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像只苍白鬼,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沐爵每天来。
“跟我去西班牙。”
“我是你的哥哥,只是哥哥,不会强迫你。”
“等你好了,再回来找他就是。”
不可一世的科技新贵沐爵坐在她床边,梳理着她一缕卷曲的长发,每天恳求她听话。
最后她还是走了,换成郁南冠困在那间小房子、那扇破门里。
郁南冠表现得像所有正常男人一样,上班时间认真工作,下班了和女朋友吃喝玩乐。
交往一段时间,两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自开始新的纸醉金迷。
他成了帷幄的二把手,业界的风向标,买了洛桑小区的小别墅,穿上了纯手工的衬衣和西装。
这没什么错。
错的是,诗情始终没有回来。
一年,两年,三年……
七年,诗情终于要回来了,郁南冠却带了个陌生女人参加朋友间的亲密聚会。
他拍了张照片,放到圈子的网络工具上,炸开了的,可不止一锅。
然而,他不是上帝,对于这件事,他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淳于雪的来电把古有为从深疚中拯救出来。
“手术结束了,彭小姐断了两根肋骨,没有气胸血胸,就是脑震荡有点严重。”
“转到我指定的VIP病房了?”
“正在往那边去。”
“小雪你先看着。”
“……我用她的手机打了电话,她老板应该很快会过来。”
“没关系,这样也好。”
收了线,病房门不知何时开了,郁南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谁病了?”
古有为心里的那个自己摊了摊手,这可怪不得他了。
“你女朋友。”
“车祸,撞上护栏,险些冲下悬崖。”
“不过,她运气真好,驾驶室都变了形,她居然只断了两根肋骨,单纯性骨折,根本没生命危险。”
“雨天打滑,大概……据说还有点心理原因。”
“她可真厉害,医院的人说,她先自己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才昏迷的。”
“就在这家医院,你打算怎么办?”
“要去看她可以,我劝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你走之后齐雅过来了,齐雅给她扔了一碟辣椒粉一只酒瓶以及……一个罪名。”
“我们一屋子人既没办法帮助她更没办法落井下石,只能任由她一个人走了。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你想好了能面对她再去吧。”
轻重2
诗情凌晨才醒转,哭过一场,频声道歉,很快又睡过去。
郁南冠守在床边,一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想,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七年前是他粗心,脾气太坏;七年后呢?明里暗里,他一再拒绝,当真便是因为对她一走了之弃他如敝履的怨恨和不甘么?
“诗情,我们隔着七年的时间。你有了六岁的儿子,而我……就算你能狠心不要孩子,你能接受我这些年的生活?事到如今,我自己都不能接受了。面对着你,我只觉得羞愧,痛苦,歉疚,你对着我呢?我无法想象我们要带着这种感受一起过下半生,我宁愿我们再也不见。”
“南冠,其实,你爱那位彭小姐是么?”
“爱?我不知道,但跟她在一起,我确实感到快乐和安定。我想我会愿意和她继续下去。”
按照廖医生说的时间,该是他一走她就开始给自己动刑。
他质问自己,怎么会忍心这么对她。明知她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
古有为留下的病房号捏在手心已整晚,汗湿了,变得皱巴巴的,不清不楚。
他到现在都没去看彭盈,不是因为要守着诗情,而是,他确实没想好如何面对她。
出了病房,给她的主治医师打电话,得知她一直昏迷,他竟然松了口气。
他也许可以趁着现在去看看她。
中心医院的VIP病房有两个楼层,诗情在楼下,彭盈在楼上,同样的房号。
古有为是故意的。
彭盈已经醒了。
房门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她左右各趴着个小孩子。
左手边的男孩子是萧小宝,爱说爱笑的小家伙,这时候拉着她的手没半点声响。
右手边的女孩子他没见过,看着比萧小宝大些,声音细细的,又软又轻。
“盈盈姨,阿狸很好看,你要不要看?”
“笨蛋!盈盈姨躺着看书会很累都不知道!”萧小宝凶巴巴地吼女孩子。
“小宝,不许这样跟姐姐说话。”彭盈出声制止,嗓音微哑,发音很吃力。
郁南冠的想象力被这声音绊倒,一时完全不能痛她之痛。
“盈盈姨,那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念景声音很好听,给盈盈姨读书,盈盈姨会很快好起来的。”孩子们太小,听不出她说话所遭遇的困难,只知道她脾气仍是一样好,仍一样惯着他们。
“《阿狸?永远站》。
“《你就像一朵鲜花》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
“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
“……”
名叫念景的女孩子一丝不苟,从封面开始读,一个字不漏。
“……
“阿狸:‘大熊,这个包装袋上写着保质期是永远哎!’
“大熊:‘白痴,除了蜂蜜不会变坏,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会是永远的呢?’
“……”
“……
“有人在孤单站下车。
“……”
“……
“下雪的早晨,阿狸坐上巴士车去寻找永远站。
“……”
“……
“永远只是,比时间多了一秒。
“……”
“……
“比狐狸对小王子的思念还远吗?那只被驯服的小狐狸。
“远。”
“……
“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八百二十六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人。
“会打招呼的是三万九千七百七十八人。
“会和三千六百一十九人熟悉。
“会和两百七十五人亲近。
“但最终,都会失散在人海。
“人生从未有过永远,只有失散。”
女童纯净的嗓音轻轻回响在病房里,郁南冠听得心口剧痛,靠着墙壁动弹不得。
“笨念景!盈盈姨都哭了,你还念!”
萧小宝咆哮着打碎一房的哀伤梦幻,郁南冠也是这时才听到彭盈压抑不住的轻声啜泣。
“小宝,不要凶姐姐。”
仍不忘让孩子们彼此友爱。
“你忘了姐姐给你画很好看的故事了?”
“盈盈姨,你不要哭,我亲亲你就不哭了好不好?”
萧小宝也哭起来。
“盈盈姨,我也想哭。”念景跟着抽噎着,小声地说,“‘人生从未有过永远,只有失散。’盈盈姨,是不是真的是这样的?每次读到这里我就想哭,盈盈姨,是不是真的是这样的?”
“不是的,念景,有永远,爸爸妈妈会永远爱你,永远陪着你。”
“可是,盈盈姨的爸爸妈妈呢?”念景一点不笨,感情细腻得让郁南冠无地自容,“盈盈姨受伤了,他们也不来看你。”
萧小宝哭得最大声:“爸爸说,他永远爱妈妈,永远和妈妈在一起,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去找个人陪自己,爸爸妈妈不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盈盈姨,你是不是还没找到那个永远跟你在一起的人?”念景一语中的。
“盈盈姨,郁叔叔呢?他说他很喜欢你,他想跟你在一起的?”萧小宝跟着加了把火。
病房里哭声一片,两个孩子恐惧而得不到安慰,越来越大声。
彭盈的啜泣声再也听不见。
郁南冠知道,不论她平日里多么独立自得,此时也不过和两个孩子一样,只需要一个不必兑现的承诺。
但他跨不出那一步。
他只能站在病房外,欲哭无泪。
因为,他也在寻找永远。
因为,他也曾和永远失之交臂。
?
彭盈昏迷了一夜,清晨醒的,醒来看见林惜南带着两个孩子守在床前,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
公司里事情太多,景晓阳根本分不出身来,只能派了女儿随林惜南过来。
林惜南给她买早饭,两个孩子乖乖地趴在床上陪她说话,说着说着,就一屋子混乱。
直到林惜南回来才把两个孩子哄住。
念景是景晓阳的女儿,姓陆。五岁了,不长个子,只长心思。林惜南哄住她的眼泪,又教她拿纸巾给彭盈擦脸。
她双手一用力便浑身发疼,头晕。两个孩子一人拿只勺子,一口一口轮流喂她吃饭。
她照顾两个小孩子的时间不算少,此时被他们照顾,心头却并不觉得欣慰,反倒是一波接一波的凄凉。
林惜南一直待到下午萧文翰来接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小王后脚跟着到了。
病房里有陪护床位,小王把彭盈和她自己的洗漱用品都带了过来,风风火火地布置房间,好像安家一样。
“要住很久?”
“景老大跟医生说过了,得保证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就让你住一个月了。”
“……你不用工作?”
“我是你的助理,工作就是照顾好你。”
“王姑娘,助理是工作助理,我从来不会让你帮我处理私人麻烦。”
“我知道啊,所以这次要好好表现。”
吃过晚饭后俞思成来了。穿着银色西装,显然是刚刚离开电视台的演播室。小王给他倒了水,识趣地走开。
俞思成一开始还面色平静,没多大会儿就一脸烦躁,脱了西装外套揉成一团,“唰”地砸向墙角。
“雨天在山路上开车,彭盈,你越来越本事了。”
他一把扯开领带,咬牙切齿地俯视她。
彭盈闭了闭眼,道:“我头疼。”
“脑震荡!”俞思成气得发笑,“你是不是想干脆失忆算了?”
“俞思成,你小点声说话,真的头疼。”
她现在有护身符了。
俞思成果然安静下来。
闭上眼就慢慢意识模糊,连小王助理什么时候给她擦的身子都不清楚了。但也睡不安稳。
脑子里时不时地浮现清晨念景读的句子。
“人们渴求着永恒赋予的美好,畏惧着时间带来的衰老。”
“‘孩子,你抵达不了的地方就叫永远。’”
“‘哦,只存在一种永远,就是永远也不可能有永远。’”
人生从未有过永远,只有失散。
或者说,不停失去,才是永远。
突然睁眼,屋里一片漆黑。
窗帘开着条缝隙,可管窥城市灯火。
试着抬手,才挪到床沿,肋骨上的疼痛就迫得她重重垂下手。
她因为疼痛而倒吸冷气,小口小口喘气,生怕再惊动了伤口。
不料台灯应声而亮。
不是小王助理。
而是郁南冠。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走开,又回来。把床摇起来微小的幅度,将温水一勺勺喂给她。
觉得够了,她扭头避开勺子,他便收手。
对于他们来说,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再装模作样下去,太没趣。
于是,一时间,都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或者说结束语。
彭盈给他的那个电话,没让他有机会说一句话,她只顾安排最后一面的时间地点。
她是要明明白白说再见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病床上,吃饭喝水全要靠别人帮助,仰望着他,姿态低得和求他留下的女人一样。
郁南冠坐在椅子里,疲惫地靠着靠背。面上髭须不留,显是刚打理过。但眼里的血丝不骗人,他大概是有好几天不曾安眠。
彭盈平静地看着他:“诗情好些了吗?”
郁南冠也看着她,眼神隐在台灯的光线外,声音很低很轻:“没大碍。”
她扭头也觉得头晕,索性闭上眼。
过一会儿听见他说:“我就在这里,如果有需要就叫我。”
这下子反倒安心了,一觉稳妥地睡过去。
她心里很清楚,之所以彻底忘了顾梁翼,之所以坚决拒绝俞思成,全是因为郁南冠。喜欢上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从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就见识过他的优秀。
再怎么“日”久生情,若没有丁点儿感情,又怎么会混到一张床上去?
正如他所说,到底是要哪种人才有可能跟一个完全没感情的人同吃同睡大半年?
作为床伴,他温柔体贴,技巧高超,还会帮她善后,拥她入眠,甚至替她治好了关于顾梁翼的那些噩梦。
作为男友,他英俊多金,前程似锦,待她慷慨大方,不吝于制造浪漫——虽然最后都被她一一破坏,也乐于展现他家居良善的一面。
更何况,他们都不再相信永远,对彼此没有遥远的遐想更高的企盼。
这原是完美的情人。
唯一的缺憾是,关于他,她知道的太多。
可惜。
轻重3
彭盈肋骨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倒是脑震荡十分麻烦,读书不能太长时间,看电视不能太长时间,听歌也不能太长时间,唯独可以睡很久,每天睡十七八个小时也没问题。
她一向作息规律,连病中也不例外。六七点醒了,吃点粥,看会儿书看会儿电视,和探病的同事说几句话,勉强能撑到吃午饭。吃过午饭接着睡,睡到天色擦黑才能清醒,这时候郁南冠总是在的,他每次都等她一起吃晚饭,饭后便由他搀着扶着,下下楼梯,去花园散散步。她行动不便,郁南冠便伺候她洗漱换衣,从不让护工搭手。晚间表现更是贴心,他把陪护床与病床并在一起,他每晚握着她的手入睡。
世界是过滤过的。
住院部隐匿在高大的橡树园里,不准车辆行驶,不准闲杂人等入内,与城市隔绝开来。
节目音乐书籍都只能是温和轻松的,据小王助理所说,郁先生每天下班过来,先询问她上午的情绪,然后给她准备隔天的消遣。
食物由营养师根据医生的建议搭配,他请了手脚干净厨艺地道的阿姨,三餐照顾到位。
甚至连散步的路线都避开了人多的地方——他脑子里除了分析模型,大概还装了雷达。
不用工作,不用思考,不用有情绪,生命静止了一般,闲得彭盈头发指甲疯长。
她找了指甲剪,打算把手指甲捣鼓一下,郁南冠扔了电脑,抢去工具,替她一根根剪好,磨平。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夜晚静谧的病房里,彭盈愣愣地看他的侧脸,情绪十分怪异,最后,她说了句最不该说的。
“诗情怎么样了?”
郁南冠手上顿了下,埋着头继续替她剪指甲:“我通知了沐爵,这些天一直是沐爵在照顾她,应该快好了。”
“你应该去看看她。”彭盈认真而诚恳地说。
他终于把视线放到她脸上,观察了好一阵子,才说:“她只是我的朋友,该去的时候我才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