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殿下一手举着酒杯,静静地斜倚在书房的大扇窗户前。那扇窗正对着总督府大门的方向,在这里可以将整个总督府前庭一览无余,包括我们送别王子的回廊。我相信金发的王子一早就已经站在这里,将旧日朋友告别离去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在了眼里。
现在,迪安索斯王子的车仗早已经消失在总督府大门外,除了几个花匠,那里空无一人。可殿下还在静默留恋地看向那里,就好像友谊从未离开。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浅淡的微笑,可那笑容看上去却是那么的虚弱苍白。
正是正午时分,往日的这个时候,明朗的阳光总会斜斜透过细腻的窗纱,在书房中撒下一片柔软的金色光线。可是今天,大片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在殿下的脸上撒下一片灰暗忧郁的阴影。
“基德先生……”正当我打算离开书房,不再打扰殿下的沉思时,殿下忽然喊住了我。他依旧看向窗外,口气有些游疑不定地问我:
“您在古德里安陛下身边很久了吧,先生?”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我不知道他在这时候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有几年了,殿下。”我斟酌着回答。
“哦,您别担心……”路易斯殿下可能听出了我的犹豫。他转过头来,对着我安抚地笑道:
“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在朋友和国家之间,在理想和责任之间,陛下会如何选择?”
“我……我也不知道,殿下……”我仔细思索了半天,也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对于陛下来说,似乎从来都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陛下最希望的就是亲手建立起一个美好的国家,保护一切值得珍惜的人和事,包括他的朋友。而他周围的所有人也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捍卫他的愿望。这既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责任,他……不必在这之间选择什么。”
“果然么……”殿下惨淡地摇了摇头 ,眼中露出少许敬重的神色,“……将所有人的梦想当作自己的梦想,有这种为自己的国土和民众承担责任的自觉,这才是真正的王者应有的品质吧……”
“是我这种懦弱的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高度啊,这两个人……”殿下轻柔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透明的内壁上挂起一层模糊的浆液,看上去犹如不安的心境般纷乱异常。
我当然知道殿下正在烦恼的是什么。我不愿见他如此消沉,却又不知怎么去劝慰他才好。
“我是个愚笨的人吧,基德先生?又任性、又懦弱,不敢与自己的血缘兄弟为敌,勇敢地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结果拖累了许多无辜的人,让那些关心我的人失望了。我是个那样的人吧?”殿下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我。
“您不是的,殿下。您是我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之一。您用您的剑举起了您的帝国!”我丝毫也没有迟疑,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您是勇敢的战士、智慧的统帅、也将成为一个崇高和仁慈的君主。”
“勇敢的战士?智慧的统帅?仁慈的君主?您也这么看待我么,基德先生?”殿下无力地苦笑起来。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我衷心的赞美非但没有让殿下感觉更好些,反而似乎让他愈加烦躁起来。他有些激动地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想?”路易斯殿下的声音提高了不少。尽管他仍在微笑,可嘴角却好像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父王希望我成为出色的王子和国王,继承他的事业;母亲希望我成为仁爱的兄长、照顾好我的弟弟;人民希望我仁慈,让他们活得更丰足;士兵和将领希望我勇敢智慧,带领他们赢得更大荣誉;就连迪安索斯,我最熟悉和最敬爱的朋友,都希望我成为一个强权的君主,与他结成更加强有力的联盟……可是,谁问过我希望成为什么?谁指望过我成为我自己?”
说到这里,殿下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略略迟疑了片刻,抱歉地看了看我,而后缓步走向书房一侧的键琴处,掀起乌亮的琴板,露出一拍象牙色的琴键。他坐在琴前,闭上双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缓慢地将气息吐出来。当他的表情看起来完全平复时,他将双手放在琴键上,开始了缓慢的弹奏。
这是殿下的习惯,每当他感到心情烦躁、或是遇到什么让他忧虑的事情时,他总是喜欢弹奏乐器,用歌声和乐曲声排解他的心中的淤塞,让他的心情恢复平静。
象牙色的琴键流淌出象牙色高贵古典的旋律。那旋律既熟悉又陌生,我无法形容它究竟是怎样的,它仿佛是极端的朴素与极端精致的矛盾产物,一个个听起来似乎温柔的音符却像大锤一样敲打着你的肺腑,让你忍不住感到一阵悲伤,却又油然生出一种豪迈的情怀。
“……擦尽最后一抹血迹,
刀锋重新闪起光明。
英雄彼德森又赢得了一场胜利,
可忧伤和哀愁却盈满了他的心……”
这是一首赞美数百年前建立横跨法尔维大陆的斯迈德帝国开国之王、在当时就被称为“血冠的王者”的彼德森封桑坦德大帝的英雄赞歌。和其他与这位铁血君主相关的歌曲不同,这首歌并没有歌颂王者的武功和战绩,而是截取了一场战斗之后血冠的王者怜悯矛盾的心情。因为立意独特,这也就成为了关于那位伟大君主传唱最广的一首乐曲。
“……又一个名字离他远去,
他的挚友,雷哈格尔将军。
随他而去的还有他的军团,
以鹰翼为冠的勇者之群。
杀死他们的是野蛮的威特人,
奸诈的菲尔德是他们的首领。
他们已付出了覆灭的代价,
可王者之友却再也无法复生……”
曾经有不下五十名吟游诗人在我的酒馆中吟唱这首诗歌,他们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流浪歌手,可是我从没有听过有人能够像路易斯殿下唱得这样优雅和忧伤。殿下的歌声就像晴空中漂浮的云朵一样,轻柔、曼妙,让人无法琢磨,却又拨撩得人心头一阵温柔。
最神奇的是,同样的歌曲,在那些吟游诗人口中,就像是华丽的过了头的虚假传奇,而殿下唱起来却像是亲眼所见,让人信服,让人沉浸于那样的情景中,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以铁血手段著称的血冠王柔弱矛盾的一面。
“……仇恨不会带来和平,
只会将战争的种子越埋越深。
倘若战争是一场深重的罪恶,
就让我独自承受神明的戒惩。
愿这世上的所有争斗都止于我手,
愿不再有人因仇恨而燃起战火。
愿我眼望向再无刀兵,
愿我剑指处再无纷争……”
每当酒馆中的吟游诗人唱到这里时,他们的声音总是激越高亢,把这首歌曲最后的几句誓言唱得铁骨铮铮、让人忍不住心潮澎湃。而路易斯王子唱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十分失落惆怅,仿佛是在为这为伟大君主无法实现的誓言感到深深的遗憾,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勇者伤怀。
当为挚友雷哈格尔将军复仇、荡平高山蛮族威特人之后,彼德森大帝忽然深刻反省。他意识到为一时的仇恨和快意引起争战是愚蠢的。从此之后,彼德森大帝以“为和平而战”的口号,希望建立一个“我剑指处,再无纷争”的伟大帝国。尽管在我看来,这或许不过是帝王们自我标榜的幌子而已,但他确实以此为旗帜建立了不世功业。在彼德森大帝的前半生,他以鲜血和杀戮开创了一个横贯大陆南北、三面临海、北靠“雪顶之脊”萨亚里山脉的强大帝国;而从他五十岁直到去世的十几年时间里,法尔维大陆居然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国与国之间的争战,这短暂而珍贵的和平被后世称为“彼德森的奇迹十五年”。当这位前所未有的伟大国君去世时,他平和而满足地留下最后的遗言:“这世上的争战将和我一同离去。”
极富讽刺意味的是,彼德森大帝带走的并不是争战,而是和平。就在他去世不到五年时间里,他一手开创的宏伟帝国分崩离析,迅速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十余个国家,掀起了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被后世称为“后彼德森的血色十五年”。
我一直沉浸在殿下美妙的歌声和乐曲声中,甚至当最后一个音符已经从殿下的手指间流出时,我都忘记了喝彩和赞美。殿下低头看着琴键和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发呆。
“您唱得太好了,殿下。”我由衷地赞叹道,“我从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声。”
“您喜欢就好。”殿下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背对着我,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在母亲的生日舞会上听到的歌。也是我第一次听别人吟唱英雄的诗篇。”殿下缓缓合上琴板,又在那上面轻轻抚摸了两下,好像那方才与他一起吟唱的键琴是个有生命的伙伴似的。
“与其说我被这歌声打动了,倒不如说我被那吟游诗人打动了。他当时就坐在大厅的中央,坐在一张包着金漆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柄月琴,长长的散发直垂到肩上,有几条还被染成了紫色,看上去英俊极了。那晚他成了整个舞会的主角,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被他深深吸引着。那些将军、公爵、王子……站到他面前都好像宫廷小丑一般俗不可耐。当他唱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血在燃烧,就好像亲眼看见了彼德森大帝在树林中抚剑垂泪高歌的样子,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种感觉。我狂热地爱上了那些英雄史诗中被赞美、被歌颂的人们,我热爱那一切被人称颂尊敬的伟大的人。我知道,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过那样的生活。”
“我不明白,殿下……”殿下的话把我弄糊涂了,“……这听起来有些矛盾。倘若您希望成为彼德森大帝那样的不世英豪,为什么……”
“哈哈哈……”没等我说完,路易斯殿下就笑着打断了我,他摇着手臂回过头来对我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基德先生。我是说,我想成为那个吟游诗人。”
“什么?您?吟游诗人?”殿下的话确实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一个听起来浪漫富有诗意的名字之外,大部分的吟游诗人几乎一无所有。准确地说,他们只是些有情调和艺术气质的乞丐而已,为了某个不确定的目标四处游荡。他们并不是什么受人尊敬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几乎是窃贼的代名词。没有人喜欢与吟游诗人为伴,即便是吟游诗人自己也不喜欢。我简直无法想像,在我面前的这个堪与所有英雄诗史中最了不起的人相提并论的年轻王子,居然希望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奇怪么?”路易斯殿下对我反应一点也不吃惊,“一个王子,希望成为吟游诗人,在酒馆和街头为每个人弹唱乐曲,过那种浪荡自由的生活。在我小时候,每当我向别人说起这个希望时别人都嘲笑我,说我疯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疯了,除了克劳福。只有他对我说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他说,追逐自由的脚步,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可是那真的是我想做的。我热爱那些传说中的伟大英雄们,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我宁愿去追随他们的脚步,走遍这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将他们不屈的精神和高尚的品质向所有人传唱。比起战争和杀戮,比起以强力的手段去管理一个帝国,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普通人,基德先生,一个怯懦的、却又抱着美好希望的普通人。我不是迪安索斯王子,不是古德里安陛下,也不是达伦第尔,我永远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君主!我只希望能过平静自由的生活,而不是成为一个强硬的国王。不管你们是怎么看的,我没有一颗国王的心,这一点我骗不了自己。”
“我无法忤逆父母的意思,无法背叛我的家庭和责任。我要保护追随着我的士兵,也要保护信任着我的人民。我既不能抛弃这些去自私地做一个真正的自己,也没有勇气与我的亲人刀兵相向。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蠢?”
“……可是那才是真正的我啊,基德先生,真正的我……” 殿下的笑容和声音都是苦涩的。
我沉默不语,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面前的殿下。我曾对这个金发的年轻统帅有过许多不同的感觉,仇视、好奇、尊敬、爱戴……可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同情他。他就像是一匹被套上笼头的骏马,被自己的良心和责任感鞭打着,向着自己所不愿去的方向前行。
他摇了摇头,抱歉地对我说:
“让您听到了无聊的事情,真是对不起。”
这一点也不无聊。没有谁的梦想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我想这样对殿下说,可是我说不出口。
“您必须尽快离开,基德先生,带着玛利安。”忽然,没有任何先兆地,殿下严肃地对我说道,“我答应过要保护您的安全,让您平安地回到您的国王身边。可是……很抱歉,看起来我无法再做到这一点了。”
我心里一惊:“为什么,殿下?难道达伦第尔王子他……”
“这不是您应该知道的,先生!”殿下的口气重了许多。他头一次严厉地看着我,用目光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
我是个德兰麦亚军官,许多事我不应该知道。可是……
“我也是您的侍卫长,殿下,这关系到您的安全,保护您是我的责任!”我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昂起头倔强地看着殿下。无论我曾经是什么人,无论我的忠诚属于谁,在这一刻,保护眼前这个可怜王子的心情不可动摇。
我们相互对望着,渐渐地,殿下的目光柔软下来。他有些局促地望向别处,有些艰涩地说道:
“我的父亲患了重病,很严重,或许……或许撑不过两个月了……”
“什么?有这种事?”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唯一还能压制达伦第尔王子的,就是温斯顿帝国的国王赫诺尔四世陛下的呼吸。他一旦去世,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达伦第尔争夺王位的野心了。而就目前的形式看来,与凶狠阴险谋划已久的兄弟相比,路易斯殿下的实力非常薄弱。在朝中,达伦第尔王子已经几乎控制了所有的政务和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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