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量都集中在眼睛上了,重得她眨也不能眨。
顾梁翼的头发长了些,不再是与光头无异的板刷,额发柔软地垂在饱满的前额,不动声色地告诉对方,这是个外表冷硬内心温柔的男人。原本黑得发亮的皮肤白了些,变成了时下大行其道的古铜色,显得他气质平近不少。
岁月不独独厚待于他,比起九年前那个气势迫人的小伙子,如今的顾梁翼不见半点逼人的英气,反浑身透着沉稳的气息,臂间挽着的明丽少妇,更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家业已立,业已成熟。
彭盈想,她这个人,在他的这个过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苦涩地笑出来,摇头,再摇头,别傻了。他那样的男人,宁可谎称废人一个,也要与她决裂,还用多说什么么?
音乐声重新回到耳里,仿佛经历了一场轮回,她浑身的力气都所剩无几。顺手抓住身边的俞思成,低声道:“麻烦一下。”
俞思成一脸怪异的表情:“你终于发现我了?”
说着,拿掉她手上的酒,塞给她一杯牛奶:“和景老板说话的那个就是让你甘心独守空闺若许年的家伙?你现在的样子活像只许久没吸男人精血的女鬼。”
彭盈有求于他,只剜他一眼,也没甚力气:“我再不过去替下景老大,她该炒掉我了,委屈你给老大姐我做回男伴。”
喝掉牛奶,又拿回那杯酒。俞思成也不阻止,招呼了侍者拿走牛奶杯,回头看了眼顾梁翼,正巧顾梁翼的目光终于落到这个角落,碰触到他身边的人时,明显滞了一下,瞬间又恢复温雅的笑意,冲他们点了点头。
俞思成不自觉地露出个笑容,左臂自然而然地揽上彭盈后腰,将她往怀里一带,目光不离顾梁翼,却微低下头悄声对彭盈说:“我不介意做全套。”
彭盈本想挣开他的手臂,一听他这话,立刻安静下来。眼看着顾梁翼平静无波地对她点头微笑,马上又回头跟景晓阳交谈,除了偶尔再看下身边的女人,再没将目光投注于更远一些的地方。
她可不是要和俞思成故作亲密来刺探顾梁翼的反应,一个不惜说自己废掉也要摆脱她的男人,她没理由这样来自找罪受,实在是担心自己现在这样子会失态。
“我很好奇顾先生当初承诺了你什么。”
说着,俞思成忽然伸手在她嘴角拭了拭。彭盈瞪他,他好整以暇地翻过手指,给她看那点白色的奶渍。
组里的小王姑娘匆匆跑过来,催促道:“彭姐,你再不过去景老大该记你……”反应慢半拍的姑娘终于看到彭主管和俞大师亲密的身体姿态,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彭盈有些为难,倒是俞思成,轻笑一声,指挥着说:“去跟全助理说第二场秀由他全权负责,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
说罢,给了个半威胁半鼓励的眼神。被俞大师电晕的菜鸟姑娘愣着神唯唯诺诺去了。
俞思成向来对谁都端着些架子,此时忽然变得很好说话,甚至化从属为主动,揽着彭盈朝那边的人走过去,似乎彭盈才是陪客。
景晓阳看到他俩过于亲密的姿态,没半点异样,用极亲切的领导语气对他们说:“彭盈,思成,这是青翼运输公司的顾老板和夫人。”
不待彭盈伸手,俞思成已客气地伸出金贵的执笔右手,与顾梁翼紧紧一握,干脆地放开:“顾老板,顾夫人,多谢抽空参加公司的周年庆,希望今天的时装秀还能入眼。”说着,低头冲明显有点缓不过劲的彭盈笑了笑,“盈盈是公司的业务主管,目前兼管国内销售,以后还得麻烦顾老板多多照顾。”
俞思成这话,明显将亲疏远近拉了清楚。彭盈看着顾梁翼笑意依然的俊脸,心一寸寸地沉下去,只能配合着俞思成的话,扯开嘴角,笑一笑,点个头,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俞思成。
岂料,等俞思成说完,顾梁翼开口便喊:“盈盈,好久不见。”
那语气,分明与那时无异。彭盈愣了两秒,腰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掐,终究笑出来:“好久不见,顾大哥。”
后来,俞思成告诉彭盈,她那一笑,让他终于明白绿油油的帽子戴在头上是怎么个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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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庆当然不是为了炫耀晓阳外贸财大气粗。多数宾客都是提前到的,景晓阳安排了伶牙俐齿的漂亮姑娘带领现在的以及潜在的客户参观工厂和研发室,顺便把媒体的摄像头也带进去了。
茶会安排在下午,盛世酒店的大草坪上。莘城最负盛名的一批调酒师礼服精致笑容优雅地守着吧台,五星级酒店的服务人员来回穿梭,为宾客送上鸡尾酒和餐点。T台在骄阳下延展开去,模特儿们身着俞思成的设计,炎炎夏日竟也浑身清凉爽气,惹得一众女士倾心不已。
景晓阳和顾梁翼谈妥东南地区的服装配送合作后,公司的小姑娘忽然过来插话,说是郁南冠到了。景晓阳客套两句,笑容有点诡异:“总算来了。”说罢,跟着小姑娘去了。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彭盈对于突发状况向来没什么反应能力,只能垂着眼看地面。
俞思成轻咳一声,笑道:“顾先生和盈盈什么时候认识的?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盈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彭盈不知他意在何处,虽然他挡在前面的感觉很好,但这话听着总是入不得耳。
“盈盈大二军训,我是他们系的教官。当时就觉得这小姑娘又倔又伶俐的样子跟家里的妹妹很像,没想到这些年变了这么多,瑶瑶你说是不是?”
顾梁翼温柔地看着妻子,姚瑶似乎极为信赖他,神采焕发的脸庞上绽出明艳的笑容,真诚地看进彭盈的眼里,道:“是啊,看彭小姐年纪轻轻,却已经做主管三年,想必再早些时候定是和小蝶一个性子脾气。”
彭盈调整了一下呼吸,掠过俞思成期待的表情,不卑不亢地看回去:“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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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会后就是晚宴,感谢世界各地的朋友不辞辛劳光临公司的周年庆。彭盈和俞思成,一个搞业务,一个搞设计,说起来都是公司举足轻重的人物,和景晓阳分头行动,挨桌敬酒。敬过顾梁翼那一桌后,俞思成在她耳边低笑:“看顾先生那‘不胜酒力’的难看脸色,我赌半颗脑袋他想起结婚时跟新媳妇敬酒的事了。”
彭盈看看礼堂另一端,景晓阳在老公陆清平的陪同下,言笑晏晏,抿了口红酒,然后再想想她和俞思成,后知后觉地发现俞思成说得也不算错。
等敬过酒,酒场上便是各自大显神通的时候。彭盈趁着俞思成和某经销商谈品牌设计的事情,悄悄溜出礼堂。礼堂后院是巨大的花园,各色葱茏的树木在路灯的点缀下安静地伫立着,候着来来去去的客人。彭盈穿过几丛花树,踩着蜿蜒的石子小路,寻到一个隐秘处,长长吁了口气。
仔细回想一下,顾梁翼头脸上看不出什么伤痕,颈子里也不见有过折磨;小臂上倒是隐隐可见刀疤,但那是他还在莘城的警队里就留下了的。他走路弯腰没任何问题,喝酒抽烟也不见姚瑶紧张;面色正常,神情自若,面上看不出丁点儿“已废”的痕迹。彭盈揪着小包,低低地笑着,那笑声回响在黑夜的树丛里,煞是骇人。
小路上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想到可能来的人,她立时僵住。
果然,那声音的主人在她旁边坐下,大概因了旧日的印象,温和的气息平白多了些逼人的意味。
“盈盈,工作是不是很辛苦?”顾梁翼关切地开口,倒真像极了兄长。
“你不用陪着……她?”说完这话,彭盈自嘲地想,她这心理不平衡的女人啊。
“我看你走得有点急,怕你不舒服,身边没个人,不大放心,”他细细地解释,然后,补充道,“只出来一会儿,瑶瑶不会介意。”
彭盈短促地笑了一下,尖锐刺耳:“有什么关系,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六七年都过来了,也不见……”
剩下的话被她生生吞进肚里。
话题卡在这里,顾梁翼许久才艰难开口:“对不起。”
彭盈心口一紧,不无凄凉地说:“顾大哥,我等这些年,就是等这三个字么?”
顾梁翼不语,她只好步步紧逼:“你真的不解释清楚?你好手好脚地携着妻子出现在我面前,当年那一句‘已废’到底是为什么?”
在她狠戾的逼视下,顾梁翼一脸狼狈。她不习惯这么凶悍的自己,自小接受的教育即便算不得标准的淑女教育,也绝对是礼貌温柔敦厚为先。可是,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替她讨个说法?
“盈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配你不起,本想……拼个功名……可最后……我没骗你,戒毒的日子里,我天天说服自己,把事情摊到你面前,你来选,接受还是拒绝,我都不怨你,但是,我那时候除了……爱你,更多的是恐惧,你和我不一样,太不一样,我怕你后悔。”
说罢,没给彭盈追问的机会,起身匆匆消失在小径里。
彭盈被他语焉不详的一席话惊得无法言语,许许多多的猜想冒出头来,吓得她想尖叫,想大喊出来。
便在这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她惊站起,回身看见一个高瘦的身影,依稀可辨是个男人。
那人走出来两步又顿住,清朗的声线满是歉意:“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彭盈觉着这声音似曾相识,后退了两步,仍是盯着那影子不动。那人见她警惕的眼神,终于还是走出来。
金边眼镜,淡紫色衬衣,身形劲瘦,仪态优雅,眉目清俊。
她大脑暂停工作三秒钟后,自动恢复到原状态:“郁先生,晚上好。”
重逢2
她大脑暂停工作三秒钟后,自动恢复到原状态:“郁先生,晚上好。”
郁南冠似乎为她突如其来的礼貌和镇定小小地惊了一惊,索性两步站到碎石平地上来,微微一笑:“彭主管,晚上好。”
“郁先生这么快就吃好了?”彭盈此时已敛去所有情绪,连被他偷听这事也抛于脑后,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晓阳外贸的前途去向,多少掌握在他手中,于是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还是盛世的饭菜不合胃口?如果有需要不要客气地跟我们的场务提出就是。”
郁南冠眼底的讶异藏也藏不住,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她一通,笑得极其诡异:“盛世的饭菜自然是莘城最好的,只是没人陪喝酒聊天,吃着不舒服,不知彭主管愿意赏脸否?”
这明明是胡说。郁南冠怕是今天最矜贵的贵宾之一了,景晓阳岂会怠慢于他。再者,他不是一早结婚了,此番一个人藏在花园里算什么?
彭盈忍着对他那番话的反感,与他周旋:“我倒是求之不得,就怕郁夫人不答应。”
“郁夫人?”只听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声,随即轻笑出声,“听景老板说你也是莘大毕业,果然不假。”
彭盈愣了下,然后看到他以手掩唇,轻轻咳了声,露出个忍不住的笑,镜片后眸光闪烁:“没有郁夫人——听说盛世酒店的酒廊是陆总亲手设计,历届调酒师大赛的冠军得主都以能为陆总工作而努力,烦请彭主管相陪如何?”
彭盈不知他意在何处,本能地垂下头,道:“我另外安排人吧,只怕礼堂那边忙不过来,郁先生别见怪。”
“不,不用,我跟景老板打个招呼,她大概不会反对。”
郁南冠的坚持让她恼火,猛地抬头,直视他双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问道:“郁先生,我们很熟吗?”
彭盈以为他会识趣,岂料他笑得更开心了几分:“也许彭主管对我不熟,不过,我倒是对彭主管相当熟悉了。”
彭盈立马想到刚才被偷听去的事,火气憋也憋不住,冷笑:“想必郁先生就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诗情,哦,不,前任郁夫人才会拂袖而去吧?”
郁南冠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忙收了笑,正色道:“抱歉,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一个人在这儿休息会儿,没想到顾先生会过来,中途离开也不妥,等顾先生走了,我想等你也离开再出来,弄出声音纯粹是意外。
“下午景老板提到你很多,所以会觉得熟悉,不要误会。”
彭盈架好炮摆好车了,他却鸣金收兵,顿时一肚子火气没处泄,仍是冷笑不已:“郁先生真是热情和善的君子,很高兴娱乐到你,恕不奉陪。”
“别误会,彭盈。”郁南冠急于解释,一时竟把她全名叫了出来,听起来反倒比那个带职务的更郑重些,“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相反,像你这么认真的人,确实不多见了,我觉得有趣,但绝对没有笑话的意思。”
好话歹话,彭盈再生气,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想他堂堂帷幄老板,这样对她一个小主管解释,她也只好收了棘刺,道:“郁先生,你言重了。我也不该拿……你的事说事。”
“那么,”他声音里有些为难,故意顿了顿,接收到彭盈征询的目光时才说出后文,“现在愿意赏光喝一杯么?”
彭盈终于忍不住腹诽:“这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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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酒店总部的酒吧常年占据莘城夜生活主流,称得上酒店吸引住客的热点之一。主建筑群各楼大堂设置酒廊,从落地窗看出去,莘江东流的景致尽在杯盏中;主楼顶层整层均辟为酒吧,通过旋梯可上天台露天酒吧,天台有一部分悬于空中,俯仰之间,星夜银河,莘城灯火,天上人间,全在一念之间。
郁南冠不知安的什么心,选了最麻烦的顶层室内酒吧。一进门,James Brown那欠扁的声音就来了:
……
You see; man made the cars to take us over the road
Man made the trains to carry heavy loads
Man made electric light to take us out of the dark
Man made the boat for the water; like Noah made the ark
This is a man's; a man's; a man's world
But it wouldn't be nothing; nothing without a woman or a girl
……
彭盈听得直皱眉。服务生倒是很殷勤,拿着菜单礼貌相询。
郁南冠将彭盈那表情看在眼里,拒绝了服务生的菜单,忍着笑道:“麻烦给我薄荷佛莱培。不过,真奇怪,你们陆总会允许这种歌曲出现在她的地盘上,我以为相比之下,vitas的《Звезда》出现概率大些。”
服务生姑娘年纪轻轻,一副涉世不深的样子,被郁南冠多看了两眼,昏暗的灯光下也看得出腼腆:“今天陆总忙晓阳外贸的周年庆去了,是周先生在这儿。”
郁南冠这下笑出来了:“你家周先生是空闺寂寞了吧。”
姑娘惊讶地看着郁南冠,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