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见不到父亲醒来,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有两个多月都不开口说话,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
汪树樱听着,从背脊寒到脚,以前顶多是从报纸的社会版读到这种事,从未想过在她身边,还是那样亲密的人,就真实的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难怪杜谨明防心这么重,难怪那时她去精英,他会冲动地误会她的动机。
汪树樱整个心揪住,很难过、很心疼。她落下泪,想到冷战时她痛骂他、唾弃他,认定他是城府深、看不起人的有钱人。她没想过他是受到重创才变成这样,骄傲的孔雀藏起华丽的羽毛,是因为曾被恶毒的残酷追猎过。她好蠢,怎么不多体谅他呢?要是没听到姑姑这番话,要是他们没和好,那么她要错怪这男人一辈子?甚至是错过他——
“看你的表情……他都没说对吧?”杜绯燕握住汪树樱的手。“我们谨明很可怜……”
“我都不知道,他都没说。”汪树樱红着眼睛,她懂得了,杜谨明的毛病、种种惹她生气的行径。换作她遭到那种事,也会变得神经质爱怀疑人。
“那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伤口,请你体谅他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怪癖。你是那件事后,他唯一交往的女生,他非常喜欢你,喜欢到愿意打围巾,他差点被那些毛线团搞疯掉——”
原来这个姑姑也知道。汪树樱笑了,眼泪直落。
杜绯燕说:“我希望你们有好的结局,我也知道谨明不好相处,但是刚出生的孩子是不会防人的,他变成这样子,对人那么多戒心,是过去的伤害造成的。不过认识你以后,他脸上的笑容多了,很谢谢你,委屈你了。”
汪树樱微笑。“其实他对我也很好,我没什么委屈的。”跟他遭遇的事比起来,她那点芝麻大的委屈提都不好意思提了。
杜绯燕又说:“其实跟他交往还是很值得的,你看,他有钱有势,工作认真又没不良嗜好,总不能十全十美的嘛,人有一点缺陷也是为了平衡,以后就麻烦你好好照顾我们谨明——”
“可是我不要姑姑的钱……”汪树樱哽咽,眼眶都哭红了。“你放心,我会对他很好……真的,我保证。除非他不要我,我不会不要他。”
“你很爱他吗?你偷偷告诉我,我不会讲出去让他得意。”
汪树樱脸红,点点头。
杜谨明敲门了,他等够久了。“姑姑?你讲太久了吧?”
姑姑喊:“进来。”
杜谨明开门进来,看汪树樱眼睛红红。“你哭了?”他问姑姑:“你跟她说什么了?”
杜绯燕躺下来。“我想睡一下,你过来,你也靠近一点——”她一手握住杜谨明的手,另一手握住汪树樱的手,望着他们,对他们微笑。“你们相信轮回吗?相信神吗?”
“我不信这些。”杜谨明说。
“我相信。”汪树樱笑着。“以前我车祸住院,听了很多这方面的事。”
姑姑好奇了,拜托汪树樱。“你说给我听。”
“就很多啊,我们家是信神,还有天使,还有佛,还有耶稣基督——”
“你全都信了嘛。有这样的吗?”杜谨明笑她,看她笑着继续数——
“不只喔,我们还信狐仙娘娘、妈祖、观音、济公、三太子啦……”
越信越夸张了,杜谨明跟杜绯燕听傻了。
杜绯燕赞叹,“原来可以一次信这么多啊?不冲突吗?”
“不冲突。”
“不矛盾嘛你?”杜谨明冷哼。
“不矛盾。反正都是好东西,好的我都信,你不知道我车祸时急救很久,一下差点死翘翘,一下又救回来,加护病房躺很久,那阵子亲戚有送符的啊、送佛珠的啊、送圣经的啊,还有信基督的来祷告的啊,有信佛的来念药师经的啊,我爸妈通通接受,只要我活下来什么都好,当时他们除了相信全力抢救我的医生,也信所有无形界的各种力量。最后我活下来了,他们除了感谢伟大的医生,另外,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位神明出过力,所以最后我们家开会决定,全部都信,这样总不会有漏掉的了,是不是?”
杜谨明笑看着她。“你这么滥情,那些被信的神明不会不高兴吗?”
“我妈说能做神明的,不会计较那么多。我们家甚么都信,但是不迷,我妈说信这么多很好,出事时,这些全部聚在一起保佑我们,团结力量大。”
杜绯燕跟杜谨明听着哈哈大笑,汪树樱的家人太有趣了。
姑姑看着杜谨明。“我们也不迷信,不过我们来约定一下,万一有轮回,谨明啊,将来你要是跟心爱的女人结婚,生了孩子,假如是女的——一出生就咬拇指,那就是姑姑我来跟你讨债的,换你照顾姑姑衣食一辈子。”
“不用等到下一世,姑姑这辈子我都照顾,你把身体养好就行了。”他还是不接受姑姑将死的事实。
杜绯燕也不反驳他,现在,有汪树樱陪着,她安心了。
护士进来给姑姑送药了,突然有人跑进来,沈大方一冲进来,就抱住杜绯燕哭。
“吓死我了,我听护士长说你昨晚差点挂了,我的妈我回老家一下你就给我出这种状况,呜……”这大男人竟然不怕羞放声痛哭流涕,把护士吓得退后几步。
杜绯燕拍着沈大方的背,看着汪树樱跟杜谨明。“你们看,病人最惨的就是这样,没力气推开扑上来的爱哭鬼。”她冲着汪树樱笑。“听谨明说你很会做家常菜,还会煮热巧克力,晚上可以弄一些给我吃吗?”
“有食欲了吗?”杜谨明兴奋地问护士:“可以吃的话就不用靠营养针了,是好转的现象吧?”
护士看他那么期待,也不好给什么答案。“要是病人肯吃,当然好,比打营养针好。”护士检查完点滴瓶,就出去了。
“想吃什么包在我身上,你尽管说。”汪树樱拍胸脯跟姑姑保证。
“小时候,我的妈妈很会做粉蒸排骨。这个你会吗?”
“那有什么问题,我现在就去买菜。”
“我帮你。”
杜谨明牵着汪树樱离开,留下沉大方。
第8章(2)
他们一走,杜绯燕疲态尽露。“大方,快帮我按那个止痛按钮,痛死我了。”
“你就会痛给我看,也不想我会多难过,刚刚还冲着他们笑。”
“你不一样,我当你自己人啊。好啦,不要哭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你休息吧。”
“大方,你不要再付房贷了,我那个地方你不嫌弃的话给你住。”
“你说什么?”沈大方没听懂。
杜绯燕看他眼睛红通通,怕说清楚了他又哭,挥挥手。
“算了,律师会跟你说。”她已经把遗嘱都拟好了。“喂,我们谨明跟她很相配吧,他们看起来交往得很顺利,我放心了。”
“放心什么?这么容易就放心?你不想想之后烦恼的才多咧,交往顺利就要结婚了,谨明只有你这个长辈疼,你要帮忙张罗婚事啊,结婚后要担心的是小孩子的问题,谨明的老婆要生孩子了,你要张罗育儿用品啊,小孩大了要烦恼课业问题,你也要帮着操烦小孩的教育跟……”
沈大方叨叨絮絮念着直说到小孩大学毕业了,还说起男的要面临兵役问题,女的要操烦她遇人不淑,他讲着这些人间俗事,杜绯燕闭上眼,微笑地听着,知道沈大方讲这些就是不肯让她放心走,怕她这一放心就真的走了。
唉,可怜的沈大方,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感情。
杜绯燕握住他的手,这男人她是注定要辜负了。
晚上,头等病房很热闹。杜谨明跟护士长拜托通融他们一天,让他们使用电磁炉,然后他跟汪树樱忙着张罗姑姑的晚餐。
杜谨明当树樱的小助手,他好脾气的让汪树樱使唤,还不断被骂。
姑姑跟沈大方好笑地看着这对年轻人。
汪树樱骂他:“唉,不是这样啦,排骨的粉沾太多了,你看好——这样,要这样!”
“这样对吗?”杜谨明小心翼翼地照做,但他对烹饪有障凝,大大的手掌不是把粉沾了太多,就是抹不匀。
“你真是——”汪树樱火大了。“这么简单怎么要讲那么多次?你看好嘛——是这样,这些都不行重弄啦!”
“好,重做。”杜谨明好脾气地照办。
他们身后,沈大方跟杜绯燕已经笑翻了。
杜谨明听到笑声,回头看,尴尬地又别过脸去,小声地跟汪树樱拜托。“喂,姑姑在笑我了,好歹我也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可不可以含蓄一点骂我?”
“这个嘛……”汪树樱挺着腰,很骄傲地将两块沾好粉的排骨对着敲了敲。“我是不知道你在旅馆地位多高啦,但在烹饪这一块呢,你是这样——”她比尾指。“逊!你被骂是应该的,为你好,才骂你。难道你希望第一次弄给姑姑吃的东西不及格?我是爱之深也责之切也——”
瞧她神气的模样,杜谨明真想掐她。他凑近她耳边警告。“爱之深也责之切吗?好,我记住了,晚上你完蛋了——”
汪树樱呵呵笑,不理他的威胁,趁姑姑在,能威风就尽量威他吧,哈哈。
杜绯燕也在跟沈大方讲悄悄话。“这就是一物克一物,我看谨明离不开那丫头了,她治得了他。”
“我也是,我也是被治得死死的。”沈大方心有戚戚焉,把头往杜绯燕身上钻,被她揪着头拉远。
“不要装小好吗?你都几岁了恶不恶心?”杜绯燕笑骂他。
饭菜煮好了。
大家围着杜绯燕吃饭。
姑姑品尝汪树樱跟杜谨明合作的“粉蒸排骨”。“唔——好吃,真好吃,肉好嫩,火候控制得刚刚好,赞。”
杜谨明看到这阵子都不吃东西的姑姑终于多扒了几口饭菜,他好高兴,好有成就感,原来做饭菜,看人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开心。
汪树樱还给大家煮了饭后的热巧克力。
姑姑食欲很好,巧克力也喝光光。
大吃大喝完毕。杜绯燕躺平,跟汪树樱说:“那首歌,什么花香飘来时,放给我听——”
汪树樱照办。
乐音清扬幽美,姑姑闭上眼睛,手儿在床上跟着轻打拍子。
她微笑着对陪在病床边的他们说:“人生啊,有好吃好喝好听的已经很够了,如果还有喜欢的人在身边,就是天大的福报。”她睁开眼,混浊的眼珠,环顾大家,一一浏览过亲爱的人们。
“谨明啊,姑姑很高兴。谨明啊,我想啊那边会有好多花开着……我会跟你爸说的,说你遇到好女孩,我们不用担心你了……大方?大方……”
沈大方赶紧握住她的手,姑姑把他扯近,在他耳边说了悄悄话。然后大方眼泪落下来,他帮杜绯燕盖好被子,她沉沉地睡了。
这时,看着杜绯燕平静的睡容,他们都有预感,这大概是她最后说的话了。
杜谨明默默流泪,汪树樱紧握他的手,一直陪到最后。
姑姑在凌晨一时,平静,安详的,离开人世。带着很感恩的心,很满足的肠胃,去彼岸旅游了。
农历年假,台北像座空城,餐厅歇业,马路畅通,大部分人们都返乡过年了。杜谨明筹备姑姑的丧事,照她的意思一切从简。
他曾想过,他绝无法承受姑姑离世,他会崩溃。但是,也许是因为有树樱陪着,她每天都陪在身旁,帮他准备后事,加上姑姑走得那样平静安详,他没想象中痛苦,虽然也哭了一阵,但心情是平静的。
汪树樱教他怎么把纸莲花折好。因为听承办丧事的先生说,纸莲花可以让往生者脱离苦难,送往极乐世界。杜谨明没有信仰,但听到这说法,就坚持也要给姑姑折莲花。
大过年的金纸店休息,还是葬仪社跟相熟的金纸店请托让他们去买纸。折莲花要用一百零八张印有经文的黄纸,折成状似观世音菩萨所乘的莲座,手续繁琐,老板建议杜谨明买现成的,但他不肯,坚持自己折。于是他们在金纸店那里跟老板学折莲花,然后买一大堆纸回家折。
手作物,果然是杜谨明的要害。他的要害,偏就是汪树樱的强项,果然是互补的关系喔,汪树樱一遍遍教他。
“要这样——不对,从这边折过来,橡皮筋要这样绑——”汪树樱像教小朋友讲了一次又一次。
杜谨明笨拙地学着,只要跟手工扯上关系的,汪树樱就很厉害。他们没忌讳,房里很快摆满折好的一朵一朵的纸莲花,一落一落地开在铺上布巾的地毯上。
他们折累了,靠在一起,看着纸莲花山,一座一座的。
汪树樱说:“我们亲手折这么多,姑姑应该可以当神仙了。”
“好像是喔。”杜谨明微笑。
汪树樱打量他,看他眼眶又红了。唉,有时半夜,他也会默默哭泣,他很舍不得姑姑吧?又想到姑姑说的关于他被绑架的那些可怕的事,好心疼他。汪树樱把垂在他额前的发顺好。
他看向汪树樱。“干么一直看我,太帅了?”
“嗟!臭美。喂——有没有很感激我?”
“感激什么?”
“喂,要不是我陪你,现在就是你一个人孤伶伶的边哭边折莲花喔,而且你一定会折得乱七八糟,搞不好一整天都折不到三朵,好可怜噢。”
“是啊。”他点点头,拍拍她的背。很感谢树樱陪他,大过年的做这种事,别人会觉得不吉利吧,但她无所谓。他心里很感动的,不过他又故意强调一句:“其实你不跟我在一起日子也挺无聊的。”
“我一个人好得很咧。”
“好什么,真那么好就不会赖在我这里。”
“厚,非要赢我就对了,让我得意一下会怎样?”汪树樱瘪嘴,不看他了。
杜谨明看汪树樱鼓着腮帮子不吭声,糟糕,惹她生气了。
汪树樱很呕,一连五天,她担心杜谨明一个人面对伤痛,她家也不回,私事摆下,自己关店的痛摆一旁,把心思全放在照料他,当然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但他连言语上让她高兴一下都不肯,他是绝不吃亏就对了。
汪树樱想着爸妈一直打电话来,催她返家过年,对照杜谨明傲慢的态度,不禁心酸——
汪树樱,你真可以不顾自己的心情,只为这男人活?只是绕着他打转?
是啊,也对,也对。他背景好,条件优,杜谨明想要什么女人会没有,他当然有条件不把她当回事。
“真的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对。不是我小心眼,也不是要邀功什么的,但是杜谨明,喂,做人不可以这样的,要懂得感激,就算撒个小谎,让我得意一下会怎样?又不困难,还是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才这么跩?!”
“真的生气了。”他呵呵笑。
是挺生气的。汪树樱想着,虽然答应姑姑会包容他、体谅他、对他好,可是他老要占上风,这关系太不平衡,难道永远看他这样得意洋洋?她也有自尊的。干么面子都做给他?想到自己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