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陪我一起睡啊?”闻嘉言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眨著黑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著他。
“乖,我出去有点事,回来再陪你。”蒋季泽摸摸他的脸。
“要多久啊?”闻嘉言不会问他有什麽事,他心里很明白,蒋季泽所在的那个世界绝不允许他贸然闯入。
“你睡醒我就回来了。”蒋季泽露了个宽慰的笑容。
“你保证?”闻嘉言神情怀疑。
“我保证”
“哈哈,逗你的,你去吧,什麽时候回来都可以。如果不能回来,跟我发条短信就行了。”
“我一定回来”蒋季泽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陪你吃油焖大虾。”
梁晨在一楼帮著保姆端菜,远远地就听到院子里的引擎声,清丽的脸划过几丝复杂,终於是擦了擦手,迎了出去。梁父站在阳台上给金钱橘剪枝,提著工具箱进客厅的时候这对貌合神离的璧人正往玄关走。蒋季泽一看到他,便微一弯腰,毕恭毕敬道,“爸。”抬手,递上两盒台湾高山茶,“这是一个朋友从台湾带过来的,一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季泽来啦。哎呀,都是一家人,进门还送什麽礼物嘛”梁母从厨房出来,嗔怪地瞪了蒋季泽一眼。
梁父没什麽表情地接过两盒茶叶,随手往电视柜上一搁,“听小晨说你最近工作挺忙,都在忙什麽呢?”
蒋季泽心里突了一下,下意识去看梁晨,梁晨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不是特别忙,就是公司这段时间在开拓新市场,杂七杂八的人事比较多。这段时间也没机会来看两老,我在这里赔个罪。”蒋季泽一脸的小心翼翼。
“行了,你一个老总,手底下管著几千人,要是不忙还出了邪了。不过工作是工作,家庭也要顾及。”梁父背著手往餐桌走,上位者的气势浑然天成,“小晨一个人开瑜伽中心不容易,你再忙,也不能忘了照顾老婆吧?”
蒋季泽跟在他後面,连连点头,“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好了,开饭吧,你也坐。”梁父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13。裂痕(上)
没有人谈笑风生,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保姆过来收拾餐桌,梁晨和梁母起身帮忙。蒋季泽也起身,正在无所适从的当口,梁父叫住他,“跟我来书房。”
梁家的书房很大,连接著采光良好的阳台,一排排桃心木书柜巍然耸立,沈静肃穆。蒋季泽带上门,走到站在落地窗旁的梁父前,“爸。”
梁父背著手,脸依然向著窗外,似乎沈浸在了远处的风景里。良久,他才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我可当不起你这一声爸。”
蒋季泽讪笑了声,“怎麽会,要不是有爸的提携,我也做不到今天的成绩。”
梁父嗤了一声,“那你知道我当初为什麽要帮你吗?在你那个破公司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差点倒闭的时候?”
蒋季泽脸色微变,“因为……小晨。”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梁父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以为翅膀硬了就可以飞了。要记得是谁给你安上翅膀的,那个人想拔掉它,也轻而易举。”
蒋季泽在心底冷笑,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季泽一定谨遵教诲。”
“小晨在楼下,我就不留你们过夜了,你们早点回去吧,路上开车注意安全。”梁父摆摆手,像是倦了。
蒋季泽应了声,带上门离开。梁晨站在一楼的楼梯扶手旁,见他下来,眼睫微垂,“东西都收拾好了,走吧。”
一路无话,到了家,蒋季泽没换鞋,车钥匙拎在手上,一副随时要出门的样子。梁晨正在解长发的束带,见他杵在门口,犹豫不决,一直伪装的平静面具终於龟裂,冷冷道,“我又是哪里碍著你了,让你连踏进家门一步都不肯?”
“不是……”蒋季泽眉头微皱,“我有个朋友,晚上答应了要请他吃饭……”
“朋友,朋友,整天就是你那些狐朋狗友!你要去就去吧,跟我说干嘛,反正这个家早就不像个家了!”梁晨把包甩在茶几上。不知道为什麽,一从梁宅回来,她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许是这些年她当个贤良淑德的家庭主妇当了太久,她累了、烦了。不惜恶语相向,让两人都不好过。
“我不在外面过夜,晚点就回来。”蒋季泽像是早就料到梁晨的反应,他也不生气,往里走了几步,从外套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蓝色圆盒,搁在茶几上,“上次你在蒂凡尼看中的手链,我今天正好经过那边,就买了。”
梁晨看也不看那个蓝盒子一眼,面无表情地起身,走进卧室,门彭地一声大力合紧,像一记冷酷的巴掌,甩在蒋季泽脸上。
男人站在空旷的客厅,脸色青了又白,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後只是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带上门,男人高挑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幽深的楼道里。
闻嘉言一觉醒来,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叫醒他,手机里也没有新短信,甚至连枕头上另一个人的气息,都变得微不可闻。
他恍惚有种被世界抛弃了的错觉。好像每次醒来,男人都不在身边。其实他心里明白,蒋季泽那麽优秀,肯定有他自己的交际圈和事业圈,而那些圈子,都是他参与不了的。男人能抽出时间来陪他,已经很难得了。他要的不多,只是想能在男人身边多待一会儿,多一秒都好。
下床,摸到床头柜的袋子,里面是男人给他买的衣服。他坐在床边,把衣服抱进怀里,脸埋进去,棉质布料柔软而熨帖,似乎还夹杂著男人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什麽幸福的时光,总是这麽短暂?
“抱著衣服干吗,都多大的人了”头顶上方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闻嘉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瞪大眼看著凭空出现的男人,“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不是答应要陪你吃油焖大虾嘛,喏”蒋季泽晃了晃手中两个大袋子,“特地从餐馆里打包带回来的,外面正下雨呢,我们就在房间里将就吃吧。”
闻嘉言这才发现蒋季泽半湿的头发,外套是深色的,看不出雨水的痕迹,但也足够让他心疼的了。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就去脱男人的外套,那人忙不迭举起两手的袋子,一脸的受宠若惊,“今天怎麽这麽热情,我可招架不住啊。诶诶,先把袋子放下。”
外套脱下来,闻嘉言一摸,後背果然湿了一大片。抬头去看蒋季泽,那人却跟没感觉似的,弄了几张报纸往地毯上一铺,把袋子里的保鲜盒一个个掏出来放在报纸上,又去翻袋子里的塑料手套。见他还在床上发呆,便用筷子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还愣著干嘛,过来吃啊。”
闻嘉言好像才反应过来,嗯了声,走到男人身旁蹲下,却是捧住他的脸,亲了上去。
小东西今天还真不是一般热情!蒋季泽暗自在心中感叹没有早一点带男生去吃油焖大虾,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的魅力还没有一顿油焖大虾大麽?
湿软的舌尖探进来,温柔地舔舐著他的口腔内壁。不含情欲的吻,更像是在传递著某种怜惜。
这家夥好像有点奇怪啊……蒋季泽这麽想著,按住男生的头,慢慢地加深这个吻。
一吻完毕,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稳。闻嘉言顺势挨著他坐下,帮他拆保温盒。蒋季泽把一打塑料手套分出单独的四只,递给他。
“你以後……别给我买衣服了……”男生捏著塑料手套,垂著眼,望著保温盒里蜷起来挤在一起的虾子,慢吞吞道。
14。裂痕(中)
“怎麽了?”蒋季泽把一只剥好的虾子蘸了酱放到男生碗里。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跟你包养的情妇似的……”男生的脑袋慢慢低下去,“……你帮我买名牌衣服,带我去高级餐厅,周末有空再跟我上个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打个招呼,刷个卡──”
“啪”,蒋季泽手里的一次性筷子断成两截。
“你以为我把你当女人?!”男人俊美的五官锋芒毕露,竟有些意想不到的骇人。
“不是你把我当女人,而是我们这种相处模式……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女人……”闻嘉言埋头一径用筷子戳著碗里的虾子,“你对我太好了,比我妈还像我妈。我知道,你事业有成,有房有车,我呢,是个穷学生,所以你方方面面都要照顾我。我也越来越依赖你,可我怕再这麽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是不是谁跟你说什麽了?”
闻嘉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谁跟我说什麽,这些问题我自己想了很久……”
“闻嘉言!”蒋季泽猛地捏住他的手腕,“你抬起头,看著我。”
男生抬起头,看著他。目光笔直、坦然。
“你在怪我吗?”男人苦笑,“怪我一直没有向你坦白一切?”
“不是”男生长长吐了口气,“我怪我自己,那个时候跟你表白,本来是完全不抱希望的,没想到後来能在一起,我想我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害怕快乐的时光太短暂。所以才这麽斤斤计较,这麽自卑敏感。”
“刚认识你那会儿多好啊,两人天天在大学城瞎逛,路边的烧烤摊吃得津津有味,晚上花两块钱就可以去学校看一场电影……呵,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是不习惯的吧,又不是年轻的小情侣谈恋爱……”
“你自己不也说嘛,年长和年少的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的生活妥协,我试过了,发现这样很不好。如果爱情要靠妥协才能维持下去,那两人在一起还有什麽意义呢?何况还是两个男人。”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两个人都冷静的想一想。”
“……行吗?”
蒋季泽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脱掉手里的一次性手套,接著把装满剥好的白嫩虾仁递到男生面前,“甜辣酱你自己放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闻嘉言坐在地上,仰头看著穿外套的男人,“大叔,你要走了?”
“你不是说分开一段时间嘛,你说得对,你太依赖我了,这样很不好。”蒋季泽扣上外套的最後一颗纽扣,“这个时间的长短,你来决定,等你觉得自己不那麽像女人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大叔……你在生气吗?”
“生气?”蒋季泽自嘲地笑了一声,“我都这个年纪了,哪还有那麽多脾气。”
“那我送你。”闻嘉言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去换衣服。
“不用了”蒋季泽右手握在门把上,朝男生摆了摆手,“外面在下雨,你也没伞,省得都淋湿了。”
“那……再见”闻嘉言走过去,搂住他的腰,似乎是想在他的嘴角印一个告别吻。可蒋季泽正巧偏过头,他的吻於是尴尬地落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麽不默契。
“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蒋季泽没什麽表情地带上门,迈开长腿,高挑的身影的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靠在门後的闻嘉言握成拳头的双手慢慢松开,身体内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空,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几天前,陆谨找他有过一次谈话。
“你们辅导员这个月请产假,她的工作暂时由我来代。所以我找你谈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询问一下你的生活情况,可以吗?”陆谨脸上永远挂著他那招牌式的温润如玉的笑容。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笑眯眯的,“可以啊,小陆老师,噢不,该叫辅导员了。呵呵。”
“情况是这样,系里了解到你家的家境不是很好,所以特地给了你一个国家助学贷款的名额,我这里有几份表格,你拿去填一下,就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了。”
“陆老师,不用了,我不申请这个”男生忙不迭地摆摆手,“你拿去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陆谨的脸一下沈下来,“为什麽不要?我听说你父亲下岗,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你每个月的吃穿用度,加上学费,光靠家里的钱,能够吗?”
以前闻嘉言一直觉得小陆老师是个没什麽脾气的好老师,可那天的陆谨让闻嘉言打心里感到畏惧,好像他心里想什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似的。他不仅看出来,还要把他心里的东西拎出来,当著他的面剥开,让他无路可逃。
“你身上穿的Nike,Jack Jones,Gucci,随便一件就抵得上别的学生几个月的生活费。你上次跟我说你在外面打工,这些衣服都是你打工赚钱买的吗?”
“我……”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买给他的衣服,除了价格昂贵,穿在身上还会碍别人的眼。
“嘉言,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为几件名牌衣服做什麽不道德的事。可你还年轻,很容易就被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诱惑,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会让你在後半生後悔不迭的错误,你懂吗?”
“……”除了保持缄默,他不知道还能做什麽。他甚至怀疑陆谨什麽都知道了,他和那个人不容於世的恋情,他们的身份与阶级间存在的巨大鸿沟,连他们不甚光明的未来,陆谨都提前预见到了。
“你已经十九岁了,应该早就过了依赖亲人的年纪了。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独立自主的人,你明白吗?”
15。裂痕(下)
他怎麽可能不明白。
其实他和男人之间的问题,早就存在了,只是他们每次产生分歧和争吵,最後都是在床上得到解决。激情过後,又和好如初。问题看起来像是没了,可实际上却像河床被水流冲击後残留的淤泥,随著日积月累,这片淤泥越积越厚。直至有一天,这片淤泥困住两人的爱情。
泥足深陷,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陆谨那番话,不过是提前打破了他对爱情抱有的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不过是提前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告知於他,让他不至於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後悔终生。
可如果换个角度想,这些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也许陆谨的话里根本就没那麽多意思。也许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