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便是关于他的。你、文文和我三个人,摇摇晃晃地坐在小板凳上,他坐在小桌子后面,教我们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坐不住,小和尚念经般念两句,便要去玩你的辫子,他只好伸手把我拽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我们就长大了。
“我明明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我还记得你爱穿荷叶边的连衣裙,文文偏爱牛仔布背带裙;我犯了各种各样的事,想看他生气看他跳脚,偏偏他只是笑,无奈地笑,宽容地笑……而今,竟然连这些单调的表情也离我而去了。
“文文去年春节回家,得知潘西的‘折梅戏’已经多年未曾一现了。木伯母得了直肠癌,后来治好了。我爸的风湿更严重了,阴雨天我妈只能放下活计给他热敷。文文年三十去的你家,叶伯母一个人吃年夜饭,左手还放在彭大哥那本《世说新语》上。她和我们一样,不爱看电视,不爱听歌。
“最近常想,以后要怎么办呢?彭大哥在时,我想着他就够了。他走了,你说要去莘城找他,我便跟着你去了。后来你说要考高翻,但是你为了一个懦弱无能的顾梁翼弃我于不顾。我自个儿找到林惜南了,我也想让你尝尝被丢下的滋味。可现在呢?以后呢?胖盈,我想不出来,想得头疼,我给自己催眠,问彭大哥,但他面目模糊声音不清,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能把那件事告诉你吗?不,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他最疼你,肯定会去找你,到时候你跟他讲,就说我犯了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哈哈,错误,这不是错误,世人都觉得这很正常,对,肯定不是错误。
“那件事是这样的,那晚全组一起去酒吧庆祝能源峰会结束,我喝多了,第二天醒来是在自己的公寓,但是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是另一个组的译员,叫Ксенофонтович的捷克人。他说他好心送我回家,但是我拽着他不让走;他说从我到布鲁塞尔他就喜欢我了,我勾引他他自然忍不住。我骂他胡扯,他只是在为他趁人之危的行为遮丑,但他说了以前的很多事,他为我做的而我没注意到的很多事。
“我只爱彭大哥一个人,但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Ксенофонтович说的都是真的,但我不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于是,我只好请假,我要想清楚。
“…… ……”
彭盈把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放下,除了捷克男士的姓名,其他的每个字她都认识,甚至每件事都有切身体会。
彭简最后一次离家去学校的车站,他悄悄叮嘱过自己:“妹妹,小雨太单纯了,帮哥哥照看着她些。”而在那不久之前,潘西一年一度的“折梅戏”上,彭简才跳下潘西河,游到梅林,抢下潘西那冬的第一枝红梅,送给洛雨。
洛雨长她一个月,那时刚满十五。
彭盈站在窗边,看着小区里聊胜于无的几棵树,直到肚子咕咕大叫才回过神。
做好饭开吃了,想起来屋子里少了一人。
原来不知何时,郁南冠已走了,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
博弈4
郁南冠隔两三天出现一次,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通常会把彭盈带去莘城某个犄角旮旯的特色店里吃上一通,而不是指挥她做这做那。饱暖思□,下文自不待言。
公司的事情依旧很忙,彭盈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并且付诸行动了。
她想起彭简对诸葛亮的评价,如果孔明能让蜀国在有他和没他时是相同的样貌,他就完美了。
她要做的,正是这一件事。
因此,她比看起来更忙。常常在郁南冠还兴致勃勃的时候,她就已经昏昏欲睡。有一次两人到达极致时,她隐约听见他说了句什么,没细想便沉沉睡去。
后来突然想起来,他是在问她:“你想过以后吗?”
月中月末,司凌的信按时到达,无一例外埋怨她不曾回信更没有遵旨“回家”。例行巡查店面的日子,她便只好挑了个时间,往新城绕了一圈。
已是隆冬天气,德尚区集中供暖,郁臻和司凌的家里温暖如春。
彭盈向司凌道歉,却并不解释。所有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放在两位通透的老人面前,其实都是借口。
没和郁南冠一块儿,郁臻和司凌待她却更热情了几分。
她主动帮司凌下厨,洗菜切肉,放到司凌手边,却并不去抢掌勺的位置,这让司凌格外开心。
饭后,郁臻把她叫进书房,以为是要下棋,没想到却是看书稿。
郁臻在写一部哲学史,手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堆了一座小山。
书桌上放着相框,垂垂老矣的夫妻看着对方时仍满眼爱意。
郁臻从抽屉里拿了一沓照片出来,一张张翻过去,直到老鸳鸯变成小鸳鸯。
“我和你郁伯母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会去拍一张合照,把去年的换下来,现在这张已经是第五十张。”
郁臻把照片放回去,摩挲着桌上的相框。
“五十年,真让人羡慕。”她便是现在立刻嫁人,也不一定能等到第五十个年头,这话再真挚不过了。
“你可知道这五十年我们吵了多少架?结婚当天就开始吵,吵到第四十个年头,发现我们没得吵了。没过多久,你郁伯母就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南冠八岁那年,我都五十岁了,还因为一言不合跟你郁伯母动手。一巴掌下去,她当时就听不见了,后来好起来,听声音也吃力,直到最后完全失去听力。
“盈盈,人总会犯错,有时候我们不用太过较真儿。重要的不是以前,而是现在和将来。”
彭盈盯着白纸上的小字,许久才轻声答他:“如果没有以前,哪来的现在和将来。”
“没错,但岁岁年年人不同。”郁臻肯定了她的答案,却又反驳了,下一句却是无比明确,“我和你郁伯母一生忙于学问和学生,对南冠疏于管教,但他的品性和修养,比我更好。盈盈,你肯单独过来看望我们,心里怎么会没有南冠?
“人到而立,怎会没有点过去?这世上及得上你哥哥的人确然不多,但我确信南冠能做得很好,只要你肯给他机会。”
出郁臻和司凌家门,走出几步,听见有人唤她。回头竟看见姚瑶,大衣围巾,全副武装,素颜朝天,比花坛的白梅还素净清丽几分。
姚瑶快几步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彭盈扫一眼她手上的书,礼貌地搭话:“这本古英语语法很好用,以前读《贝奥武甫》,语法和词汇书备整齐了才敢翻书。”
大概这话头不太妙,很长一段路都只听得见皮靴的厚底与坚冷地面相摩擦的刺耳声音。
“你是不是把An AngloSaxon Dictionary和Supplement结合起来用的?”
彭盈听到轻微的冷意,诧异地看过去,姚瑶的脸上,确实是不加掩饰的冷笑。
她猛地停下脚步。
姚瑶走出几步,也停下,长叹了口气,望着天际,那里灰扑扑的,有一只孤零零的鸟扑棱棱飞过。
“顾梁翼的抽屉里存着你的信,现在都还在。我一封封地看过了。你读了《双城记》,一个月时间写了五篇报告,有三篇发表在《外语学刊》上。你读了《失乐园》,写了五篇报告,发表了两篇。你读《傲慢与偏见》,几乎能全文倒背如流,五篇报告篇篇发表。为了读懂《贝奥武甫》,你埋在图书馆里自学古英语,虽然只写出两篇报告,但因为这个举动,宋教授想收你做她的关门弟子。”
彭盈僵立在原地,见姚瑶转过身来,她很想为自己辩解,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
那是过去,谁都有过去。
姚瑶自嘲地笑笑:“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在重复你七八年前的路,我想证明给顾梁翼看,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坚持了整整五年,现在却突然厌倦了。”
彭盈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或许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但每句话都与她彭盈无尤。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姚瑶的骄傲足可睥睨大部分女性,不该妄自菲薄。
遭这般横祸,彭盈感到出离愤怒,但无能为力。
“顾梁翼只记得他那个娇娇俏俏才华横溢的盈盈,看不见他的妻子……盈盈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这不怪你,但是你帮我想个办法行吗?”
姚瑶向她走近两步,哀戚地看着她,眼里盛着泪花,眨也不眨。
变化悄然发生着,彭盈觉察到了,但找不到蛛丝马迹,欲按图索骥都不得。
她只好重新混迹于武馆,屏息,凝神,习剑,遗忘。
纪师父看了她两次,颇为担忧:“小彭,人活一世,吃喝二字,有什么放不开的。”
“你现在比六年前还要烦恼得多。”
还要烦恼得多?
手里的剑被吓得应声而落。
“我很抱歉,我只是个庸俗的武术师傅,教得了剑法,教不来剑道。”
纪师父把她带到练功场,自己走开了。
已近年关,莘城大雪初至。
少年们仍是夏日那一身雪白练功服,排着工整的队列,在首席弟子的带领下,一板一眼地练习。
“白蛇吐信!”
“喝!”
“鹞子入林!”
“喝!”
“金鸡抖翎!”
“喝!”
他们全神贯注,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观看。
彭盈站在廊前,渐渐看得清雪花的样子。
“阿非,不要跑那么快!”
“我要看哥哥们打伏虎拳!”
彭盈惊而回头,竟是诗情追着儿子过来了。
诗情也看见了她,停下步子,一下子变回莘大那个神仙姐姐般的校花。
阿非见此情景,也安静下来。
他歪着头看了彭盈很久,忽而扭头问诗情:“妈妈,郁叔叔说我会在武馆再看到他的女朋友,他说的就是这个阿姨吧?”
诗情面色苍白,没有理会儿子的询问,只对彭盈说:“这是阿非,南冠常常来看他。”
雪太大,和诗情道别后已上灯,回程的车开得很慢。
从楼下看得见她屋里的光。郁南冠有钥匙,自然能进去。
她看看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一个小时一通,都是郁南冠的。
迟疑了一会儿,删除,然后关机。
彭盈不喜欢空调,念过一次,郁南冠便记住了,即使是在他的住处,如果要她过去,他也会先把空调关掉,通好风。
讲理而听话,这是彭盈在郁南冠身上发现的最大的优点。
但是郁南冠挺怕冷,所以彭盈一进门,就看见他盖着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左手抱着抱枕,右手拿着遥控板,样子极为乖巧。
“总算回来了!”他听见声音,倏地回头,“今天下雪,又是周末,你去哪里潇洒了?”
他没有戴眼镜,头发有些湿,该是刚洗过澡。一扭身,毯子滑下去,露出浅灰色的家居服,配着他那幽怨的表情和语气,倒还真是可爱。
是的,可爱。
但是很陌生。
彭盈甩甩头,答他:“没去哪。”
“我打电话你看到没?”
“手机没电了。”她平板板地撒着谎,甚至不屑于假装看看手机做出惊讶状。
这是个十分拙劣的谎言。
可郁南冠似乎浑然未察:“本来打算请你吃西红柿炖牛肉的,现在好了,你去做给我吃。”
彭盈看看他,点点头,进了厨房。
她只是喝了两杯咖啡,晚饭还没吃,这会儿早饿了。郁南冠不知从哪儿弄的绿豆酥,她做饭,他就在她面前一口一个,吃得可欢了。
“你吃不吃?”
“如果我说吃呢?”
“那你先说说今天去哪儿鬼混了,我明明跟你说好下午五点来接你。”
“走开些,如果你还想吃牛肉。”
“……胡搅蛮缠!放鸽子还有理了,我等了你四个小时。”
“嗯,我本来就胡搅蛮缠,你出去自己玩。”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盛世酒店的绿豆酥,你真的不尝尝?”
“请带上门。”
彭盈一团糟的思路,被他这一搅,就更糟了。
自从带了萧小宝一段时间后,郁南冠就变得奇奇怪怪。
吃饭时,郁南冠还不消停,把美味挪到自己面前不让厨师染指。
“先交代,你做什么去了?”
彭盈看他那幼稚的样儿,忽然笑出来。
“我下午去听故事了,你想不想听一下?”
郁南冠看她两眼,把碗推回去,瞬间恢复正常:“你想说就说吧,边吃边说。”
“故事要从男女主人公十五岁说起。
“男主是个调皮的男孩子,不爱学习,鬼点子多,打霸王球,还追求班上的漂亮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就是我们的女主了。她拒绝了男主,让男主成熟点再说别的。男主很伤心,不知怎的忽然变了个样儿,好好学习了,换踢足球了,但仍变着花样儿向女主示爱。
“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两个人考同一所大学,轰轰烈烈地谈着恋爱,毕业前男主找到好工作,两个人开开心心结婚了。
“但是他们的婚姻有小小的障碍,比如说女主从来不在男主的父母家留宿,女主从来不带男主回娘家。但这些障碍在心远梦大的男主面前算不得什么,他觉得自己和妻子很相爱,其他的都无所谓,于是它们就被忽视了。
“结婚一年后,男主得到去美国进修的机会。为了买房养孩子,他说服了妻子,出国,半年完成MBA课程。但没想到,就是这样的神速,也没敌过人心的变迁。
“女主外遇了,在男主学成回国升职加薪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提出离婚。女主说自己移情别恋,爱上一个富有的西班牙老板,要移居西班牙了。
“男主一怒之下签了离婚协议,而女主果真跟着男二号去了西班牙。”
彭盈放下筷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看着窗上的霜花,靠在流理台上继续说下去。
“其实男主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女主因多年节食而罹患厌食症,吃东西很痛苦,心底深藏自卑。男主的父母有火眼金睛,她无法面对他们洞若观火的神情,总是匆匆来去,并且为害得男主一家不睦十分自责。
“女主家庭不幸,父亲是罪犯,母亲早逝,自小寄居在男二号的家里。她视男二如兄,但男二一直视她为妻,并扬言若敢让男主出现在他面前,定然要男主小命。女主害怕,从来不向男主提及自己的家庭。
“男主出国后,女主的厌食症恶化,在怀孕的第三个月失去了孩子。她自觉罪孽深重,作为妻子,欺骗在先;作为母亲,失职在后,不敢再享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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