭恭敬敬道:“属下晓得厉害。”绿衫女子挑眉一瞪,道:“晓得厉害,晓得厉害,晓得了还不快下去办事,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掌柜的遵令,垂手躬身退出门外。
绿衫女子见那掌柜离去,伸手进梯道暗层,打开机关,梯道前登时降下一道门,将这隔间隐藏起来,在帐房外看来,也只是平平常常一堵墙壁,谁也无法知晓这松鹤楼帐房内,竟有暗道直通楼上雅间。
那绿衫女子拾梯而上,回到闺房内,随手掩好机关,理理发髫,柳腰轻扭,莲步微开,转出门外,又敲进了隔壁的房门。落日余晖,一个身形淡得若烟似雾的人倚窗而立,正自将手中饲料一一丢入湖中。他一把撒下,平滑如镜的湖面,破水而出一张血盆大口,楞头楞脑接住那些饲料,一口吞下,甩甩尾巴,又沉下湖面。
那白衣人接过身侧青衫女子递来的绸巾,擦了擦手,回头道:“云袖,想法子将这东西送回岛上。”话声甫毕,房内两位女子皆是娇笑出声,齐道:“先生,您又忍心……”两人一对眼,齐齐捂嘴,绿衫女子道:“嘻……雨安姐姐好坏,趁我不在的时候,把那麻烦事尽推我身上来了。”青衫女子巧笑道:“哼,妹妹什么心计,我可不敢在你背后搬弄是非,惹你不快便罢,还不得讨了先生的嫌……湖里那宝贝,可是先生心尖上的宝贝,不过呀……往你这湖中一住呀,你这湖中的宝贝,便要遭殃啦……你不快快想办法,晚了可要心疼了……”
绿衫女子一听,顿觉有理,垂首沉吟,良久不语。这绿衫女子原是官家小姐,名唤水云袖,自小师从灵山神尼,十六岁时,拜别师父,也不归家,直入江湖,闯了个血雨腥风,竟也没遇到敌对之手,无不是败在她的三十六路天罡拂尘之下。其后,她协助官府追办一个江洋大盗,直入福建,夜闯当地一家名盛酒楼客房内拿贼之时,却被一双柳叶刀拦住了去路。那使柳叶双刀的女子便是长侍楚衣凌身畔的陈雨安,她见水云袖身手了得,是以两人一照面,便下重手,意在短时间内将水云袖拿住。不曾想,这一打,却是打了整整一夜,至屋内打到屋外,又从楼内打出楼外三里,快天亮时,陈雨安忽然罢手,道:“我不跟你打了,打得没完没了,也没个结果。告辞。”抱拳一笑,转身便走。水云袖甫进江湖一年有余,从未遇过能与她打上百招之人,此人与她整整打了一夜,忽又停手,说不打就不打,她如何能轻易罢手?性子一起,追贼的事情也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跟在陈雨安一行人身后,只是要找她再好好打一场。
她跟着陈雨安一行人直至莆田后,那为首的灰衣人忽然叫住了她,和煦道:“你俩人今日比试一场,雨安若是赢你,这场比斗便有了结果,姑娘可请回去,别再跟着我们了。”水云袖当然不服,出声喝道:“哼,赢得了姑娘我再说!出招吧!”陈雨安早就有心与她做个了结,只是碍于楚衣凌在,不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打斗斗,此时见他开口,登时大喜,抽刀便砍。
作者有话要说:
☆、无锡聚首(下)
这两个女子,你来我往,拂尘抽削,刀光霍霍,仍是不分上下,一旁的楚衣凌忽地太息出声,声音虽轻,却为一直以他为主心骨的陈雨安听了进去,心下大慌,脚步一乱,身形顿缓,现出个破绽,立时为水云袖所截取,输了半招。陈雨安却不恋战,纵回楚衣凌身畔,忧心忡忡,只听楚衣凌道:“我一直将你当成寻常女子看待,忘了你也喜欢武刀弄枪,亦不曾教你一招半式,你可怨我?”陈雨安一听,泪涌上眶,戚声道:“雨安能随侍先生身侧,己是天大福气,怎会心存怨懑。”楚衣凌悠然叹道:“你且附耳过来……”三两句这么一说,陈雨安登时喜上眉梢,冲水云袖道:“刚才的比试不算,我和你再比一场,十招内定将你拿下。”水云袖一听,登时大怒,暗道这也欺人太甚,她俩人原是水平相当,哪有两三句话便能轻易将对方制住的?娇斥出声,拂尘迎面杀将过去,只是这一回却不知怎么回事,攻进一处,对方却似早有预知,往往一招便将她打回去,打到第九招时,陈雨安又卖出个破绽,水云袖一见,拂尘倒转,往她腰间点去,陈雨安忽地回身,刀柄在她腕上的‘阳池穴’一磕,顿时手臂酸疼无力,拂尘再也握不住,掉了下去,再一回神,脖子上己被单刀架住。
水云袖惨绿着小脸,望着那灰衣人,直似瞧个魔鬼,她自入江湖以来,便不曾遇到敌手,如今在这么一行人眼前,丢了个大脸,娇小姐脾气上涌,小嘴一扁,便似要哭将出来。楚衣凌头皮发麻,抚额摇头,一幌身在众人眼前失去踪影,百里戈瞧准方向,望北追去,几个幌身,也在众人眼前失去踪影,剩下的几个,你看我,我看你,眼看是没人能追上他二人身影,便决定留在原地不动,等他们自行回来。
此后,水云袖与楚衣凌一行人同行同吃同住,半个月后,想赶却怎么也赶不开了。百里戈细细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过一遍又一遍,沉吟道:“你这官家小姐忒也是朵奇葩,放着娇娇富贵小姐不做,跑来闯什么江湖,闯江湖倒也罢了,独行侠不也挺快活,偏偏跟人家抢着要当个侍候丫头,奇葩,奇葩,奇葩!”
水云袖这一跟,竟是跟了三年有余。她聪敏灵俐,又擅绢绣,甚讨楚衣凌之欢心。只是她聪敏归聪敏,这些聪敏只要与楚衣凌一沾上关系,便降为零,甚至于要倒退,以是之故,垂思良久,仍是理不出个头绪。
楚衣凌见她苦思难解,摇手道:“行了,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二人一起寻人将它拖回去便是,它若挣扎反抗,你们粗暴些也无所谓……绑也给绑回去。”水云袖听罢,愁容稍缓,又奇道:“先生,您这是打算再往内陆行去吗?怎地这宝贝跟了咱们渡了数千里远海,也不见先生皱下眉头,如今却要将它遣了回去?”陈雨安俯身收拾桌面饲料,一听这话,当即竖起耳朵,只听楚衣凌道:“正该四处走走……,老喜子去了总是件憾事……”老喜子原名林喜,是个宫庭退下来的御厨,只在出宫之际因一时之善心,救下一人,后遭迫害,撑着口气逃命南下至莆田少林寺求医,没想才到山脚便昏死过去,差点把最后一口气送在少林寺山脚下,幸为访寺下山的楚衣凌所救,最后得以安享天年,垂暮而逝。他在世时做的一手精品糕点,吃来甚是爽口,人又极善令词,楚衣凌午后醒来,时常唤他到跟前说话。水云袖陈雨安二女对他自然极是熟悉,一提起这位老人,心头亦是沉甸甸。楚衣凌又道:“昔年我们也只游览江南一带,北方却不曾踏及……雨安,传书济南堂口,不日取道北上。”陈雨安躬身称是,水云袖急道:“先生,您不带我去了?”楚衣凌朗声笑道:“疯丫头,你离家都几年了,这才回来,家门不进,你师父也不拜会啦?”水云袖连吐小舌,又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休想甩开我。哼!”陈雨安嗔道:“疯个没大没小的,先生意思是让你先回家一趟,再去拜会你的师父,到时再追上我们就行啦……大小姐在这地界里还怕找不着我们么?”
水云袖背负双手,头仰的高高的,似只骄傲的小云雀,嘟嘴道:“好呗,先生都这样说了,我能不听么?先生总是偏向雨安姐姐的……”陈雨安正待接话,楚衣凌却先开口问道:“你方才下去寻人,可有什么事么?”谈起正事,水云袖登时肃容,道:“丐帮好手齐聚无锡,一是为查丐帮副帮主暴毙之事,二是与西夏一品堂订了约,赴约来了。”楚衣凌听罢,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话,陈雨安见他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留了心,问道:“妹妹,午间那牛饮的汉子,是丐帮帮主乔峰罢?我小的时候,随着父亲还见过他呢……”水云袖道:“嗯,那帮主方才拜了把子,结了个义弟,现下往城外杏林去啦……他那丐帮看来拧成一团,其实呐……内里猫腻多着呢……噫,先生呢?”四下寻望,哪里还有楚衣凌的影子?
原来楚衣凌在她二人聊开之际,飞身屋顶看他的药草去了。药草晒在房顶,干的特别快,楚衣凌择了其中几味,缓缓下楼,进房配药。三个时辰后,己是午夜时分,陈雨安进房侍候更衣,又候他入睡,这才吹熄灯火,掩门离去。
天朦朦亮时,楚衣凌忽然饿醒,揉着肚子撑起身来,蓦地昨日水云袖和陈雨安二人的对话上了心来,暗道一句:“不好。那乔帮主怕要遭罪。”一念转完,立时起身着衣,也不惊动二侍,飞身出城。
城外数里,是曲曲折折乡下田径,又再数里,便是杏子林。此时晨雾方歇,旭日初升,霞光映在杏子林上,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