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那兰经系部特批,提前搬进了11层的江京大学研究生宿舍楼。她和陶子共用的宿舍在七楼,除了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贴墙壁橱外,没有太多可周旋的空间。这些天陶子回天津看望父母,下周才会返校。那兰留守,日子清静平淡,将毕业设计的论文改成期刊格式,只等导师阅后首肯,就可寄出。
她进门后第一件事,是去看望书桌下笼子里的小仓鼠。小仓鼠是谷伊扬送她的生日礼物,刚来时还只是个宝宝。半年已过,陶子总结出,那兰和小仓鼠已经情深难断,而当初和她情深难断的谷伊扬却已远在天边。
当然,陶子总说,其实“天边”并不远,首都北京而已,坐上“和谐号”,打个盹的工夫就能拉近实体的距离,所谓的“远”,只是两心的隔阂。至今那兰看见小仓鼠,时不时仍会想起谷伊扬,情来如山倒,情去如抽丝。
说到陶子,那兰的手机就响了,陶子的电话。
“看到你留言了,说终于找到了份白领的工,详情如下。”陶子的声音有些哑,一定没少了和高中同学喝酒。“详情如下”是陶子说“具体谈谈吧”的特殊讲法。
那兰说:“先别急着问我,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调子听过没有?钢琴曲,我觉得耳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她哼了一遍秦淮手机铃声的曲调。
仿佛嫌霸王花的“臭名”不够昭著,仿佛存心要曲高和寡,她和陶子大二时就一起迷上古典音乐,更是给本系本班的男生致命一击。
当然,谷伊扬除外。
可恶的谷伊扬,你就在前海后海昆明湖里泡着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
那兰又哼了一遍,陶子说:“听过听过,可是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等等,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萨蒂的……”
那兰缺的就是这么个小小的提示,她立刻想了起来:“《古怪美人》!”
“第一乐章。”陶子也记起来。
“可恶!”那兰恨恨地说。
“可恶!”那兰恨恨地说。
“怎么了?”
那兰说:“说来话长。”
“长话长说吧,别忘了现在是暑假,我有的是时间。”
那兰说:“这首曲子,是秦淮的手机铃声。”
“那又怎么样?等等,秦淮?你是说那个秦淮?”
“我不知道你还认识几个秦淮,我说的这个就是一位比较畅销的写手,悬疑加言情、言情加悬疑的那个。我的新工作就是给他做助理。”
陶子尖叫一声:“天哪,你终于被和谐了!恭喜恭喜,知道美女助理的‘内涵’吗?”那兰可以想象陶子从床上跳起来的样子。
“当然知道,很多目光和会心的笑容给我上过这堂课了。其实我很冤,我不过是个催稿的而已,出版商雇的我,广告贴到宿舍楼里、贴到系办、贴到我的邮箱里,就差贴到我的QQ上。”
“出版商选了你做美女黑手党?你不会没听说这位秦淮的口碑吧?”
“不需要是花痴也知道,人见人爱的集邮作家。”
“这还是好听的,‘文坛陈冠希’听上去怎么样?他的八卦汇集起来,也可以出本言情悬疑了。猜猜他的粉丝在网上怎么称呼自己?”
“勤奋?淮粉?”
“情丝。”
那兰啧啧:“物以类聚,肉麻的人自有肉麻的粉丝。”
陶子笑道:“听上去你好像对秦公子不敢恭维,让我猜猜,他是不是特别名不符实?他的长相谈吐,是不是特别猥琐,以前登出来的所有帅哥照都是PS过的,对不对?”
那兰说:“你很少会错,但这次错了,他相貌堂堂,谈吐风流,名副其实,勾女成性,我这一整天都在对抗他言语上的性骚扰,所以现在感觉耗尽了所有元气。”
“怎么听上去像是你监狱采访的延续?”
“监狱里至少还有狱警保护我。”那兰叹气。“他一直在抛媚眼,我一直在翻白眼,于是他改换了手机彩铃,早上他手机叫的时候,还是《悲伤练习曲》,中午就换成了这个《古怪美人》,他是在绕着弯儿地骂我!”
良久,陶子那边没了声音。
“陶丫头,想什么呢?”
“你可能要中计?”
“中谁的计?秦淮吗?他这样,中计不会,倒是会让我中暑。”
“你再想想,他真的是‘老猎人’哪!你是学心理学的吧?”陶子的这句明知故问,往往是她要发表“高论”的前奏,“秦老猎人其实用的是一些基本的心理学,他知道你先入为主,听说过他的丑名艳史,多厚的遮羞布也掩不住,所以,索性在你面前设下一条极低的底线,这样,在你们以后的接触中,他会逐渐地‘改邪归正’,一步步提高,而他的每一次‘进步’,都会增加你对他的好感——谁不喜欢天天向上的好孩子呀?他甚至会说,他这样的‘进步’,都是因为你的出现,和你的接触……”
“求求您,别‘接触’了,挺热的天,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了。”那兰觉得陶子有些分析得过于“透彻”,不敢苟同,但似乎也不无道理。
陶子接着说:“我这些天在家闲得慌,光顾着八卦了,知不知道秦淮的最新风流史?”
“我正想给狗仔队打电话呢,猜猜我遇见谁了?”只有和陶子在一起,那兰才会放下所有包装,做真正快乐的自己。
陶子叫道:“天哪,不会吧,难道是宁雨欣!”
“长发、短裙,身材极佳,很伤心。”
“她在博客上爆猛料,说和秦淮有三个月的恋情,有图有真相。只不过秦淮近日来突然绝情,她只好出此下策,博客爆料,是一种‘逼宫’……”
“谢谢你的汇报,我很庆幸没浪费时间看她的博客。”
陶子又沉默了。那兰再次提醒她,陶子才说:“你不觉得,你这个时候变身‘助理’,是不是有些‘危险’?”
“你越说越悬乎了……大不了我再躲回监狱去。”那兰想起轮渡口藏在墨镜后的目光,陶子的担心或许并非多余。
她下意识走到窗边,迎面是晴朗夏夜深蓝的天幕。楼下只有零星一二人影,毕竟是暑假,只有少数学生在校。
就在这一二人影里,那兰看见了她。长发、短裙、浑身透着伤心,站在路灯投射光域之外的阴暗中,依旧戴着墨镜,怨恨的目光穿破所有黑暗,望向那兰的七楼小窗!
那兰的全身凝固,七月也有冰雕。
“那兰,那兰,你又在走什么神?”这回轮到陶子敲闹钟。
那兰闭上双眼,又揉了揉,再睁开,楼下黑暗中,并没有宁雨欣的身影。是长发短裙怨毒目光的印象太过深刻,出了幻觉?
父亲突然离世后的那段揪心的日子,她不知多少次有过这样的感觉,晚自习寂静的课堂里,他有时候就坐在她身边,然后溶化在模糊泪眼里。
“没……没什么,在想宁雨欣一定恨上所有和秦淮交往的女生,我哪里会有那么荣幸,她会单单来找我的麻烦。”那兰也不知是在和陶子诉说,还是在安慰自己。
那人在阴影里,望着七楼那扇窗。那兰的身影出现在窗口,随随便便一件T恤,穿在她身上都那么有风味。她正在打电话。给谁?秦淮?她妈妈?还是她的那个好朋友陶子?
她忽然脸色一变。她看到了什么?
有一点肯定,她害怕了,很快离开了窗边,甚至关上了窗。
她的确应该觉得害怕,大开的窗户永远诱惑着悲剧的发生,比如刚才,要是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她就会坠下七楼,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第四章秦淮之水浊兮,可以伤吾身
八点整,那兰按照习惯更衣下楼,短衫短裤,双肩小包,MP3在耳,跑向江大运动场。包里是游泳衣帽眼镜和换洗衣裤,她每天的例行私事,跑到运动场,跑圈2000米,然后进游泳池。游泳池晚上8:30后只对游泳队队员和教工开放,人少,可以游来回的泳道,达到真正的训练目的。
她边跑,还在想着刚看完的《锁命湖》已完成的部分——她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看完了秦淮“呕心沥血”整整半年“倾情写作”的五千个字,两个引子。
故事的开头还算吸引人,看见蓑衣人垂钓,就会有人暴毙,江洋大盗凤中龙携宰相的女儿私奔,小姐看见了垂钓的蓑衣人,第二天下水寻宝的凤中龙就成了一具尸体。然后是那个怪怪的“引子二”,更像是写实,江京真的出过那样的大案?那两个看见蓑衣人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那个没有脸的人,是否行凶?被钓鱼的父子发现的女尸,是否就是被惊吓的女孩之一?
为什么秦淮用了半年,却只写了这么点东西?是不是灵感卡了壳?圆不了前面奇巧的设定?
经过一整天千万人蹂躏的游泳池此刻像是一碗馄饨汤,那兰习以为常,只能对泳后的淋浴加倍关注。最后一拨游泳的另一个好处是淋浴的自在,不需要和别人“共享”一个淋浴头。此刻,淋浴区里只有屈指可数几个人。
一边冲澡,她还在想着《锁命湖》,也许下次见到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重案组的巴渝生,可以“顺便”问一下有没有类似的五尸大案的情况。她和巴渝生相识在毕业设计的过程中,课题组里一位公安大学的老师搭桥,那兰找到巴渝生,巴渝生为她提供了一些重案犯的犯罪背景,做了她课题组的顾问。
她耐心地冲净了洗发露的泡沫,抹了抹紧闭的双眼,终于可以睁开眼“见人”了。
但她睁开眼的一刹那,就感觉有双偷窥的眼睛,那是两道熟悉的目光,怨毒。
她猛然回头,看见一个长发短裙的高挑身影,在墙的转角。
那身影稍纵即逝。
她飞快地用浴巾裹住自己,绕过转角,是更衣区,一排排的衣箱围成空荡荡的更衣室,没有人影。
擦干,更衣,那兰快步走出更衣室,把门的阿姨已经离岗回家,门外倒是有两名工作人员拖着一袋明矾走向游泳池的边门。那兰叫住他们,借问是否见到一位长发短裙的妹妹走过,两个汉子上下打量那兰:“你不就是一个?”
那兰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没有任何视觉和意识的惶惑,宁雨欣在跟踪自己。
宁雨欣恰巧在自己出现之际被秦淮割断情索,怀疑她那兰就是秦淮新欢,跟踪自己,是为了获得第一手的证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
那兰还要日复一日地去湖心岛的秦宅“上班”,宁雨欣有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认为那兰的每日湖心岛之行不过是去和秦淮幽会、缠绵、午餐。
“螺居”里秦淮接到的那个电话,引起他的极度恐慌,乱了故作潇洒的阵脚,除了宁雨欣,还会是谁打的骚扰电话?当初秦淮不知多少次带宁雨欣去“螺居”吃过海鲜呢,所以她自然知道秦淮的那点伎俩。她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走下摆渡船,又返回了湖心岛,远远地看着秦淮和那兰在“螺居”把盏交杯,言笑晏晏。
那兰想到几乎头痛,偏偏耳边又响起秦淮对着手机的森森恶语:“如果你再这样纠缠下去,或者你,或者我,要付出血的代价!”这话说给谁听?除了宁雨欣,还会是谁?
如果方文东说的属实,秦淮和宁雨欣之间并无纠葛,宁雨欣莫非是精神病学上的“被爱妄想症”患者?这类患者,极度的单相思病例,以为和对方情深似海,不择一切手段要占有无辜的对方。跟踪、纠缠、暴力、甚至谋杀。
问题是,秦淮是无辜的吗?清者自清,而秦淮就是那放入明矾和漂白粉之前的游泳池。
可悲的是,自己偏偏还得“畅游”在那池浊水中。
宁雨欣,如果你再这样纠缠下去,或者你,或者我,或者那条叫那兰的小人鱼,迟早要付出血的代价。
那兰心头身上,一片冰凉。
在宿舍楼下,那兰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宁雨欣的影子,或者说,宁雨欣没想让她看见。
她心事重重上了楼,不想再打电话骚扰陶子,就给远在家乡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听妈妈聊了些家常,县城里的八卦。妈妈听上去平淡快乐——父亲被害后,她得了抑郁症,最近似乎已逐渐恢复。
她放下手机后,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准备继续整理论文。
但手指像是触到了开足火力的熨斗底,飞快地缩了回来。
那兰的笔记本电脑,一直有密码保护,只要她二十分钟不在桌前,电脑自动进入睡眠状态,再开启时,必须输入密码。而此刻她打开,直接就是页面,电脑仿佛变成了乖乖狗,识得主人,不问她要密码。
更糟糕的是,电脑“醒”来后的页面也面目全非。
她去游泳前,屏幕页面停留在秦淮那可怜的五千字文稿上,她准备回来再细读一遍的。此刻,那可怜的区区五千字也从电脑屏幕上消失了。这份文件所在的优盘,也离开了笔记本电脑的USB接口,不知所终。
就在那兰离开的这一个多钟头里,有人闯入了这间小小宿舍,解除了笔记本电脑的一点点基本的防护,盗走了秦淮半年的“心血”。
或许,秦淮应该庆幸,半年里只写了五千字,而不是五十万字。
虽然窗口吹进来的风中仍带着浓重暑气,那兰还是下意识地拢了拢双臂,好像要抵御不存在的夜寒。她走到门边,低头仔细观察门锁,完好无损。
这是个“专业人士”的杰作。
是不是可以排除,是宁雨欣闯入了宿舍?那兰无法将美女作家和飞檐走壁的盗窃高手等同。这样的人也许会出现在秦淮的小说里,但难得会在世间遇到。更何况,宁雨欣似乎在很投入地跟踪自己,不见得有闲心来做妙手空空。
但不是宁雨欣,又会是谁?谁会对秦淮憋了半年的可悲“小品文”有如此好奇?
疑问越多,那兰越能看出恐惧向她长伸的手。
她忽然觉得宿舍里有些静得不同寻常——那兰在读书和休息时,尽量保持室内的安静,但此刻的静,却让她心跳陡快。
“可恶!”她顿悟出格外安静的来源,却几乎要叫出声。
小仓鼠没了动静。
永远闲不下来的小仓鼠没了动静,比任何凄厉嘶吼更让人心悸。
小仓鼠躺在松软木屑上,四脚朝天,连胡须都没有一丝颤动。那兰蹲下身,颤抖的手开启笼门。她轻触小仓鼠的一只脚爪,毫无反应。
泪湿了双眼,那兰才知和小仓鼠的情深难断绝非一句玩笑话。
偷优盘的人为什么要杀死小仓鼠?一个警告?我卷入了什么样的是非,需要经受跟踪、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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