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盈顿时明了,控制着澎湃的心潮,尽量平静地说:“沐先生,久仰。”
介绍仪式时间并不长,因为古有为和肖正都没有向郁南冠介绍一下自己带来的女伴。对彭盈,除了沐爵那一出,另外两个都只是点头微笑罢了,礼貌而矜贵。
郁南冠分派人手,彭盈留下来准备底料和工具,另外两位女士去菜地收菜,四位男士钓鱼。
古有为带来的姑娘极年轻,刚刚毕业的模样,还带着书卷气。一听这安排很不高兴,捏捏古有为手掌,仰着脸向他抗议:“我要留在这里和彭小姐一起准备。”
古有为揽着小姑娘腰肢,低头用唇碰了碰她额角:“这位彭小姐的刺都长在身体里面,注意别靠得太近。”说罢,对肖正道:“陪你女朋友去收菜。”
彭盈很无辜,扭头摆弄水杯。郁南冠憋着笑,疑似快要内伤。肖正和沐爵都微微低头轻笑。
肖正的女伴年纪较古有为的稍长,打扮入时,妆容精致,表情更是毫无破绽,必是职场上久经历练之人。
两拨人前脚出门,古有为的小姑娘就对彭盈笑了:“彭小姐,我叫淳于雪。”
彭盈倒水给她:“淳于缇萦的淳于么?很少见到复姓。我全名彭盈。”其实她对这个淳于雪印象不坏,于是补充了一句,“就是恶贯满盈的盈。”
淳于雪大笑。
“你多大?公司的小姑娘小伙子都叫我彭姐。”
“今年六月毕业的。”
彭盈正暗叫古有为还真下得去手,便听得淳于雪脆生生的坦白声:“啊,彭姐你可别对古有为有偏见。是我追着他去的,追了好多年了。”
结果连个正名介绍都没追到。
“他很无奈啊,叫我去跟小男生谈恋爱,我嫌小男生太嫩了,对他死缠烂打,他被我缠得烦透了。”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彭盈心想她真的不是要八卦。
“家有芳邻,虽然他毕业就给父母换了房子。”
哗——原来还是小青梅和老竹马的故事。
“你跟郁先生呢?”
彭盈可不喜欢交换故事,于是转而问她:“怎么想到要跟我说这些?”
淳于雪把水全部喝掉,转着眼睛说:“我觉得我们差不多。”
嗯,是差不多,都用不着介绍。
擦洗火锅桌的时候,淳于雪忽然扭头对彭盈笑:“彭姐,郁先生是不是和古有为一样,女伴多得可以组成一支足球队?”
彭盈被逗笑了:“说不定真是这样,我去采访下,时隔多年重新当上队长感觉如何。”
快到中午,大鱼仍不见踪影,肖正和女伴已提了大包食材回来。淳于雪边戴着耳机听歌边洗菜,肖正两人坐沙发上看电视,彭盈解了围裙,去湖边收鱼。
没有鱼怎么做酸菜鱼?没有酸菜鱼怎么做酸菜鱼火锅?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第一步开始的。堆俄罗斯方块的时候,如果有一步没堆好,后面很有可能就堆不好了。
彭盈虽然没有女主人的名号,却还是有女主人的意识。
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让客人吃不上午饭。这顿午饭要从大鱼抓起。
湖边却只有古有为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另外两个的位置上,除了纹丝不动的钓竿和桶,其他一概不知所踪。她想了想,还是向古有为那里走去。
绕过一株大树,却听到沐爵的声音:“……你和诗诗相识十七年算什么?我喂她奶粉的时候,你也还在襁褓之中。她嫁给我七年,现在坚持要回来,我比你更清楚原因。我不怪她,也不会拦她。但是,请你记着,她是我儿子的妈妈。”
久久没听到郁南冠的回答。彭盈靠着大树,手指甲掐进掌心,大气都不敢出,她分明不是故意偷听的。
站得浑身僵硬了,才听到郁南冠意味不明地说:“真抱歉,沐爵,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就已经选择了我。”
那两人似乎在对峙,不知道有没有剑拔弩张,斗鸡眼应该有了吧?
彭盈脑子里冒出些有的没的,很想走开,但脚下生了根,心里更是恐惧,生怕弄出一点声响,被这俩人精发觉。
老远看到淳于雪小跑着往这边来,估计是等得不耐烦了。虽然走的是另一条险一些的近路,但还是看得到她。彭盈心下一急,忙矮身蹲在地上。身前是一簇茂盛的灌木,足够挡住她。却不想这动作把脚下的枯枝踩响,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下一刻却听得树后有人走远。
从枝桠的缝隙看去,古有为跟淳于雪在湖边闹了一阵,收了器材提了桶就走了。沐爵的身影也出现在湖边,坐在石头上动也不动。
郁南冠呢?
风吹起,忽然有轻淡的烟味传来。彭盈心脏猛缩,扭头便见郁南冠吐了个烟圈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忽然有尘埃被风吹进眼里,彭盈轻呼一声,将脸埋进手臂里。
一时眼不可视物,耳中能听到的,不过是初秋的风吹过密林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回去吧。”
许久,才听到他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抬起头,便见他走拢来,向她伸出右手。
半夜被噩梦惊醒,口干舌燥,幸而有了之前的经验,睡前在床头准备了白水。解了渴,却没了睡意,怔忡半晌,翻了手提出来缩在床头上网。
“缉毒”。
输入两个字,大片大片的网页跳出来,有新闻报道,也有影视作品。挑了几段新闻看,没看出什么,又点开电影来看。
画面摇晃得厉害,尖叫声,哭喊声,怒吼声,枪声,警笛声……神经突然变得很脆弱,被这聒噪的场景搞得将断未断。女人要生孩子了,撕心裂肺地叫着。彭盈不知哪儿来的火,猛地合上电脑。
卧室门在这个时候打开。她觉得奇怪,竟然一点没感到害怕。
窗户对着明湖,晚上不开空调,凉快起见,都是开着窗户。皎洁的月光洒进来,落在门口郁南冠的脸上,明明暗暗的照着,高深莫测。
“睡不着?一起去喝酒?”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没想到郁南冠还会划小船。独木舟摇到湖心,他才放下桨,和彭盈并排坐在舟中,见她因为夜风凉缩成一团,倒了杯淡红的酒给她。
度数不低,入口香味虽浓而甘冽,但辣辣的灼感从舌尖随着酒液一直滑到胃里,瞬时便暖和过来。
“这是什么酒?”
“杨梅酒。杨梅是今年七月份才摘的,酒也是这两天才出窖。山庄的产业链很全,当年陆秋筠设计的时候还是很动了些脑筋。”
“那是,要不然怎么把周承曦的钱花光的……再给我一杯。”
“碰一下?”
“干巴巴地喝也没意思。不如这样吧,我们来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喝,输的那个回答赢家一个问题,当下酒菜。”
“你确定要玩?”
“要不然你害怕丑闻被我挖出来?”
“没关系,离岸这么远,要灭口还是很简单的。”
“……”
于是,两个年龄加起来已过花甲的人盘着腿面对面正襟危坐,开始玩石头剪刀布。
第一局彭盈输,郁南冠的眼神躲在酒杯后,闪烁不停。
“这个问题当热身好了。从记事起,有多少人追过你?都是在什么时候?”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性异性都算上。”
彭盈险些一头栽下去。
绞了半天脑汁,最后也只报出个大概的数字:“六七个吧。小学有一个,中学三四个的样子,剩下的是大学以后的。高中有个隔壁班的女生邀请我谈恋爱,被洛……呃,我朋友吓跑了。”
第二局郁南冠输。
“也算热身好了。帮古先生的女朋友问的,你是不是跟古先生一样有一支足球队阵容的女伴?”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伴,要么是女朋友要么是女助理,后者负责宴会和活动,那是工作内容,人数为二。”
“……”
第三局彭盈输。
“交过几个男朋友?”
“你算不算?”
郁先生挑眉。
“……那就……算是两个。”
第四局郁南冠输。
彭盈想了很久,喝了两杯下去,才问道:“你多少岁离的婚?”
“二十四。”回答很干脆,声音平稳,一如不兴水波的明湖。
第五局彭盈输。
“二十岁的理想是什么?”
“考上高翻,嫁给顾梁翼,生个孩子。”
第六局郁南冠输。
“离婚后交过多少个女朋友?”
“记不清了。”
“太多还是太少?”
“……我没有划正字的习惯。”
彭盈点头以示理解。
第七局彭盈输。
“昨天许了什么愿?”
“让顾梁翼成为一般过去时。”
郁南冠也点点头,表明他善解人意。
第八局郁南冠输。
彭盈连喝了三杯,尽量以一种法官的语气发问:“为什么离婚?”
郁南冠看看她,目光又飘去很远的地方,收回来时,落在酒瓶上,但最终遵守游戏规则,没有给自己满上一杯。
“她说她爱沐爵。”
彭盈给自己添上酒,又给郁南冠添,酒瓶就此空掉。
“明天回莘城吧。”
“……好。”
触碰2
彭盈是典型的睡不够八小时就不能运转的人。剪刀石头布玩到太晚,下了飞机坐上郁南冠的车仍在补眠。隐约听到他问去哪里,她很不耐烦,只说随便。他似乎咕哝了一句“别后悔”,不过,她没听清。
等下车的时候她就知道真有那句话了。
德尚区不愧是莘城大学给退休老教授们专门修建的住宅区,十丈宽的绿化带全副武装,将新城繁华的车河隔绝在外,自便利的闹市劈出一方清净天地。看到这个小区,再想想郁南冠的姓氏,彭盈总算知道什么叫低调了。
以郁南冠上大学时的轰轰烈烈,竟然没有人扒拉出他爹是郁臻他妈是司凌。郁臻何许人?司凌何许人?莘大哲学院创始人,西哲界的旷世佳侣。夫妇俩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同一个大院生长。后来郁臻家调职去京城,和司凌保持了十年的书信联系。同样生在高官之家,两人却相约选了西哲,本科毕业后,领证办酒结婚,携手去海德堡拷问宇宙人生。后来程校长上任,要办哲学院了,两人二话不说就打包回来。
做人做老师做文章,便是学机械学化工的都为能抢到哲学公选课而雀跃。夫妻俩携手在小路上散步,一不小心后面就跟了一串同样缓步悠行的年轻人,因为不愿说一声“老师,借过”。
彭盈虽然没选过他们的课,他们的故事却完完整整听过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提到过郁南冠是郁臻和司凌的儿子。
这是有多低调?
郁南冠走出很远了才发觉彭盈没跟上来,回头见她浑身隐隐散发着怒气,不禁莞尔。
“我爸妈不会为难你。”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彭盈冷声驳斥,只觉愤怒感正在发酵。
他看她一会儿,忽然换了无所谓的神情:“他们七十多了,就当帮我忙,以后你有需要,我也会尽量配合。”
“我离婚这么多年,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我鬼混,你帮我作个弊。”
“我从来不作弊。”彭盈也调整过来,两步赶上去。
然后听见身后低沉的笑声。
于是她回头又补充道:“就你这表现,作弊都及不了格!”
是啊,早婚闪离的儿子,恩爱一生的父母,前者怎么看怎么失败。
不过,郁先生倒是笑得更开心了。
郁南冠自己开的门,进门后给彭盈找了新的拖鞋,这才让她进来。司凌戴着老花镜帮学生改论文,一眼扫去,A4纸上作了不少记号,样式各异。郁臻闻声从房间出来,与彭盈的目光相触,和蔼地笑了。笑后便去拍木椅上的老妻,司凌这才发觉刚进门的两人,对彭盈也是一笑。
彭盈穿白色长袖T恤和浅灰休闲长裤,卷发挽成最简单的髻,极普通的装束。郁南冠在她耳边轻声解释:“我妈耳朵不太好使了,跟她说话尽量正面对着她,她看得懂唇语。”
果然,交谈时,虽然司凌面带微笑,目光却一直落在嘴唇上。虽然听不见,但她说话音量并不大,音色声调依然很好听。
随便扯了会儿,郁南冠便随司凌进了厨房,而彭盈跟郁臻关上书房门,开始楚河汉界之争。
夫妻俩身体都尚健朗,司凌也只是听力坏了。比起妻子的不紧不慢,郁老先生显得跳脱得多。棋盘上,拱卒跳马,开车甩炮,一招接一招,看得彭盈眼花缭乱,被吃掉一车一马一炮后,胜负已分。
彭盈笑而摊手:“啊,输得真好看。”
没被吃得只剩光杆司令。
“下围棋吗?”郁老先生推推眼镜,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兴致勃勃。
“学过一点,始终不如象棋有感觉,就丢下了。”她回忆了一下幼时学棋的情景,彭简无奈笑叹的样子犹在眼前,“围棋子无论黑白,无个性,无地位,一子便是一子,翻不了天,镇不住海,但只需调度有方,变化有术,‘围魏救赵’,‘声东击西’,‘陈仓暗度’,每一招每一式都威力无穷;象棋子不问青赤,马踏日,相飞田,一步便是一步,不可逾越,不能胡来,还需得丢车保帅,能舍能割,‘马后炮’,‘双车错’,‘炮重炮’,最难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郁臻听后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是好,但重点还在最后一句吧?输得不服气?咱们再来杀过,看我怎么不吃一兵一卒将你这军!”
“啊,不是,我只是想起我哥哥。小时候学棋,我总觉得围棋那些平平无奇的子儿没意思,哥哥便写了篇《围棋与象棋》,当时读来十分羞愧,作为中国人,竟不能领会围棋的奥妙。”彭盈笑着解释,低头重开棋局。
“听起来很有意思,还有其他句子?”
彭盈仔细想了想,叹道:“那篇文章我只记得这些啦。哥哥说,中国人思维方式的精髓全在围棋里,可惜我这么多年也没悟出来。”
“有意思,有机会定要见见这位彭小哥。”郁臻情之所至,语气十分热烈。
“恐怕没办法,他都去世十几年了。”
几个回合后,忽听到郁臻语气复杂地问:“你哥哥也读莘大?是叫彭简?”
彭盈讶异地抬头看他。
这反应足以说明答案,但见他神情惋惜,言语里全是遗憾:“那时你郁伯母长信三封,请他转投哲学,他最后的回答却是,‘哲学固然使人清醒,但最为无用,可为达摩危剑,难当筚路倚天。’
“该是通透之人,哪知最后……”
彭盈放开手脚,纵马踏过守河卒,道:“也许正是因为太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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