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在一旁听着,只是静默,他今早接到线报,昨夜沈劲带着二十来个人连夜奔袭,将吴儒全家杀了个精光。
王珣望着谢玄道:“你的北府兵勇则勇矣,但是人家招募的是死士,不要命的一群人。你每日见校场上一群人苦练肉搏战,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谢玄叹口气:“元琳说的是。”
忽而掌声雷动,到底是沈劲那边赢了,场中的少年嘴角还挂着血沫子,兴奋得不住鞠着躬;刘牢之被一个伍长搀着下去了,谢玄忙回头嘱咐身后仆从去找个随军大夫给刘牢之看看,有没有伤着元气。
郗超双眼巡视全场,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人身上,他瘦且黑,一身破旧的衣裳,不修边幅,静静的注视着场上,和他身后那群满脸菜色难民一样的兵士融为一体。
夜幕降临,军营到处一片欢腾,郗超陪着桓大司马在谢玄的北府兵帐中略坐了坐,喝了几杯酒,吃了点牛肉,便推说头晕,躲了出来。
夜风吹着他滚烫的面颊,他并不急着回到营帐,便悠悠漫步溪边,听到草丛中有“沙沙沙——”“遮遮遮——”的虫鸣声,他知道这是纺娟娘在欢叫,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喜欢各色虫子,常常带着小小的阿茂在田野里草地里四处捕捉各色鸣虫。
沿着溪畔吹了会子冷风,闻到空气中飘着一股子香甜的炙牛肉味道,沿着溪岸寻去,看到不远处溪边生着一堆火,坐着两个人,正在吃炙牛肉。其中一个人很瘦,披着旧羊羔皮子,看样子三十上下,另一个精壮些,身上裹着簇新的狐皮袄子。二人絮絮说着话。
郗超认得这件皮袄子,是桓温白日新赏给那个打败刘牢之的少年的。
因天气凉了,郗超没有着屐,而是穿的鹿皮靴子,走在草丛中几乎没有声响。
……
“大人,这牛肉真好吃,在俺们老家,黄牛都是犁地用的,谁舍得吃啊。”
“那你就多吃点。”
“大人,这狐狸皮是好东西,穿着还真是热乎,阿卫都要下汗了,咱俩换换吧。”
“这是大司马的恩典,岂是随便可以换着穿的。”
“可是阿卫的拳脚功夫都是大人教的啊,若是没有大人,阿卫也得不到这件好衣裳。”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大人,为什么你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在帐中呢,阿苏他们几个灌了点马尿还跳舞来着,不过跳得还真有些像娘们儿。”
“若是我去了,他们也都憋屈着,不能尽心,不去也罢。”
“也是,大人平素真是好凶,大家都怕您。呵呵,但是阿卫知道您是好人,所以一点都不怕。”
“……”
“大人,我们去了司州真的回不来了吗?”
“……”
“大人,阿卫还不知道媳妇儿是啥滋味呢,今儿个比武的时候,您看到台上坐着的郗大人了吗?他长得真是俊,虽然是个男人,但是好看得像个天仙似的,我若是能娶到这么俊的媳妇儿,现在死了都值。”
“傻瓜,你若是死了,媳妇儿便是别人的了。”
“……呵呵,也是。”
“阿卫……”
“大人想说什么?”
“我今天看你御敌,觉得有些地方不妥,还是要同你说说,你今天虽胜了,但却凭的是一股子胡搅蛮缠的牛劲儿,刘牢之还是很有风度没有和你计较,也没有对你下狠手,若是在战场上,你这样就没法子活着回来了……”
“呵呵,大人当初招募的不就是死士吗?给了我阿爹阿娘那么多银钱,够他们买两亩田地了,家里还有哥哥,阿卫没什么好牵挂的,阿卫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阿卫只愿跟着您就好……”
郗超本想默默转身离开的,喉头却好死不死的有些发痒,忍不住还是咳了两声,说话的两个人一同转了过来。
阿卫的嘴张得大大的:“啊……天……不……郗大人……”
郗超笑得尴尬:“你们继续。”转身欲走。
“郗大人留步,不如一同留下来喝两杯可好?”沈劲手上抱着一坛酒,一双眼炯炯注视着郗超。
冷风打在郗超面颊上,他顿了顿,随即一笑:“好。”走过去,在沈劲身边席地而坐。
阿卫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胡言乱语郗超听到没有,他素来也听过郗大人虽是貌美,却也很是手辣心狠,一般人都不敢轻易开罪他,吓得抖抖索索的说道:“小的……小的……”
沈劲一笑:“你先回营帐吧。”
“是。”阿卫一溜烟的跑掉了。
沈劲用刀割下一块“吱吱”冒着油星子的炙牛肉夹入一块麦饼,递到郗超面前:“吃吗?”
郗超接过来送到嘴里,只觉得有些硬,味道却鲜美异常。
沈劲又倒了一碗酒递到郗超面前:“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了,冒犯了郗大人。”
“无妨。经过了昨晚,郗某倒是觉得沈大人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郗超一笑,十分妍媚,沈劲只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为甚么?”
“什么为什么?”沈劲被郗超问得一头雾水。
“为甚么你全家被朝廷所杀,你还要报效朝廷?你觉得值得吗?”
沈劲摇头一笑:“若下官告诉郗大人,下官的父亲也会希望下官这么做,大人信吗?”
“不必称我大人,唤我嘉宾便好,我唤你世坚,可好?”
沈劲怔了怔,笑起来:“郗大人不嫌弃在下微寒,也不因在下的无理而记恨在下,当真是个人物。”
你问我的这个问题,我倒觉得与值不值得无关,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等待了三十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朝廷重用,洗刷我们沈家蒙受的耻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比这次更好了。”
郗超皱眉:“你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大司马口中的迁都都是幌子,如今洛阳几乎犹如一座空城,他不会折损自己的实力去与燕狗硬碰硬的,你此去不过千余人,必定有去无回,你难道不明白吗?”
沈劲看着他说完,无比平静的说道:“我求的也不过是一死。”
每当他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家人遍布的尸首,每当他睁开眼睛,心里都充斥着报仇的信念,如今也算是报了仇了,他反而感觉不到半丝的安定,而只有更深的自厌。
也许只有死才可以将这一切解决掉吧。
“郗大人你知道吗?我不善交际,不懂逢迎,不喜老庄,也看不惯名士贵族奢靡颓废的人生态度,眼看着这个国家一日日的内耗,外敌一天天的逼近,除了心痛就还是心痛了。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自认也没有济事的才干与机遇,空有救国的怀抱,只有越发的狷介和张狂,活在这世上只是让自己让别人难受罢了。”
我唯一剩下的便是对这个国家无法言喻的爱了,为它而死,我愿意。”
沈劲一字一句的说完,没有看向郗超,而是半仰着头张开瘦弱的双臂,既像是拥着空气又像是拥着这个世界独自沉醉,秋风将他身上的旧羊羔皮袄吹得颤动,若是在外人看来,这个样子颇有些可笑,而郗超的心却酸痛起来,对他充满了钦佩之情。
凝霜夜
华灯初上,青铜博山炉里袅着丝丝白烟,沁人香气弥漫。徐夫人正在端坐梳妆,准备去参加庾家举办的晚宴,侍女捧着各色云裳跪在脚边任她甄选。
她虽然年过四十,却因为丽质天生、气质过人,看上去不仅年轻,还透着一股子温润。
她轻轻扫过满目锦绣,颇有些为难,回头去看等待的会稽王司马昱:“王爷给臣妾拿主意吧,王爷选的总是最好看的。”
司马昱温润一笑,站起身来,指着一件鹅黄明光锦珍珠满绣杂裾垂髾服,笑着说:“这件衣裳好,再配上新做的孔雀羽洒金大氅,再好不过了。”
徐夫人腼腆一笑。自从那会生儿子的昆仑奴得了宠,她的境遇早已今非昔比,但是她素来端庄妍丽,加上还有道福这个女儿在中间血脉连着心,王爷待她比别的姬妾自然还是好多了的,尤其是各色宴会,他依然只带她一人出席,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最受宠的。
徐氏一双美目在那件垂髾服上定了定,嘱咐梳头侍女:“带那套步摇首饰,再簪一朵……”话未说完,只见王管家匆匆而来,面色甚是惊慌,伏在司马昱耳边细细说了一阵,司马昱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大喝一声:“胡闹。”随手将一旁侍女手捧的金玉首饰扫翻在地。
徐氏吓得一跳,忙去捉司马昱的袖子:“怎么了,相王?”
司马昱顺手将她一推:“你养的好女儿。”才说完,就转身大步往外走去,腰上的环佩旋了个圈,叮当作响。
徐氏只是愣了一愣,也急匆匆的跟在司马昱的身后直奔司马道福的院子。
正是暮色四合,院子里的腊梅花冉冉送着香气,檐下挂满了余姚郡主最喜欢的火红色锦缎莲花灯,嫣红的灯光照下来,整个院子染了一层香艳之气。
门口齐齐站满了四个丫头,看到司马昱和徐氏气冲冲的走过来,赶忙要大声请安,却被司马昱喝住了:“你们谁敢出声,我现在就把舌头割下来。”
四个丫头连忙齐齐跪下,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司马昱顺着廊道一路走过去,听到里屋里传来年轻男女细语声夹着女子“咯咯”娇笑,分明就是自家女儿,一时只觉得魔音贯耳,气血攻心。
他加快了步子,“砰”一脚踢开了屋门,只见一个男子正一手握着道福的腰肢,一手扶着阿茂 手中的笔,似是在写字,两人姿势却极尽暧昧,一见有人闯进来,慌乱的分开。
屋内生着炉子,十分暖和,那男子也只着了一件白色麻袍,露着胸膛,披着头发。抖抖索索的跪在一边,道茂只穿了薄薄一件沙縠衣裳,脖颈手腕都露在外面,虽有一瞬间的惊慌,却迅速镇定下来,斜坐在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司马昱的声音平静得吓人,扬手指着道福:“你这是在干什么?”
道福唇角一挑,一脸的无所谓:“练字。”
司马昱一时只觉气得要昏厥过去,冲上去就对着道福“啪啪”左右开弓掴了两巴掌:“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
道福头上的髻子有些松了,嘴角流出一线血痕:“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不想活了。”
“你……”司马昱一只手大力捶着自己胸膛,却终究拿她没法子。
徐夫人看到道福脸都开始肿了,心痛不已,忙上前道:“乖女,跟阿母说,是不是这个男子诱引你?”
她斜眼打量这个男子,看衣着长相也是个体面人,绝不像是鸡鸣狗盗之徒。
那男子伏在地上不住磕头:“相王饶命,是小的垂涎郡主美色,如今小的与郡主两情相悦,只求相王成全……”
徐夫人只觉头大,前段时间为了那个王献之要死要活,如今又出来这么个人:“你再过月余便要嫁到桓家了,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徐夫人只当女儿少女心性,不谙人事,一味陷于儿女之情,却见道福先是盯着那男子呆了呆,随即哈哈大笑:“两情相悦?哈哈。太好笑了……我怎么可能和这么个人……两情相悦?”
司马昱见到女儿癫狂的举动,反而冷静了下来,细细打量那个男子,若不细看,简直有七八分像那王献之,一时间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不由心疼起来。
徐夫人却还是懵懂一片,摇着司马道福:“你既不是和他两情相悦,又怎会……”
道福斜眼瞄了瞄司马昱,对着徐夫人道:“母亲不知道什么是面首吗?我好好一个人,凭什么便宜了那蠢货桓济,既然答应你们嫁他,还不容我快活快活吗?”
“你……”徐夫人看着只有十六岁的女儿,终是忍不住捧着脸哭起来。
那地上的男子听了这话,受的刺激也不小,讷讷对着道福:“郡主你……”
司马昱冷冷扫了一眼徐氏,对着一侧的王管家大致问了问这男子的身份,知道是一个破落高门庶出的儿子,不久前才在王府里谋到了一个计吏的差事。
他伏在王管家耳边道:“找个时机把他做掉,只说是病疫,郡主屋里所有的丫头侍卫全部换过,一个不留……”
王管家沉声道:“是。”
司马昱看了看哭得狼籍的徐夫人一眼:“今天晚上爱妃便在家里休息吧,顺便陪陪女儿,王管家,通知周姬,叫她赶紧准备,随我赴宴。”随即又目光复杂的看着道福,指着她的鼻子道:“你若是再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休怪我心狠手辣……回来再跟你算账。”说着,一甩袖子带着王管家离去。
随即,几个持刀侍卫将那男子也一并叉出去了。
司马道福看母亲哭得伤心,也十分不忍,撇撇嘴,冷冷道:“别哭了。我又没和他怎么样。”
徐氏抬起头来不再哭泣,却也不说话,道福觉得有些怪异,回头去看,却被母亲脸上狰狞的表情吓住,徐氏脸上哪有半分哀伤的意思,分明只有怨毒,尖尖的指头顶着道福的额头,恨恨道:“我当初生了你,见你父王喜欢,就对你百依百顺,我对你哪里不好,你要这样断我后路?”
道福一时张大嘴,不能明白母亲的意思。
徐氏嘴角颤抖:“算了,你好歹是我生的,我十几年荣宠也是因了你,如今你烂泥扶不上墙,净做些不上道的事,我也没法子,只求你念着母女情分不要再找我麻烦,有什么事不要妄想拖我下水。你父亲分明对你寒了心,我也靠不上你了,咱们明面上还是做一对好母女,其他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只求你早点嫁到桓家去,这些烂帐便再与我无关了。”说着,看了她一眼,流了两滴泪,也匆匆而去。
道福看着母亲银红的裙裾消失在门边,一时间还以为是在做梦,然后是巨大的心痛,这间主屋里虽然还旺旺生着火,她却觉得寒凉得犹如地狱。
“霜露……霜露……”她大声的喊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却没人回应,这才发现屋中早已空无一人,发生了这样的丑事,父亲怎么可能放过她们呢。
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的心痛得抽搐,父亲不要她了,母亲从来只把她当做邀宠的工具,自己的任性和痴妄还害了一大屋子人。
她怔怔的站了一会,向院中走去,赤着脚走在冰冷的地砖上,却也不觉得冷,她想去找霜露,想去救霜露,却不知道她被带到了哪里。以她以前的经验,她最喜欢的侍女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卖掉了,就是……
司马道福嘤嘤哭泣,不能自拔。心里却只有一个信念:“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可是究竟去哪里呢,去找王郎吗?他也不会要我的,没有人要我……”
她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仿佛一瞬倒塌,原来一切和她想象的是那样不同,她从来不是什么天之骄女。
一只手指划着墙壁,沿着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