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去看看她。”彭盈认真而诚恳地说。
他终于把视线放到她脸上,观察了好一阵子,才说:“她只是我的朋友,该去的时候我才去。”
彭盈看他一脸理所当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有点可笑。
叶秀打来电话时,彭盈刚在他的帮助下洗完头发。
郁南冠关掉吹风,把柜子上的手机拿给她,嘱咐不要说太久。
彭盈看着他,不想接。
她希望他出去。但他只拿了书,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
所幸手机不漏音,她少说两句,大概不会有意外。
叶秀告诉她,新房已经开始内装修,老宅开放为镇上的公共图书馆,都是陈秉正在主持。叶秀已习惯在茅屋看诊,老宅的药房都搬到茅屋里。谭进派来的专家希望把彭宅稍加维修,设为景点。彭盈一一应下来。
她说话虽少,叶秀还是听出她不对劲,她只好撒谎:“小感冒,很快就好。”
她们也没有什么体己的话可说,到此便结束了。
她打这通电话,语气自然较别的电话不同,但郁南冠并没问什么,帮她吹好头发,便熄灯,握着她的手,睡过去。
彭盈听着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头脑却愈发清醒。他的手上没有茧子,触感只比她自己的略为粗糙;温度较她的低一些,应该是跟他怕冷有关系。屋子里一片黑,她用另一只手拿了手机,随便摁了个键,借着这微弱的光看他。
他面容很平静,平静得让她平静不了。
睡得并不安稳,朦胧间听到一声震动,握着她手的那只手试图抽出去,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下,又慌忙松开。那手顿了顿,轻轻地放开她,身边的温度猛然消失了。
她睁开眼,重新拿出手机,照了照,陪护床上空荡荡的,被子掀开,却并不凌乱。
下床,披好衣服,扶着墙壁慢慢往房外移动。
她想下楼,但不想坐电梯,经过走廊尽头的VIP病房值班室,向护士问道:“请问有一位名叫诗情的女病人住在这里么?诗情画意的诗情。”
护士甚至不用查住院信息,直接就告诉她:“有的,在楼下,15号病房。”
“15号……”彭盈重复了一遍,“我的病房号是多少号?”
不能责怪一个脑震荡十分严重的病人记不得自己的病房号。
护士脾气极好,宽容地笑:“也是15号。这么晚了出来,是身体不舒服吗?”
彭盈回过神,干巴巴地笑:“没事,就是有点失眠,随便走走。”
她扶着墙壁,继续下楼。15号病房离值班室并不远,她带着对楼下15号的向往,一步步挪过去。
窗帘没有拉上,诗情靠着床头坐着,郁南冠俯下颀长的身躯,轻轻吻上她的额头;诗情荏弱的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极尽脆弱。
彭盈看了一小会儿,又慢慢地,一步步往楼梯走。
这次是走,而不是挪,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某种沉重的负担突然消散一空。
隔日和郁南冠差不多时间醒的,他帮着她洗漱后,小王助理就带着早饭进来了。
彭盈吃两口瘦肉粥,对小王说:“我想听点歌。”
小王看看郁南冠,彭盈立刻反应过来:“小王你手机的播放列表介意给我看看么?”
小王的播放列表里大多是梁静茹和陈奕迅的歌,彭盈把列表上下拉了一遍,迅速作出决定:“帮我找找梁静茹的《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和《第三者》,还有陈奕迅的《红玫瑰》——这首歌是从张爱玲的小说得的灵感?”
“是的啊,有点残忍,要不换别的吧。”
小王接得很快,彭盈更坚定了想法:“就这三首,我不爱听歌,说不定都听不完就得换回古典音乐。”
角落里隔着台小电脑,还有一个账号,可随意进入无损音乐库,并且,电脑连了音质完美的音箱。小王动作利索,很快就找到彭盈要的歌。
三首歌各放了两遍,早餐基本结束。郁南冠神色如常,只是临走时,俯身亲了亲彭盈额头。彭盈觉得恶心,但没躲开。
“你看过米兰昆德拉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么?”
“没有。”郁南冠答得坦荡而诚实。
“是本小说,我记不得情节了,但是现在又不想自己看。你能抽点时间看了跟我讲一下吗?”
“没问题。”郁南冠露出纵容的笑脸,“下班回来就跟你讲。”
彭盈报以一笑:“那多谢啦。”
“你可以拿出点实际的答谢。”
“等你给我讲完再说。”
彭盈一夜没睡好,白天反倒精神头儿十足。
三首歌一直循环着,小王怕她头疼,想关掉,被她拒绝。
晌午有意外访客——顾梁翼一家三口到来。姚瑶神态安详,眼神柔静,举止更是雍容,大概她和顾梁翼的感情危机过去了。
顾邯郸长高了一截儿,面上仍肉鼓鼓的,惹得彭盈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小肉脸躲到妈妈身后去跟盈盈姑姑说话了。
顾梁翼仍叫她“盈盈”,她仍叫顾梁翼“顾大哥”,坦坦荡荡,如多年挚爱亲人。
这是很不错的结局,彭盈想。
彭盈从昨晚偷窥到与顾家三口道别后,一直都处在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她有种即将解脱的兴奋感,觉得幸福就在前方了。
下午仍是听那三首歌,听到后来,她跟着歌手唱,逮着音乐的间隙问小王:“其实我唱歌还是能听的吧?”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全黑下去,郁南冠才回来。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托着淡青色封皮的书,正是她说的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看过了?”她第一次等这么久,有点等不及了。
郁南冠目不转睛地观察她,观察了足足三分钟,才在老位置上坐下来。
“看过了,”他停顿少许,“你真的需要我讲一遍情节?”
彭盈讨好地笑:“讲吧!我都等了一天了。”
小王把晚饭摆好就回家了,病房里就他们两个,彭盈并不急着吃饭,只急着听郁南冠讲故事。
郁南冠的声音也很好的,如果他做播音员,准能成一代第一国嘴。
“故事的男主人公托马斯是出色的外科大夫,住在布拉格,有过一段不到两年的婚姻和一个儿子。他拥有众多情人,并且永远在追逐新的情人。‘他渴望女人,但又惧怕她们。在恐惧和渴望之间,必须找到某种妥协;这就是他所谓的‘性友谊’。’
“后来,因为六个偶然,他认识了乡间女招待特蕾莎。特蕾莎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被母亲逼迫折磨。她看很多书,她认为这样能让她显得与众不同,是‘她反抗那个围困着她的粗俗世界的惟一武器’。她渴望‘出人头地’。当她遇上在酒吧看书的托马斯时,她觉得这是一个暗号。她离家出走,投奔托马斯,在布拉格成为一名摄影师。
“托马斯无法抗拒突如其来的爱情,娶了特蕾莎,但他仍保持着与他众多情人的‘性友谊’。特蕾莎极为嫉妒,直到俄国人占领捷克斯洛伐克。托马斯带着特蕾莎去往苏黎世,仍做医生,仍然和情人萨比娜约会,仍然克制不了对女人的**。六七个月后,特蕾莎独自返回布拉格。
“托马斯挣扎之后,听从爱情的指使,追随特蕾莎回到布拉格。国内局势复杂,托马斯不肯附和俄国人,丢了医院的职位。先去了一家乡村诊所工作,后又在郊区诊所看门诊,直到最后连医生也做不成,成了玻璃擦洗工。但是他仍然风流韵事不断,特蕾莎活在噩梦之中,甚至和一名工程师上床。
“在特蕾莎的劝说下,托马斯答应去乡村生活。托马斯成了卡车司机,再没有所谓‘性友谊’,但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夫妇俩最终双双死在车祸里。
“托马斯心目中最懂他的情人是画家萨比娜。她一直和托马斯保持着‘性友谊’,也是特蕾莎极为嫉妒的对象。她始终在背叛,背叛父亲、家庭,背叛丈夫,背叛同胞、祖国,背叛情人,最终叛无可叛。
“弗兰茨是萨比娜背叛的那个情人。弗兰茨背叛自己的妻子,一心想和萨比娜在一起,但萨比娜一声不响地逃离了他强烈的爱意和崇拜。弗兰茨怀着让萨比娜注视着他的理想参加向柬埔寨的伟大进军,结果出了意外,最后不得不死在妻子怀里。”
郁南冠说完故事情节,停了片刻,补充道:“这是我看过的最无聊的故事。”
彭盈一直没让音乐停下,陈奕迅低低地唱着:“从背后抱你的时候,期待的却是她的面容,说来实在嘲讽,我不太懂,偏渴望你懂。”
彭盈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他满脸疲惫,靠着藤椅的椅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
“我中午就想起来故事情节了,发现我还能背出好几段原文,我应该放过你。”
彭盈话里说着放过,其实正开始她的不放过。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郁南冠看着她背书,眼里渐渐现出恳求的神色,他是真的低三下四地恳求出声:“彭盈,我们不要讨论这种形而上的东西,我学的是最务实的知识,做的是做务实的工作,玩不来这种游戏。”
“不,郁南冠,你错了,”彭盈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高高在上,怎么舍得放过?“‘形而上的东西’,只要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讨论,没有哪个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玩不来这种游戏’。我很喜欢玩,但以前一直都只能一个人玩,这次你陪我。”
“第一章的第13节交待,特蕾莎留下一封信,独自回了布拉格。在接下来的一节里,托马斯的感受如何,你还记得吗?”彭盈看着郁南冠的眼神几近温柔。
郁南冠闭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轻,他觉得很轻。”
“对。托马斯和特蕾莎的七年,是捆绑在一起的,‘仿佛她在他的脚踝上套了铁球。’特蕾莎一走,‘他的脚步突然变得轻盈了许多。他几乎都要飞起来了。他置身于巴尼门德的神奇空间:他在品尝着温馨的生命之轻。’”彭盈回忆着原文,慢条斯理,一如他为她做的前戏,“我今天也感受到这种温馨的轻了,真的很美妙。有了美妙的东西,我就想找个人分享。我第一个想到你,但是我为你想了足足两个小时,我第一次发觉你很可怜,因为你也许从未体会过这种轻飘飘的感觉。”
没有比同情更重的了。
郁南冠深刻得记得这句话。
彭盈正用最轻柔的语气,加诸他这世间最重的事物。
彭盈在同情他,怜悯他,可怜他。
郁南冠站起身,向她伸手:“盈盈,我们吃晚饭,不说这些好不好?”
但是彭盈一掌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响声清脆嘹亮,不啻于一记霹雳。
“不要碰我!”彭盈厉声喝他,满意地看着他瑟缩了一下。他虽然绅士,在床上也还是会有恶作剧,比如偶尔表现得暴虐。她也在那种神情下瑟缩过,有过惧怕。后来习惯了,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反倒琢磨起这种角色表演是不是让他特别有快感。直到今天才得到肯定答案。确实很有快感,尤其是这个男人戴着的面具早成了脸面时,她有种正一点点把他撕开的快感,这快感丝毫不亚于他给的□。
有了这成功的初试,彭盈乘胜追击,并且变本加厉:“还记得萨比娜反感的是什么吗?”
郁南冠僵立在床前,身形依然很高,但佝偻着,仿佛已然老去。
“‘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许钧先生何必那么含蓄呢?直接把kitsch翻译成‘虚伪’多么直白而明了。”彭盈感到自己被那快感驱使得腾云驾雾,几近疯狂,“郁南冠,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郁南冠俯视着她,却满眼悲哀:“彭盈,我并没对你伪装什么。”
彭盈冷眼看着他明明穷途末路仍要披着张“深情不悔”的皮,抵死不认自己的虚伪,心下失望到极处。看,这就是她一生第二次喜欢上的男人,连承认自己的虚伪都不敢。
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长长叹口气,心灰意冷:“托马斯成为玻璃擦洗工后遇到的女人里,有人要求他用头脸和她□。他总是把自己清洗干净才回去与特蕾莎共眠,但他总是忘了洗头。于是,特蕾莎每晚闻着他头发里女人□的气味入睡,做梦,醒来。郁南冠,对我来说,你身上的茉莉花香水味和托马斯头发里女人□的气味并没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在于,特蕾莎会嫉妒,我只是对你越来越厌恶。
“郁南冠,你知道么,你那虚伪的做派让我恶心透了,以至于就算我发现你一边向所有人宣称我们是男女朋友,同时仍然和前妻纠缠不清时,我都没办法恨你。我厌恶你,像厌恶一只在两坨粪便之间徘徊逡巡的苍蝇一样。我每多喜欢你一分,这厌恶就加深一分,到最后,我发现每次跟你拥抱接吻上床就像在吃苍蝇。”
没错,在她请求他留下陪她时,她已没有拒绝他的权力,但是她仍拥有让他主动离开的能力。
郁南冠是落荒而逃的,像听完她给他讲的故事后一个姿势,一个速度逃走,甚至连门关合的声音都一样响亮。
看,这就是她这三十年喜欢上的第二个男人!
她觉得自己如此失败,以至于刚刚获得不久的“温馨的生命之轻”,突然也没那么令她愉悦了。
她只是最最无辜的第三者/就算她消失此刻/告诉我能得回什么呢/责怪她又凭什么呢/ 她只是无意闯入的第三者/我们之间的困难/在她出现之前就有了/虽然我愤怒/但是我明白的 /把过错让她去背着/那是不对的(梁静茹《第三者》)
就让我狠狠地加速前进/脱离你所给我的梦境/再零点零零一公里/就可以清醒/我决定不再等你决定/我决定不再当局者迷/我决定属于我自己的黎明/距离你一世纪/下一个世纪(梁静茹《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
是否幸福轻得太沉重/过度使用/不痒不痛/烂熟透红/空洞了的瞳孔/终于掏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