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后,吏部尚书谢安便以天子年幼为名义,要求褚太后临朝辅政。王彪之劝阻:“以前朝之例,主上幼小,母子一体,太后才可临朝,更何况太后一介女流本不能决事,诸事还应由顾命大臣做主才是,今上已年过十岁,加上按照辈分实属褚太后之从叔,你如今竟让从嫂临朝,这事终有些不妥当之处。”
谢安笑而不语,依照先帝遗诏,桓温为顾命大臣,如今桓冲又顶替了桓温的位置,他让褚太后临朝不过是不想要委任桓冲罢了,王彪之的意思他自然是不会听从了。
八月,壬午,褚太后复又临朝摄政。
司马道福在宫中已住了一月有余,她想着桓冲如今刚刚接任,一定很忙,所以就没有过多考虑,在宫中夜夜笙歌,倒也欢畅,徐太妃让她多多留意京城才俊,见到貌美颜俊的,她也会多瞧上几眼,但是心里也会将他们和桓冲做一些比较,她想到自己原是有许多选择的,原不必吊在桓冲身上,多结识几个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可以刺激刺激桓冲,也叫他知道把自己这样孤零零的丢在一边终是不妥的。
只是那些所谓才俊面上傅粉唇上点朱,除了清谈原没有旁的本事,见到她也一味巴结,司马道福见了也很是心烦,时不时的便会想起当年的王献之,她总是想,世上终是难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如谪仙一般的吧。
想起多年来对他的痴恋,司马道福终是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他当年没有选择自己,是不是终于后悔了呢?
徐氏见她对旁人总是恹恹,似乎也是知道她几分心思,有意试探:“阿福,你可是还惦记着那王子敬?”
司马道福“扑哧”一声笑了:“母亲在说些什么呢?那王子敬不是早已婚配了吗?”
徐氏见她这副模样,说出这番话语,分明是还对王献之有所眷恋,笑道:“依哀家来看,你们倒不是不可能,那王子敬如今都年近三十了,却不过是区区五品,如今主持朝政的谢安谢大人对他还赏识的很,分明是想要提拔重用他,却因为他本性淡泊,无甚政绩,苦于没有由头,若是他做了驸马,自然官运亨通,他难道会不知道吗?更何况,他如今这一位原是姓的郗,你也知道,自桓温一死,这郗家还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他也不是傻子,难道不会取舍吗?”
司马道福想起少女时候见到的那个飘逸出尘的男子,带着银质的面具,身上披着兽皮,却一点也不掩他的俊逸,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想到这一幕,她的心弦还是忍不住颤动,怔怔想着:他会吗?那样一个人真的会吗?
嘴上却嗤笑:“母妃说笑了。”她一双眼盯着手中把玩的那把短短的匕首,心想着那个山一样高大深厚的男子:你怎么这么放心呢?你以为本宫对你就这么死心塌地吗?真是个傻瓜中的傻瓜。
想着想着,竟笑了起来。
徐太妃看着她,也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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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茂带着玉润站在桂树下,几个侍女正在筛选刚刚摘下的桂花,阿茂低头对着她道:“等姐姐们将桂花晒干腌制好后,玉润就有桂花糖吃了。”
玉润对阿茂的话倒不十分在意,只是不住的将手中捏着的桂花枝往阿茂的发髻上插戴:“阿娘香香……”
段锦正在给献之研磨,看到他提着手中的笔,只是呆呆站着,眼看着笔尖上的一滴墨落在了纸上,晕出大大的一个黑点。
她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却正是阿茂母女站在那里。
无论如何,心里都是有些妒忌的,段锦将心中情绪强压了下来:“夫人蕙质兰心,小小姐也可爱伶俐,段锦在这里真是恭喜大人了。”
献之苦涩的撇了撇嘴,看到面前纸上污点,随手就将纸张揉了扔掉。
段锦看着他的眼色道:“小小姐和大人生得还真是一模一样呢,只是好像和大人并不亲昵呢!”
献之苦笑,心道:她完全把我排除在生活之外了,女儿也早已是她一个人的了。
段锦看着献之的神色,心下略略也有了主意。
阿茂抱着玉润正在庭中休憩,一团黄色的活物忽而闯入了眼帘,竟是一只小小的狗儿,脖子上系着项圈,四肢短短的,好不可爱,正冲着阿茂和玉润卖力的摇着尾巴,项圈上的肖金铃也不住的摇晃,好不可爱。
玉润立马被它吸引了目光,对着阿茂道:“阿娘,好可爱的小狗,玉润要!”
阿茂正纳闷这小狗从何而来,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好听的嗓音道:“黄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小狗的脑袋晃动了两下,汪汪叫了几声,就冲着那女子奔了过去,那女子俯□来,麻利的接住了小狗的身子,抱在怀中抚摸几下,这才站立起来。对着阿茂盈盈一拜:“段锦拜见夫人。”
阿茂其实心中并不想见到她,但是却还是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玉润看着那小狗,眼馋极了,见母亲容色淡淡,便不敢动,只是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黄儿,不肯移开。
段锦看着玉润神色,笑起来:“小小姐可是喜欢这畜生?这不过是大人给奴婢买来解闷的玩意,性情乖顺的很,若是不嫌弃,小小姐拿去便是。”
阿茂面上无甚表情:“即使你的东西,怎么好让你割爱呢?”
那段锦却仿佛没有听到阿茂的话语,甜甜笑道:“夫人太客气了,段锦不过一介仆婢罢了。”将小狗放了下来,拍了小狗屁股一下,小狗慌慌张张的步上亭阶,玉润再也按捺不住,两步走过来,抱起了那黄儿,黄儿一双大眼睛端详了她一会儿,随即将脑袋靠在玉润的怀中,乌儿乌儿的哼哼着撒娇。
庭中几个侍女都忍不住笑起来:“这畜生还挺通人性的。”
阿茂也笑起来。
段锦莲步轻移,走到阿茂面前,忽而出其不意的跪了下来。
阿茂皱了皱眉头:“姑娘这是做什么?”
段锦仰头看着阿茂,一脸的痛心疾首:“段锦自跟着大人回来,见到夫人这世间难寻的品貌之后,就心生仰慕,有些话不得不说啊。”
阿茂听到她这些话,莫名有些烦躁,但是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叫人把段锦赶出去,只是淡淡道:“姑娘还是快起来吧。”
段锦跪行几步,扯着阿茂裙摆道:“其实段锦和大人真的没什么,奴婢只是伺候大人起居罢了,大人在吴兴的时候,无时无刻思念的不是夫人您啊,奴婢在一边看着,实在是心忧啊。”
和解
刘氏讨厌段锦,对着几个侍女使眼色,让他们把人拖走,阿茂却开了口:“你有什么话,说吧。”
段锦这才喜笑颜开:“夫人真是好性情,这样的好人,注定多福多寿的。”
刘氏哼了一声:“这些话难道还用你多说。”
段锦俯首磕了一个头,正色道:“奴婢这样做的意思,是希望,夫人能够体谅体谅大人。”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刘氏发怒了。
段锦殷切道:“夫人不要误会,奴婢与大人真的没什么,不过是给大人温个酒弹个琴,当初也是因为奴婢身世可怜加上又救过大人,大人才勉强收下奴婢的,夫人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阿蔻一个男孩子可以办得到的。”
阿茂有些焦急:“你救他?他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段锦看了看她的脸色,将王献之服散过量的事情说了出来。
阿茂呆了呆,长睫瞬了瞬,自语一般的道:“没想到,他也会吃那害死人的玩意。”
段锦哽塞道:“夫人不知道,大人在吴兴的日子委实……他心中无时不刻的思念着夫人您啊,段锦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历过些世情,大人这样的痴情人倒真是不多见,还希望夫人体谅体谅大人的可怜。”
“……”
刘氏从鼻腔中“嗤”了一声:“你倒是好心,若是我们小姐和姑爷好上了,还要你这些狐媚子干什么?”
段锦嘤嘤哭了出声:“嬷嬷不知道,奴婢哪是自己想要这样的吗?自小爹娘就没了,被人卖来卖去,岂能由得自己?什么样的污秽人没见过,如今见到大人和夫人这般白璧无瑕的人物,心里只有敬仰,还能容下些什么别的不成吗?只求能在这府上有个容身之处,让奴婢有枝可依,免于漂泊,免于遭难,便够了。”
阿茂看着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师傅素琴,那是个极美的女子,善良,自尊,自爱,却也免不了漂泊,免不了遭难,也曾以为遇到梦一般的爱情,最后却不过是一场空,不由得心生恻隐:“段姑娘快不要这么说,天有些凉了,跪着难受,快快起来吧。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难为你了,你快去歇着吧,放心吧,你即是夫君带回来的人,这屋里没人会欺辱你的。”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刘氏。
段锦这才擦了擦眼泪,拜谢阿茂,看了看玉润,又道:“这狗儿是奴婢闲时买来耍趣的,若是玉润小姐不弃,留着玩儿便是了。”
阿茂看着玩得正尽兴的玉润,笑道:“那就谢谢姑娘了,若是有什么短的少的,同我说便是。”
段锦这才千恩万谢的拜了几拜,这才起身离去。
刘氏看着阿茂道:“我总觉得这个女子不正派,女君小心些才是。”
阿茂看着那只小黄狗,摇摇头:“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刘氏叹口气:“不过她说的那些话,女君倒是该听听,姑爷是怎样的人,女君难道还不知道吗?还要借旁人来说这样一番话,难道好听吗?”本来似乎还有些话要说,看到一旁的侍女,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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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王献之一个人独步在湖畔,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天边翻滚,正值摆膳时分,仆从们匆匆在他身边来去,躬身行礼,他淡淡点头,回身看那美景,只觉得更加孤寂。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那声音无比的熟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转过身却就是那个人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阿茂向前走了几步,和献之并肩:“我给你写了信,你知道吗?可是才寄去,你就回来了。”
献之看不透阿茂那清淡的表情,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个表情无比丰富好玩的女孩儿长成今日这般稳重的少妇,似乎什么都不会让她眉毛抬上一抬,他的心奇异的有些疼痛,口中讷讷:“什么……你在说什么?”
阿茂定定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捉住他袖中那素白冰凉的手,忍不住还是有泪落下来:“其实我一直都想这样做,在你一个人的时候,可是……我不敢肯定,你会不会拒绝。我不能承受的其实是你的拒绝,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献之只是呆呆站着,只是目中分明有些泪光。
阿茂伸手去揩拭他脸上滑落的泪水:“我本想硬气一些的,我想你对我那样恨,我干脆一辈子不要理你,可是,我的心里真的……我真没用。”
献之一把将她拽在怀中:“你这个狠毒又愚蠢的女人。你知道吗?我常常恨不得掐死才好,掐死你……我们才能一了百了。”
阿茂伏在他的怀中,闷笑摇头:“这样互相怄气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啊,我都要老了,仔细想想,真不划算。”
献之摸着她的发髻,喃喃道:“再也不怄气了,以后什么都让着你,好不好?你要星星我绝不给月亮,只求你不要不理我。”
阿茂眨眨眼睛,玩笑道:“是真的吗?那我要星星,你给我吧。”
“……没有。”
“骗人,你刚刚不是说要星星绝不给月亮的吗?”
“是呀,我也没有给你月亮啊。”
“……一点也不好笑。”
“……”
“喂,你在干嘛?这里不能这样的,会被人看到的!”
“这是我家。”
“等等,等等,你现在是不是在行散?”
“……你知道我服散的事了?你嫌弃我了吗?”
“以后我给你温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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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道福百无聊赖的看着宫女在熏香,恹恹欲睡,一旁的李太后妃看着她笑道:“最近都没有睡好吗?看你每天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司马道福摇摇头,不做声。
小皇帝司马昌明正好从里间换好衣裳走出来,仔细看了看司马道福,煞有介事一副小大人模样道:“皇姐这叫心不在焉,先生说过,若是对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便会如此。”
司马道福抬眼看了看他,做了个鬼脸:“是,皇上说的是!”
司马昌明回了她一个鬼脸,蹦跳着就要出门,李陵容忙叫着他道:“念书的时候专心一些,不要让谢大人不高兴。”
司马昌明点点头:“知道了,母妃不用担心。”
李陵容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道:“皇上真是越来越像先帝了。”
司马道福笑起来:“我看倒是越来越像谢安。”
李陵容还是笑:“那也很好。”
司马道福打了个呵欠,不说话。
李陵容看着她道:“若你不来请安;哀家倒是忘记了,上个月哀家得了一批首饰,都是有些年月的好东西,做的很是精致,你娘向哀家讨过来着,但是哀家想,你如今很是年轻,得赶紧找个婆家才是,这些好东西还是给你留着才好。”说着招招手,不一会儿,一个宫人捧着金盘走了进来。
自汉末以来,连年征战,很多工艺都失传了,所以首饰反而是陈年的古物才好,司马道福看了看那盘中皆是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却也只是点点头:“多谢太妃。”
李陵容叹气:“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你母妃也说,整个人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难的事?如今你是这大晋朝独一无二的公主,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你但说无妨。”
司马道福摇摇头,她在等,可是桓冲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派人过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前些天听说他过了年便要带着桓玄去江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夜里都要担心的睡不着觉了。
李陵容本就不知道她与桓冲的事,试探着问道:“我听你母妃说,相中的那些才俊,你一个都看不上?你虽年轻,却也不要自己耽误了自己才好啊。”
司马道福不说话。
李陵容皱眉道:“你莫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个王献之?”
司马道福摇头:“没有的事,母妃多虑了。”
李陵容只当她是嘴硬:“虽然他已然婚配……也不是不可能的。”
司马道福状似不经意的道:“听说,桓家要去江州,是真的吗?”
李陵容笑道:“是啊,这也多亏了谢安谢大人。”
司马道福“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走?”
“怎么着也得等喜事办了才走吧!”
“什么喜事这么重要,难不成是那桓玄要娶妻不成?他不是还只是个小孩子吗?”
“那倒不是,是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