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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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上月-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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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之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可真像是个野孩子。”
阿茂仰头,将手中芦笛递到献之嘴边:“你吹吹看。”
献之皱皱眉,还是将唇凑了过去,轻轻吹响,低沉婉转,像是呜咽。
“好像哭声啊……”阿茂凝神:“我小时候听过我们家的北奴讲过一个有关芦苇的故事。”
秋风吹着芦苇“哗哗”的响,献之阖目笑:“你脑子真是够空,什么人说的话你都能记得。”
“你听不听嘛?”阿茂撒娇。
献之吃吃笑:“讲便是了。”
“说是有一个山神,长得极丑,心地却好,喜欢上了人间一个漂亮的浣衣姑娘,山神想娶姑娘为妻,却苦于没有媒人,他想问姑娘乐不乐意,于是现出原形,来到姑娘面前,姑娘本在洗衣服,吓得跑开,山神就一边追一边说出自己的来意,姑娘却跑得更快了,姑娘跑了几天几夜,最后累死,变作滩边的一杆芦苇。”
“山神很伤心,伏在水边一直哭一直哭,天神告诉他只要把芦苇叶吹响,姑娘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便蹲在水边日日吹着芦笛,眼前就幻化出很多浣衣姑娘的影子,围绕着他……”
阿茂兀自沉浸在故事中,将芦笛凑到嘴边,轻轻吹出几个音,低低的,抬头去看献之,他已睡着,呼吸匀净,阿茂默默注视着他,默默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深深呼吸,全是他的气息。
献之睡熟的时候,好像闻到了夏天的味道,夏虫在耳畔轻轻鸣唱,石榴花开遍,父亲悄悄走到身后,用力抽他手中的笔,却怎么也抽不走,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抚抚他的头:“吾儿日后必当大有作为。”阿爹的手奇异的温暖而厚实。献之很开心,问阿爹:“阿爹,那还要多久孩儿才可以功成名就?”
阿爹捻须一笑不做声,阿娘端着糕点走进屋来,笑吟吟扬手指着外面的鹅池:“等你把那塘水写成黑色。”
献之看到那塘水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慢慢变着颜色,又绿到灰再到黑。
他拿起桌上的糕点吃起来,明明是赤豆糯米拌着饴糖,却吃出鲤鱼饭的味道,他问阿娘:“阿娘,这糕点是谁做的?”
阿娘笑答:“是你阿茂姐做的,她过两日就要出嫁了,嫁给京口的……”
献之一时只觉心头一阵痛,急火攻心,糕点都落在了地上,正待向阿娘问清楚,却感到鼻子麻麻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拨弄,慌乱的睁开眼睛,却见阿茂正笑吟吟的趴在他身侧,一只手捏着一根芦苇在逗他的鼻子,一只手提着一个比梅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笼子,笼子里不知名的虫子发出长长的鸣叫声,这叫声格外特别,像是夏蝉,却更加婉转清脆。他恍惚意识到不过是个梦罢了,疼痛的感觉却依然让他难受。
他一手将阿茂拉到怀里,一手把玩着这苇茎编的小笼子:“你哪里弄来的什么玩意儿?”
“你猜呢?”阿茂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蝉呢?”
“哈哈,这个可不是蝉。”阿茂拍手笑,一只手拢在笼子上方,另一只手小心的打开笼盖,露出一个小眼,递到献之眼前:“你瞧,这叫聒聒。”献之只略略看到是一支青黑的虫子,阿茂就迅速的关上盖子,紧张兮兮道:“可不能让它跑了,我好不容易才捉到它的。”
献之苦笑:“你真是……捉他何用?”
你最近不是觉得这秋日萧索,每日对着鹤唳,长日漫漫,很是凄凉吗?”
以前我在京口常玩这种虫子,如今天气越来越凉了,你也得当心它伤风,没事不要随便打开笼子,它的声音很像蝉,只是小些苍老些,我点了朱砂在它翅膀根上,现在声音反而比蝉鸣更好听了呢。你每日只需喂它些虫豸便好……”
献之一面听着阿茂叽叽呱呱的嘱咐,一面在脑子里浮现出阿茂在田野里蹦蹦跳跳捉虫的样子,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抱着阿茂的手臂收紧了些。
夜色正浓,一队铁骑从无垠的黑暗中向营地挺进。
沈劲满身疲惫的翻身下马,将手中长鞭抛与一旁穿着老羊皮的老仆。
“成了吗,郎君?”那老仆浑浊的双目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沈劲尚未回话,一旁翻身下马的少年一脸兴奋的抢白:“自然是成了,吴儒那老贼还有他全家上百口,一个也没留下。”月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牙齿上都留着干涸的血沫印子。眼睛里透出嗜血的残忍。
老仆双手颤抖,仰面大笑:“哈哈,哈哈,终于也有这么一天,大仇终于得报,当年若不是这老贼将老主人骗至家中,继而向朝廷举报,沈家怎么会全部葬身刀口?哈哈……哈哈……”沈劲一壁安抚着满面是泪的老仆,一壁将目光投向那茫茫夜色,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仿若还在虚幻中,还在刚刚的杀戮中,是的,报仇了,可是阿爹阿娘都回来了吗?
思绪仿若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自己不过六七岁,不喜读书,趁着先生打瞌睡,偷偷跑到后山谷玩耍,似乎玩了很久很久,依然不愿意回家去,他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以为是父亲的部曲经过,吓得躲在了树丛后面,队伍似乎很长,很久才走过,他等得几乎要打瞌睡,“啾啾”的鸟鸣声将他吸引,手里抓着小弹弓猫着腰站起身来,正要瞄准树枝上的鹊子,却被人一把抱住,风呼呼的在耳边刮过,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抱着他狂奔的是父亲的部从晋伯,脸上淋淋沥沥是血,他皱着眉头道:“景伯,我们去哪里?”
“……”景伯不说话,只是跑,面部怪异的扭曲。
沈劲端起小少爷的架子:“不要跑这么快,我的弹弓都要掉了。”
“……”
“你面上这么多血,是同人打架了吗?”
他看到景伯双眼中不同寻常的恐惧,小小懵懂的心都有丝感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要阿爹我要阿爹……”他大概知道一点,自年初开始,全家就随着阿爹四处避难,那娘也终日惶惶。
景伯双手狠狠嵌住他不放,只是发足狂奔:“小郎君,我找得你好苦啊,吴儒那个贼子,将你阿爹出卖了……沈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啊,你阿兄……阿娘……你长大了要报仇啊……”
沈劲让一旁的少年阿卫扶着景伯下去休息,独自一人走到溪边,怔怔发了一阵呆,卸□上血腥的甲胄、衣衫,麻木的擦洗着自己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眼前浮现的是吴儒那个四五岁的小孙女,尚且不明白什么是恐慌,一脸无助的看着自己那沾血的刀口……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阿娘、阿爹、阿兄……
“阿兄,亲亲我……”他张开胖胖的手臂去拥抱“高大”许多的阿兄。
“真不害臊。活像个小丫头。”阿兄对他皱鼻子。
……
“阿兄,他们欺负我。”
“谁?我去揍死他们……”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的胆气,让他只愿躲在他的身后……
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可人儿最终不过是变成一堆没有魂灵的血沫。
“啊——”回忆折磨着他,几乎喘不上气,将布满滚烫泪水的头颅整个儿浸在冰冷的水中。
草丛中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沈劲抬起头,警觉道:“谁?”
半晌,从草丛后面转出一个人来,看不清楚面容,长身玉立,头罩纱冠,一件白狐裘裹身,月色中竟像是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狐仙。看他的样子没有半点惊慌,分明立于草丛中许久了。
面对这样的绝色,沈劲有刹那的晃神,随即而来的却是一种隐私被窥探的愤怒,冷冷道:“郗参军怎会在此?此时不是应当在大司马的帐中吗?”
郗超被气得笑起来,还没有人敢当面与他这样说话。他背着手向溪边走去,一只手撮起沈劲堆在地上的衣物,嗅了嗅,笑道:“想不到沈长史斯文人还这样嗜杀,你深夜劫杀而归,还开罪于我,难道不怕我去大司马那里告状吗?”
沈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得诡异,许久停下来:“你去吧。”就一件件拾起郗超身边的衣物甲胄,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离去。
郗超独自站在月色里,颇有些震惊。
身后闪出一个黑影:“大人,是否……”
郗超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一般:“无事,都散了吧。对了,去把沈劲的底细给我全部调查清楚。”
“是。”身后一队持刀暗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郗超略站了站,也慢慢朝营房踱去,独留一轮明月婉婉照中天。
寻死的人
郗超正在帐中阅着手札,一个小吏来报:“今日营中评选勇士,桓大司马让大人前去评赏。”
郗超苦笑:“我连马都不会骑,让我去评什么?赏什么?”
一旁的靖安道:“这大帐阴沉的很,整日闷在其中也不是个事,出去走走总是好事,大司马也是一番好意。”
“大司马邀了哪些大人观战?”郗超放下手卷,问道。
“回大人,督军桓豁大人,辅国将军桓秘大人,征西掾谢玄谢大人还有主簿王珣王大人。”
郗超一笑:“看来还是有文有武的,想来也不过是给众军士找个乐子,我且去现个眼吧。”
黄沙漫卷,校场上密密站满了兵士,前方的高台上放着六七把椅子,郗超轻轻咳了两声,步上了高台,一旁坐着的王珣和谢玄忙站起身来相让。王珣身着一件半旧青袍,外罩玄色大敞,瘦瘦小小;谢玄却是一身紫色洒金交直领窄袖戎服,头戴却敌冠,很是潇洒不羁。
郗超轻轻一笑:“客气什么,自坐吧。”
王珣和谢玄这才坐下来。
三个人随意聊了会子,估量着比武马上便开始了,远远看到桓温走了过来,左侧跟着的是大司马的胞弟,新封的右将军、荆州刺史桓豁,他生得颇英武,脸上线条与桓温有七分相似,但更沉稳和善一些;走在他身后的是辅国将军桓秘,也是大司马的弟弟,但非一母所生,相貌也并不是很相似,而且长久以来不为桓温所喜,抑而不用,脸上难免有些愤世刻薄之象。
郗超笑盈盈的和王珣谢玄一并站起来迎,桓温冲着他挤挤眼睛,在高位上坐下了。
擂过一段鼓,比武便开始了,选手皆为各军部选出的高手,不过是第一轮的开局,便打得十分好看,两员猛将各自骑着战马,手执武器,俯冲过来,然后左冲右突,兵器交接,招式舞得虎虎生风。
谢玄看得十分兴奋,敲动自己手上的马鞭,桓温更是不时拍掌叫好,看到喜欢处,便让计吏打赏选手所数军部,赏的无非是酒水牛羊之类的,但也颇能打上一顿牙祭,听到封赏的行伍就会齐齐用手中长矛顿击地面,大声欢呼,场面很是壮观。郗超只觉一时之间,天摇地动,耳中隆隆。
郗超本就不尚武,看得十分无聊,忍不住用手掩着打了个呵欠,看一旁的王珣,分明也很是受罪,他笑着小声对王珣说:“到底是受不住,要是能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王珣点头,一本正经道:“参军说的是。”
这时听得一边的谢玄拍手高呼:“好!”
郗超哑然失笑:“幼度果然是将才。”
王珣回道:“他手下新领的北府兵很是骁勇,今天正是出风头的日子,才比了没多久,已不知道多少牛羊肉等着要入他的肠胃了。”
谢玄听到他们谈话,扭脸过来:“元琳要是不忿,晚上自来我营中打秋风便是,参军大人也一同来,属下切牛心与您吃。”
郗超笑:“我不爱那个味,你们北府兵独得了这么多好处,自是要孝敬些大司马才好,我心领了便好。”
王珣也在一边冷道:“你营中整日将不将兵不兵的,乱哄哄的,一群粗人,我才不要去。”
谢玄知道王珣素来阴郁刻薄,喜欢给他软钉子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搔搔头道:“那我晚上派人给你送些到营帐可好?”
王珣翻了他一眼:“我讨厌吃牛羊肉,臊得慌。”
郗超“扑哧”笑了出声:“元琳素来沉默,想不到还有这样狷介的时候。”
谢玄宠溺的一笑:“参军不要见怪,他虽年纪小,办事很是牢靠,只是在我面前耍些孩子气罢了。”
郗超笑:“幼度真真和你三叔一般心地宽厚。”
谢玄正要说话,却见一旁的王珣阴阳怪气的道:“场中的是你的爱将刘牢之吧,看来要不行了呢。”
大家均把目光重投赛场,只见场上两个少年正在肉搏,其中穿着北府兵红色战衣的应当是刘牢之,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魁梧壮实,两个拳头几乎碗口大,另一个年纪似乎还要小些,身上的战衣有些陈旧,一边的袖子还被撕烂。
刘牢之一看便是经过精心训练,一招一式颇有板眼,但是却耐不住那个男孩又抱又扑怪异的缠斗,分明是被他拉下马来的,眼看着就要站不住,心口“呯呯”挨了两拳,踉跄着退了两步,却仍坚韧的拆招,寻找那男孩的破绽。
谢玄颇有些心痛:“不过是比武罢了,出手怎么这样狠。”
坐在上位一直沉默的桓豁也开口了:“这孩子也不知道使的什么怪招,正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叫他们停了吧。”
桓温摆手:“不,老夫还要再看看。”
谢玄心底有些怒了,低声问一旁的小吏:“这是哪个的兵?”
“回大人,这是司州长史沈劲手下的兵。唤作阿卫。”
“沈劲?怎么没听说过。”
“是新被提拔起来的,这个人的底细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这个人的底细,我倒是知道一些。”一旁的王珣正色道:“他是我从叔王胡之所荐,他的父亲沈充当年可也是一个人物,我们现在使的五铢钱不是又叫沈充钱吗,就是因为由他父亲所铸,他父亲是个有才之人,深得王大将军信任。”
当年王大将军造反失败后,朝廷悬赏捉拿叛党,他被自己从前的部将吴儒诱骗出卖,全家被诛,唯独沈劲被仆从所救,后被乡人钱举养大。”
王珣出身名门,当年“王与马,共天下”所说的丞相王导便是他的亲爷爷,而王大将军王敦也出自他们王家,是王导丞相的族兄,虽然当年王大将军叛乱,时隔多年,他们王氏子弟依然显贵非常,而沈家却付出了血的代价。
“唉,也是个可怜之人,既是叛臣之子,怎么还有资格做长史呢?”谢玄有些诧异。
王珣叹口气,低声道:“司州治下洛阳如今被燕狗虎视眈眈,大军压境,谁愿意自损实力去司州送命?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自募军队前去报效国家,大司马怎会不允?嘉奖都来不及,还哪里管他甚么出身。”
郗超在一旁听着,只是静默,他今早接到线报,昨夜沈劲带着二十来个人连夜奔袭,将吴儒全家杀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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