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轰咚──”一声震天价响的炮声在空中炸开,惊醒了沈睡中的少明。秦俊也睁开眼来,向少明望去,并不言语,伸开手臂,拦住少明的腰,喃喃道:“继续睡罢。”少明侧过身,秦俊也跟著动一下身体,将自己的前胸贴住少明的後背。
租界的各个路口,都布置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稍微有些能力的市民,战争一开始,就躲进了租界里。然而租界外的硝烟味似乎也钻进租界里每个人的心中。战争伊始,全上海的人都处在一种沈闷紧张的氛围之中。连外国人也感到著恐慌,领事馆官员的家属都早早疏散回国。战争在租界外残酷地进行。租界内的人也被这不间断的无情的炮火声炸地不知所措。
少明刚从英国人迪维斯手中买来不久的位於闸北的印染厂,如今充作了国军的伤病医院。而刚刚盖好打算做银行新大楼的那栋房子也做了难民收容所。
少明突然毫无睡意。他从秦俊怀中抽出身体,穿鞋下床。秦俊抬起头,一脸困意地咕哝著问:“这样早就要起吗?”
少明漫不经心地“嗯”一声,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秦俊翻过身,又继续睡去了。
少明来到客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喝了一杯牛奶。天气闷热,少明觉得心头忽然起了一股烦躁感。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走出客厅,上楼又回了卧室。
他一推开门,猛见到秦俊正坐在床上,一脸惊慌地朝自己看过来。少明眼尖,看到秦俊的手极快地往枕头一伸,不知藏了什麽东西在下面。
“你藏了什麽东西?”少明皱眉问。
秦俊讪笑一笑,“没有什麽。”
少明不信,大步走过去,伸手要去抓枕头,却被秦俊捉住了,拦住了。
“少明,什麽也没有!”
少明也不言语,冷著脸推开秦俊的手,推开枕头,一眼看到一个小红木匣子静静躺在床上。秦俊急忙去抢那木匣子,却又被少明从手里夺过去。少明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竟然躺著几十粒红色的小丸子。少明狐疑地拿起一粒药丸,拿到鼻尖嗅了几嗅。秦俊只见少明忽然变色,一甩手将木匣子掷在地上。
几十粒的红色圆丸从匣子里蹦出来,在地上弹著四散开,滚落了一地。
少明冷冷瞪著秦俊,带怒地质问:“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红丸并不是市场上那些廉价的粗糙毒丸,没有门路,几乎是买不到的。
秦俊嗫嗫嚅嚅,半晌作声不得。他的毒瘾越泛越厉害,他急需这红色的小药丸,来压制身体各处的疼痛感。他也顾不得理会少明的责问,“咚”一声趴到地上,就要去捡红丸。少明见状,越加感到愤怒。他毫未犹豫地一脚踩下去。秦俊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又哆嗦著去捡另外一颗。少明怒气更盛,他将秦俊从地上拉起来,粗暴地打掉他宝贝似的捏在手中的一粒红丸。
“秦俊!说!你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少明瞪著秦俊吼道。
秦俊被激怒了。他再也无法忍受浑身上下的痛楚。双手用力推开少明,又跪到地上,去捡红丸。少明刚站稳,就抬腿一脚踹在秦俊身上,将他踹得翻了个跟头。秦俊暴怒地从地上爬起来,瞪著一双失去了理智的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住少明,嗓子里“咕噜”一声,迎面朝少明扑过去。二人抱作一团,倒在了地上,翻滚著厮打起来。很快屋子里乱作一团,桌椅被撞翻在地,桌上的茶壶茶杯跌落在地,碎成一片。
这阵吵闹声引来了不少仆人。众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秦俊从少明身上拉开。少明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地看著犹自在仆人手中大力挣扎的秦俊,涨红著脸吼道:“给我绑起来!东昌!立即给上海疗养院打电话!我这就把阿俊送过去!”
管家似乎还想劝说,犹豫道:“老爷……”
“马上去打电话!”少明截断他的话,以不容再商量的口气命令。
管家只好转身离开,去打电话了。
三四个壮年的男仆压著秦俊,然而秦俊忽然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量,竟然压他不住。众人又担心伤到他,不敢下重手,折腾了许久,也没有把秦俊绑住。
少明不耐烦地走来走起,指著秦俊气道:“打晕!打晕再绑!”
众人虽然听到他的话,心中仍是感到迟疑,不敢下手。少明见状,随手抓起一只花瓶,反手砸在秦俊头上。“砰──”的一声,花瓶裂成碎片,散落在地上。花瓶里的水,顺著秦俊的发丝,滴落在地毯上,洇湿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秦俊的身子软倒在地上。众人怔怔地松开手,不知所措地互相望著。
少明气道:“还愣著做什麽!”
众人这才一阵手忙脚乱,将秦俊周身捆得紧紧的,然後抬著放进汽车里。少明坐在驾驶席旁边,催著司机赶快开车。
半路上,少明又开始感到害怕。他扭头看一眼一动不动,死寂一样躺在座位上的秦俊,担心自己刚才下手太重,怕不要伤到了秦俊。於是他更加著急地催著司机加速。
到了疗养院,又是一阵忙乱。在英国医生约瑟博士的帮助下,秦俊很快就被安排住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租界外的战争依旧不分日夜,没有歇止地进行著。租界里的人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变得越来越麻木。炮声响过,人们心头不再惊跳,而只是朝远方张望张望,随口道一句,“大概是在虹镇一带。”
11月8日,国军被迫全线撤退。11月12日,武力优越的日军终於占领了上海。上海真正成为一座孤岛。
随著战事的远离,秦俊的毒瘾也终於戒掉了。
这是萧索的一天。少明一早起来,吃罢早饭,正准备出门,去疗养院接秦俊,忽然仆人走过来,手里端著一只赛银盘子,里面盛著一张名片。
“老爷,有一位自称阪西和宏的日本人要见您。”仆人毕恭毕敬地说道。然而少明却从他的双眼里看出了一丝惶恐不安。
少明心一沈,皱起眉头,沈著脸思忖许久,才道:“让他进来。”
“是。”仆人应声而去。
不多久,阪西由仆人领著走进客厅来。他一看到少明,就笑得眯起一对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十分亲热地道:“穆先生,天津一别,数月不见了!见到你安然无恙,我很高兴!”
少明请他坐下,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笑著道:“司令,十分抱歉。我有事要立刻出门,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谈罢。”说毕,少明站起来,欠一欠身,歉道,“少待了!”
阪西不料他是这种态度,心中立时涌上一股不快。於是故意堆起在胖脸上的笑容,更加的透出虚假来。
“好的!好的!请穆先生容许我先说出我的来意,我此次拜访,是希望穆先生念在我们当初在天津的交情,出面担任日中上海经济总协会的会长。为战後上海的经济恢复和发展出一份力。”阪西一口气说完来意,便再不言语,含著微笑望著少明,等待著他的回答。
少明听完他的话,心头涌上一股厌恶之感。他想了想,拒绝道:“抱歉!在下已然无心商界,况且资历尚浅,能力不足,恐不能胜任。请司令另请高明。”
阪西闻言,露出发僵的笑容,道:“请穆先生再好好考虑考虑,不必急著拒绝。既然穆先生还有事要办,那麽我改日再来拜访。”
少明送走阪西,就坐了车子,去疗养院接秦俊。虽然经过几个月的煎熬,秦俊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皮肤粗糙,透著暗黄色,但是精神却很好。
少明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恰好秦俊正对著镜子理头发。他听到门声,回头朝少明笑一笑,又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自嘲道:“瞧我这样子,活脱脱像个难民!”说毕,自己被自己的玩笑逗乐了,哈哈笑了两声。
他笑完,见少明闷声不响地在沙发上坐下,觉得十分奇怪,走过去担心地问道:“你怎麽了?发生了什麽事?”
少明本想把刚才和阪西见面的事情讲给他,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摇头一笑,道:“没什麽。你东西收拾妥了,我们就走吧。车子还在门口等著。”
秦俊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不说,也不再追问,笑道:“走吧!”
对他来说,这两个月实在太过於漫长了。在被毒瘾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的回家的渴望是那麽的强烈。如今终於回到在他感来阔别已久的家,他的心情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
一直到了晚饭时间,他仍然是十分精神地同少明谈话。少明望著被灯光照耀得更加显得苍白的秦俊的脸,骤然发觉秦俊的笑声是从未出现过的洪亮爽朗。他不禁感慨地想,这是一个新的秦俊,同以往任何一个秦俊都不同,是一个崭新的,新生的秦俊。他的心里逐渐温暖起来。
夜里,少明发见这个全新的秦俊,还多了一种魔力,那就是能带来让人甘愿永不醒来,一辈子沈沦下去的性爱快感。
少明的手心触摸著这具熟悉却又陌生的身体,感受到它是前所未有的充满了精力。而两个多月未经性事的秦俊,则像是赛场上,闸门打开後,奋力冲出去狂奔的骏马。
一次又一次的抽插,都像是一只神秘的手,将少明的意识牵引到高空去,使得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
“唔……嗯嗯……啊啊啊……”少明的身体一阵痉挛,喘息著瘫软在床上。
短暂的失神,少明醒过来,发现秦俊正带著无限温情,亲吻自己的脸,顺著脖颈,一路向下,又忽而含住了他的乳头,用舌尖舔舐著,而他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起来。
次日清晨,少明醒来後,竟然不记得自己昨夜究竟是什麽时候睡著的。他支起上半身,望著秦俊的睡脸,连自己也都没有察觉地笑了一笑。然後起身穿上衣服,来到楼下喝了一杯水,润一润自己干渴的喉咙。
他悠然地冲个澡,去餐厅吃了早餐。这时也已经十点锺了,而秦俊还是睡得很沈,他也不叫醒秦俊,自去花园里散步。
秦俊是被窗外一阵高一阵低的蝉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看到窗外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整间屋子,坐起身看一眼锺表,惊讶自己竟然一觉睡了这样久。他穿衣下床,喊了两声“少明,少明!”却不见他应声,便走出卧室,唤来一个仆人问道:“少明呢?”
“老爷在花园里。”
秦俊放下心来。他去浴室冲个澡,又花心思把下巴上的胡茬刮干净。看著镜子里映出的一张棱角分明,透著浓浓的成熟男子气息的脸,不由得心情变得十分愉快。他吹著口哨,轻松地走出浴室。
“轰──!”忽然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爆炸声。秦俊心中一紧,他记起仆人说少明在花园里,立即慌得脸色惨白。
“少明!”
秦俊惊惶地大喊一声,发狂般地冲下楼梯。
“少明!”
秦俊又大叫一声,脚下一滑,险些从楼梯上跌落下去。
“我在这里!”少明站在通往花园去的门外,虽然衣服上扑了一层尘土,却没有受伤。
秦俊看到他,仿佛呼吸被空气夺走了般,一时无法呼吸。
“我没事。”少明安慰他。
秦俊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大步走过去,抱住少明,带著惊吓地喃喃道:“吓死我了!幸好你没事!”
在少明身後,一块围墙倒塌了,墙下的草坪上被炸出了一个小坑。碎砖土块,溅落各处。看不见的蝉又是一阵渐急高的嘶鸣,又忽地低下来。
第三十二回 挚友献生鸿飞伤怀
“这只是警告。”少明望著剑廷,冷笑道。
剑廷和秦俊都面带愁色看著他。
少明不屑道:“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就会屈服。那麽他就太不了解我了!”
剑廷叹口气,道:“依我看,你和阿俊还是离开上海。”
秦俊闻言,赞同地点头道:“不错!少明,我们还是避避的好。”他的心里实在是很为少明感到担心。
少明却沈思著,不作声。
剑廷望一眼秦俊,秦俊便又接著劝道:“少明,何必同他们硬碰,我们去香港避一避。这个时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少明却依然无法下定决心。他苦笑一笑,道:“你们以为到了香港就太平了吗。”
剑廷接住道:“那也总比待在上海安全。”
这时门外有人敲了两下门,少明大声道:“进来。”
管家推开门走进来,道:“老爷,那个日本人来了,要见您。”
二人一听,都紧张地看向少明。少明想了想,对管家道:“你去对他说,我受伤了,不能见客。请他回去吧。”
管家应一声,转身抬腿要走,剑廷又喊住他,吩咐道:“东昌,你对他说,等穆先生伤好了,定当亲自前去拜访他。”
管家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少明站起身,不胜耐烦地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又坐回沙发上。他终於下定决心,对剑廷道:“也好。那麽你去订船票吧,越快离开越好。”
剑廷见他终於肯答应离开上海,立即松了口气,道:“好!不过现在日本人一定盯的很严,不会轻易放你离开的。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我会尽快安排好。”
少明点点头,道:“我晓得。”
秦俊忽然向剑廷问道:“你呢?和我们一同走?”
剑廷皱眉沈吟著道:“也许吧!看情况!现在我还说不准!”
三人一时默然了。眼下全国形势每况愈下,各地战事吃紧,三人想起未知的前途,不禁惴惴然了。
剑廷重重叹口气,愤愤道:“他妈的日本人!”
秦俊也跟著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二人对视一眼,会心笑起来。虽然这样骂一句,并不能真正的解气,但是至少可以发泄一下胸中的憋闷之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少明轻轻叹口气。他的心情却更加沈重。他想剑廷说得不错,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自己走的。而且恐怕他们不但不会放自己走,多半还要杀掉自己。一来解他们的心头之恨;二来也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不为用,必杀之!
果真如少明所料,阪西来拜访的当天夜里,穆公馆就被日本特务严密地监视了。这使得穆公馆上上下下终日都处在一种紧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