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圆阵外围传来金铁交击的声音,战斗的双方开始了第二次正面接触。敌人的队列重重撞在前排的重盾上,就像流水撞击在江心的岩石上,虽然一次次失败地碎成粉末雾气,但却始终不曾停息。长枪手们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手中的长枪在军官们的呐喊声中一次次伸缩攒动,每一次出击都意味着更多生命的流逝,而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更浓重的血腥气息。
原本雪亮的长枪,如今已经变成了鲜红的尖锋,在它面前倒下的战士不计其数。这些特制的凶器能够穿透细密的甲叶,在金属片连接的缝隙间狠毒地扎下,贪婪地吮吸鲜血。尽管如此,如果仅仅依靠武器的锋利,这排长枪阵地很快就会崩溃。真正让我们的阵型在蜂拥而至的敌人面前屹立不动的,并非是士兵手中犀利的长枪,而是通过反复训练和搏杀培养出来的、那深深铭刻在他们的骨骼、肌肉和血脉中的纪律性。
长枪,这是一种仅能远攻的武器,在五步到七步的距离上,没有任何武器的杀伤力能与它相比,但是,一旦敌人冲过了长枪攻击距离的底线,欺近长枪手的身边时,他们就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这个时候,他们唯有信任自己身旁的手足同胞,信任他们的剑和盾能够在最需要的时候守护自己。他们能做的,只是无情的机械般反复攒击,将自己能够抵挡的敌人杀死在面前。
如果没有铸铁一般坚硬的意志和超越了恐惧天性的纪律,牢不可破的长枪阵只是一句笑话而已。
就在这战局胶着的时候,米拉泽抓住了有利的时机,再次调遣一个步兵军团加入战阵。
即便是钢铁一般勇敢顽强的战士,也不可能在三倍于己的敌人如此疯狂的攻势下稳固如初。随着战斗不断升级,终于,外围的士兵看见了自己防守的极限。
他们开始退却。
退却首先是从南侧开始的。
或许是某一个盾牌手支撑不住这样巨大的冲击力,又或许是某一个长枪手在敌人亡命的攻击下永远地倒下了,总之,阵地的边缘出现了一个豁口。在敌人不住的打击、压迫下,这个豁口越来越大。当它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溃退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不应该责怪我们的士兵,他们已经做得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好。他们为我们赢得了很长的准备时间,在如此悬殊的势力差距下仍然把数倍于我们的敌人抗拒在阵地外侧那么久。
但是还不够。
每个人都知道,一旦这个豁口打开,最终就会变成无法愈合的绝症,我们的阵地就会变成敞开大门的房屋,任我们的敌人纵横驰骋;一旦这个豁口打开,数万敌军就会像巨浪般涌入,用红色的死亡潮水将我们淹没;一旦这个豁口打开,我们一切美好的志愿和清澈的愿望都将在这污浊嘈杂的战场上化为乌有,仅余下无尽的悔恨和愤怒伴随着阴谋者的丑恶嘴脸流传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裂缝需要有人弥补,这道防线在呼唤它的主人,这个阵地在崩溃。只有一个人,只有他,能够在这个时候拯救我们。
“雷利,堵上缺口,调整阵型,重新组织防御!”情急中,弗莱德习惯性地下达了这个命令。
是的,只有雷利,守护我们生命的友人,最牢固的防线拥有者,无可取代的将领。每当我们面对强大的敌人,总是他奋不顾身地迎上去,用他的智慧和勇气将敌人强大的攻势阻挡在外,给我们赢得更多休息和整理的机会,让我们一次次地反败为胜,不是么?
“雷利,快去,快……”忽然间,弗莱德愣了愣神,停止了他的呼喊,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让他失去了一切反应。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找不到焦距,空洞而悲伤,仿佛是在无声地哭泣。
他想起来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我们身边,不在这个战场上,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地方,用他的盾,护卫我们的生命。
我们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与面前的敌人战斗。可是,我们还没有习惯他的离开,不是么?
我们怎么会习惯?我们怎么会习惯那个开朗坚韧的人从我们面前永远地消失?
不可能啊……
冷风吹过我的脸,那凉凉的触觉刺激着我的鼻腔,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算了,不必再为自己的哭泣寻找借口,那是我伤心的泪水,为了那永远离去的朋友。那不是软弱的印记,而是骄傲的纪念。
恍惚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雷利遵命,立刻增援!”
我率队冲向那道动荡中的防线,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向着这个危险的缺口。我来的正是时候,那个缺口已经扩大到可以并排挤进五、六个人的地步,几十个敌人已经在混乱中杀入我们的阵型,仅仅是士兵们难以想象的顽强和让我们值得庆幸的运气才使这条防线没有完全崩溃。即便如此,它也已经到达了崩溃的临界点,就好象是一面倾斜的土墙,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它就会整条地倒下。
一道刀光在我面前亮起,随即又暗淡下去,我的剑带着新鲜的血迹。
“坚守岗位!”我这样高呼着,站在那里,面对纷纷袭来的武器,一步也没有退却。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座突然降临的高山,将汹涌而来的洪水阻挡在身前。在这钢铁洪流面前,大地仿佛都在震动,而我却屹立不动。这时候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心情,似乎站在这个岗位上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远比我伟大坚强的人。
我身后的士兵纷纷涌出,将已经突入阵地的敌人一步步重新逼出防线。但是我很清楚,我们的到来只是暂时弥合了这危险的缺口。在失败面前徘徊过一圈,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已经不是那么强烈。如果没有没有什么能够重新鼓舞起他们的斗志,这条防线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完全崩溃。
情况依然危急!
忽然间,没有任何征兆的,我心怀激荡,挥舞着长剑,站在阵地前排,大声呼喊道:“留下敌人的尸体,只有亡灵能够通过!”
这本是雷利在战斗时最鼓舞人心的一句口号,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我,让我这样忘情地高呼。这句话收到了我希望的效果,不,应该说比我希望的还要好:对于那些曾经在雷利身边战斗过的士兵和军官来说,这句话标志着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和一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即便是那些从未见过雷利的新兵,也都受到了这口号的感染,变得镇静和勇敢起来。在这一句话面前,任何敌人都不能够用“强大”来形容,任何攻击都不能够用“犀利”来表述。无数英勇的战士在这一句话面前失去了生命,用自己的死亡见证了一个勇士的荣誉。
又一波敌人冲了上来,他们已经看见了胜利的希望。这条防线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那群士兵已经在接连不断超负荷的战斗中疲惫不堪。
他们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已经不是我们的防线,不是我杰夫里茨基德的防线,不是弗莱德古德里安的防线。这条防线属于一个叫做雷利的军人,那是他们永远无法战胜的勇士。
空气中,我颤抖的声音不住回荡,带着我深深的怀念。
“留下敌人的尸体!”
践踏着干枯的草叶,我们的敌人已经步步逼近。
“只有亡灵……能够通过!”
他们还在迈进,并不是迈向胜利,而是在迈向死亡。这句誓言仿佛带着某种触及灵魂的魔力,让人坚定,让人有力量。
“这是雷利中校的防线!”
雷利,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但在此时此地,这个名字意味着许多。
“他永远与我们同在!”
杀声响起,我仿佛看见雷利自信骄傲的笑容。
你看见了么?我的朋友,你看见了么?这是属于你的防线,这是属于你的荣耀。请原谅我的无能,只能用这种方法纪念你。这是我这个卑微渺小的军人能够作到的唯一的事情:将一场并不华丽的胜利铭刻在你的名字上,为你本已辉煌灿烂的姓名增添一丝微不足道的光辉。
或许,你已经在嗤笑我的笨拙了。若是你在这里,肯定能够将防御阵型安排得完美无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手,你的防卫总是那么出色,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操心。而我现在,还必须借助你的力量,才能构筑起眼前这条拙劣丑陋的防线。
若我能够选择,我宁愿站在这里指挥这场战斗的那个人是你。我宁愿你嗤笑我,讥讽我,以你锐利的目光和精确的判断来彰显我的愚蠢。我不在乎,真的,我只希望在战斗结束之后能用我的双手牢牢抱住你的肩头,用一个热情的拥抱和一杯充满泡沫的麦酒表达我对你的钦佩和祝福。
我愿以一切代价去换取这样的一次机会,让我能抓住你的手,让你不要离去。
可这一切都做不到了,我只能尽力填补你在战场上留下的空缺,也填补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模仿你,追随你,假装你未曾离去。
……
敌人没有悬念地再一次崩溃在我们前,他们让我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可是这条防线依旧岿然不动,就好象能够永远这样树立下去似的。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名字。
“雷利,西南方向防线告急!”弗莱德这样命令着,他已经不再为这个脱口而出的熟悉名字愕然,只是每当他喊出这个名字,眼中仿佛都飘过重重的雾气。
“雷利遵命,立刻支援!”罗尔大声地回答着。片刻之后,西南方的防线上响起与我们相同的口号。我看见了罗尔的战斗,那已不再是刚才的战斗方式。此刻他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不追求血腥,不追求恐怖,仅仅是单纯地战斗。他现在的脸上已经消去了暴戾仇恨的影子,依稀还带着几分放松的笑容,仿佛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感受到朋友的存在。
“雷利,加强北侧防线!”
“雷利遵命!”这一次是达克拉。一支重装步兵在他的率领下加入到北侧防线中,将摇摇欲坠的局势逐渐扭转过来。这个雷利最亲密的挚友原本只喜欢慷慨豪迈的战斗,并不擅长守御。但现在他做的很好,在驱逐出压入的敌军之后,立刻着手调整阵型,维持好防线的战斗秩序……
一个个发给雷利的命令从弗莱德的口中发出,它们都在雷利的名义下得到了很好的执行。在我们阵地的各个方向都传递着诸如“雷利遵命”、“雷利在这里”这样的呼喊声,这个普通的名字此刻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成为让我们面前的敌人一再溃退的魔咒。
“没有人能够穿越我的防线。”他经常这样对我们说,他也正是这样做的。甚至于,直到临死前的一刻,他还在寸步不退地战斗,守护着我们生命的最后防线。
现在,轮到我们去守护他了。
虽然我们已无法保护他的生命,但还能去捍卫他的荣誉,用他的方式,以他的名义!
这是一场属于雷利的战斗,尽管我们再也看不见他。
在这场战斗中,他始终站在我们身边,一刻也未曾离去……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五章 飘雪之战
“当啷!”我架住一把重剑,巨大的冲击力沿着我右手的手臂攀上胸口,让我的心里一阵难过。我的右手几乎拿捏不稳,手中的长剑随时都有可能脱手飞出。
那把剑再次袭来,横扫向我的左腰。我明智地没有选择硬拼,只是将手中的剑向左立举,轻轻擦过砍向我的剑锋,而后向右转身踏步,拉近了我与对手之间的距离。在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武器防御的时候,我的剑从他的左肩斜砍下去,溅起一蓬红云。
这转身一剑让我有些晕眩,我的脚向右横着晃出去两步之后才站定,这时候,我感到右手一阵酸麻。
这已经是第几个死在我手中的敌人了?十一,或是十二?我已经不记得了。在战斗中,我甚至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是一次次挥剑,防御、进攻,直到我们中的一个倒下。
明明已经疲惫得难以言说,真想就此倒下,永远脱离这让人烦恼忧愁的世界。可是当我疲惫地闭上眼,总是仿佛能看见在那面象征着权力和力量的大旗之下,米拉泽挺身坐在马上,得意地看着我们覆灭。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能振作起我仅存的勇气和力量,一次次在生死搏杀的关口将面前的对手砍翻在地。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对手。他们中有的人杰出,优秀,让人尊敬,面对他们时你有时甚至会生出“即使输给他也很荣幸”这样的想法。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有许多战场上的勇士让他们的敌人也由衷敬佩,即便遭遇了失败也丝毫没有觉得耻辱。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种人,让你近乎本能地感到憎恨和厌恶。不要说败在他的手中,即便是在他面前弯一弯腰,你都会觉得是莫大的耻辱。那是一种让你觉得输给谁都不能输给他的仇敌,仅仅是提起他的姓名、想起他的面容都会让你迸射出无穷无尽的仇恨,让你能够去完成那些在你能力之外的事情。
对于我来说,米拉泽正是这样的人!
我单膝跪下,把剑竖插在地上,扯碎一根布条,用右手和嘴将它捆缚在左手的伤口上,然后狠狠地吐了一口含着鲜血和泥土的唾沫,大口喘息着重新站起身来。
又一个敌人向我扑来,或许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疯狂傲慢,让我想起了米拉泽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恍惚间,米拉泽的脸狞笑地看着我,似乎如果我就这样死在他面前,会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慰。
我怎么能输给他?这个念头连想一想都让人鲜血上涌,恨不能撕开自己的心肺,去宣泄这股愤怒!
下一刻,我的剑穿透了敌手的喉咙,他的左手挥舞着搭在我的肩上,用力抓着我,而后渐渐松脱。我抽回我的剑,踉跄着推开他的尸体。他的脸带着无法相信的表情,似乎即便到死也不相信,一个体力已经到达极限的人,怎么还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反击。
他不知道,虽然我的肉体很疲惫,但我的灵魂在燃烧。
“杰夫,你还好吧!”终于,罗迪克率领他的部属加入到我这一侧的防线,我的任务暂时完成,可以好好地歇一口气。
“好的很!”我用长剑撑着地,摇晃着走向他。
“你累坏了,我还怕来得太晚,看见你的尸体呢。”他指挥着士兵填补好空缺,准备迎接下一波进攻。
“开玩笑,谁会死在那个人手里!”我冲着北面米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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