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我见过。
还是那围攻达沃城时难忘的一战,除了慷慨赴死的古铁雷斯,还有一个人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援助自己的朋友,他射出的利箭自始至终都守护在古铁雷斯将军身边,伴随着那个勇敢的人一同冲锋陷阵。
那个既忠诚于友谊又忠诚于责任的,让人钦佩的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两眼红通通地看着我。
他身后那个更为年长的人对我来说更加熟悉,乌瑟斯德里贝拉公爵,弗莱德身为战场指挥官时遭遇的第一个对手,那个曾经指挥过坎普纳维亚攻城战,并在第二次森图里亚会战时与我们交过手的将领。弗莱德对于他有很高的评价,称他为“教科书般的战场指挥官”。这个老派的贵族虽然并不擅长使用奇诡的谋略,但他在战场上的每一个判断都严谨缜密,绝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破绽。几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也消瘦了许多。
说起来,当他在坎普纳维亚城下劝降弗莱德时,我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他恐怕不会记得我这个平庸的士兵的。
“您好,殿下,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里贝拉公爵面色尴尬地向路易斯王子行礼问安,“得到消息后,卡莱尔将军情绪很激动,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
“你就是那个德兰麦亚军人,是吗,是你吗?”卡莱尔看起来很冲动,他完全不顾及身旁的王子殿下,径直迈向我,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
“卡莱尔!”殿下厉声喝道,“基德先生是我的客人,不许你这样无礼。”
“是他们杀了古铁雷斯,殿下,是他们干的!”卡莱尔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粗鲁举动。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强壮有力的大手死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牵动了我的伤口,我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敢不敢和我决斗,胆小鬼,懦夫,我绝不会像你可耻的长官一样倚多取胜,只有你,和我,一对一。”这个男人对着我的脸咆哮着,“我要杀了你,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你!”
“卡莱尔,放手!”王子殿下大声呵斥着,阻止了卡莱尔粗鲁的行为。他柔和地劝慰着在极度愤怒和悲伤中的卡莱尔:
“卡莱尔,我的朋友,古铁雷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朋友,对于他的死,我们都感到很难过。可是那是战争,我们都知道,他的死……他的死不应该责怪任何人,包括基德先生。”
“那不一样,殿下,您没有看见古铁雷斯是怎么死的。他一个人,对着几万人,每一柄武器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我看见了!他全身是血,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战斗。四年了,四年来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可怕的景象,四年来我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我请求您,殿下,我恳求您,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对手,我要为古铁雷斯做点什么,我也只能为他做那么多了。”
“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严肃地回答,“基德先生是为了……他帮了我的大忙,我绝不允许你伤害他,这是命令!”看得出,殿下不愿告诉卡莱尔我究竟为什么而来,这我能够理解。按照卡莱尔现在表现出的冲动的性格,倘若让他知道克劳福将军是被人栽赃迫害自杀身亡的,恐怕他现在就要去找凶手拼命了。
“不要命令我,殿下,不要逼迫我违抗您的旨意。您知道,我绝不愿对您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违抗。我从来也没有违抗过您,可是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不行。我愿承受任何惩罚,殿下,我宁愿杀了他然后为他偿命,或者就这样被他杀了。我绝不能任由他就这样从我眼前走过而什么都不做!”
我想我能理解这个男人。我明白眼睁睁看着朋友在我身边遭遇危险,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是什么样的感觉。在卡尔森牺牲之后,在雷利牺牲之后,很长时间里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那心里自责愧疚的痛楚已经足以麻痹你的一切神经,把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即便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也认为卡莱尔的要求是正当的。尽管不是我亲手杀死了他的朋友,但当时我确实在场,我是杀死古铁雷斯将军的成千上万个凶手中的一个。更何况,是弗莱德最后杀死了那个可敬的军人,我有足够的立场去替代我的挚友,承担来自卡莱尔复仇的怒火。
“殿下……”我走上前去对路易斯王子说道。
“基德先生,很抱歉,卡莱尔将军的情绪有些失控。但是我保证,我绝不会让您在这里受到任何伤害。”殿下抱歉地看着我,又愧疚地看向卡莱尔。我并不想侮辱卡莱尔将军,但他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狂犬或是疯牛,死死地盯住我。他的眼睛布满红色的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
“您误会了,殿下。”我恭谨地说道,“卡莱尔将军的要求是非常正当合理的,我想我应该接受他的挑战。”
路易斯殿下吃惊地看着我,里贝拉公爵也是,甚至卡莱尔也被我的话惊呆了。
“您发疯了吗,基德先生,对于古铁雷斯将军的死,您并没有责任,没有人应该为在战场上杀死敌人负责。您不应当受到这种不公正的挑战,卡莱尔将军……卡莱尔将军没有权利指责您。”里贝拉公爵完全不顾身旁同僚的颜面,大声地劝阻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正直公平。
“卡莱尔将军是温斯顿帝国有名的剑术高手,即便放眼整个法尔维大陆,能够胜过他的人也寥寥无几。我希望您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断送了自己的生命,您不必如此的,我保证拒绝这次决斗绝不会有损于您的荣誉。”路易斯殿下也急切地劝告我。
听了他们的话,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权利?荣誉?我并不是世袭的贵族,并不会为了这些理由去和别人决斗。让我接受这次挑战的,是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我得承认卡莱尔将军对友谊的执着和忠诚确实打动了我,让我有种回应他的冲动。但更重要的是,我感觉我是在为弗莱德承担这份责任,我是在代替他去接受这个挑战。我可以败,也可以死,但绝不能怯懦地逃避,像个没有骨气的懦夫一样。我绝不能让别人因为我的无能而小觑了我高贵的友人,即便我无法用像他一样高超的身手去赢得别人的敬畏,但起码还可以凭借我的勇气去维护他的名字。
卡莱尔盯着我看了好久,似乎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才好。他走近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就这么说定了,等你的伤口痊愈,我一定要让你偿命。”
或许是错觉吧,我总觉得他的脸上泛起一阵惭愧的红晕。
“没必要费事了,将军……”我摇了摇头,“……与其连续十几天都要担心如何被你杀死,倒不如早点结束的好。而且……”我无奈地说道,“对于您来说,受伤的我和没受伤的我,都是一样容易对付。”
我的诚实在卡莱尔将军看来变成了一种挑衅:“什么?”他怒目圆睁,“就这样战斗,你是在羞辱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将军。请相信我,我绝没有任何轻视您的想法。我说的都是实话,想要和您这样的对手交手需要很大的勇气,倘若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我的伤还没好,勇气就要先消散了。”我诚恳地回答。
路易斯王子还想劝阻我,却被我拦住了。
“殿下,既然这是卡莱尔将军和我共同的希望,还希望您能够成全。我想,在您的官邸里一定有比会客厅更适合决斗的地方吧。”
第十九卷:归途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男儿血,英雄泪
一把长剑紧握在我的手中。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制式长剑,是我从路易斯王子的一个侍卫手中借来的。王子殿下原本想让我从他众多名贵精美的收藏品中挑选武器,可是我谢绝了。
一个人应该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明白什么才是与他相称的。倘若一把精雕细刻的、镶嵌着贵重金属和宝石的、有着光辉历史的名剑握在我的手中,我会觉得这是件很傻的事情。用我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永远不要使用比酒还要贵重的瓶子。同样,作为一个军人,也永远不要使用比你的命更值钱的武器。
而我手中的这把剑简单结实,打造的火候刚刚合适,也打磨得足够锋利,没有多余的装饰来彰显使用者的荣耀,我觉得这才是适合我的。
对面是我的对手,温斯顿帝国的一名将军,勇敢的军人,超卓的武者,卡莱尔。我们站在殿下练习剑术的大厅里,四周点燃了明亮的灯火。
“我必须承认,这场决斗对你是不公平的。若是在其他任何时候,我都绝不会做这种事。可是现在,我是为了我的朋友而战,我必须要你的命,对不起了。”卡莱尔有些惭愧地对我说。为了尽可能地表示公平,他也放弃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挑选了一把制式的长剑。对于一个熟练的剑手来说,这已经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力量。但在现在这个场合,我觉得这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白天被温斯顿士兵们划破的伤口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开始愈合,尽管仍然有些疼痛,但它们并不会阻碍我的行动。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在我拽倒惊马时用力过度受的隐疾。我觉得右侧肋骨间时不时传出一阵酸胀的感觉,即便是平稳的呼吸也会让我觉得有些不适。而且,我右手的手掌也被缰绳磨掉了好大一块皮,尽管已经敷了药、裹上了厚厚的纱布,握剑时我仍然感觉得到疼痛。我不知道凭这具残破的身躯能够对手抵挡多久。
我并没有退缩,只稍微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我不奢望自己能够战胜对面那个技艺精湛的将军,只愿自己不要死得太过难看。这是我必败的一战,而我却有不得不战的理由。与卡莱尔将军一样,我也是在为了我的朋友而战斗,我只求我的失败能够不堕他的威名。
“我来了!”卡莱尔将军一声大呵,大踏步向我冲来。他的攻击很简单,就是双手握剑向下直劈。可是在我看来,这一剑的气势甚至比惊雷还要凌厉。他的动作既干练又准确,无论是前冲的步伐还是挥剑的速度,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滞涩的感觉。他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从心底里升出一种无可躲避的感觉。
躲不开,这一剑我绝对躲不开。
躲不开就不躲。
我大呵一声,上前一步,勇敢地迎向他的剑势。不,这不是勇敢。除了与他硬碰硬地对抗,没有任何办法抵挡他着刚烈的一击。
“当”的一声脆响,我只觉得有根锥子刺进了我的右掌心。这巨大的疼痛几乎让我松开了握剑的手。刹那间,我只觉得包裹着手掌的纱布中湿漉漉地一片,而后我的神经就再也找不到手指了,只是我的眼睛和仅存的僵硬触觉还在告诉我,剑还在手中。
双剑一击而过,卡莱尔立刻挥剑向我的眼角横扫,没有丝毫的停滞。锐利的剑锋在我的眼前越来越亮,这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咬紧了牙,将左臂横垫在平板的剑身上,再次迎上卡莱尔的剑锋。这一次的双剑相交并没有发出清亮的声音,卡莱尔的剑锋从我的剑身上斜斜地滑开,发出难听的摩擦声。我冒险的挡格收到了效果,蜷曲的左臂承受了这一剑的力量,保护住了我受伤的右手。
卡莱尔的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没有料到我居然会做出这种巧妙的挡格。趁他有些分神的时机,我小踏步欺进他的身前,抬起右膝重重地顶向他的小腹。就在我以为自己这阴险小巧的偷袭即将得手时……
我向右后方重重倒下去。
我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发蒙,颈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我不太肯定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在我的右膝与卡莱尔的小腹相接触的刹那,他左手弃剑给了我一记重重的摆拳。这一拳来得很急,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了自己呻吟的声音,然后我就倒在了地上。
这一记重拳可能让我暂时地昏厥了,不过时间并不太久,因为蒙胧中,我听见卡莱尔对着我大喊:“站起来,难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吗?杀害古铁雷斯的时候,你们不都很勇敢吗?难道只有以众凌寡时你们这群杂种才能找到自己的勇气吗?”
我努力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右肋忽然传来一阵让人窒息的剧烈疼痛,这剧痛一瞬间把我重新按倒在地上,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给我留下。我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着。每呼出或者吸进一口气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在不安分地摇动着。我无力地摇晃着身躯,想要站起身来,可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随他去吧,现在我就连眨一眨眼皮都会牵动全身的肌肉在疼。他想杀了我?很好,起码我不必再忍受这种难熬的疼痛了。
如果卡莱尔不说那句话,或许我真的就这样爬不起来了。
我听见他说:“就和你们那个亲手谋杀了古铁雷斯的国王一样,你也是个卑贱的懦夫!”
这句话冻结了我的痛觉神经。
倘若他只是侮辱我、贬低我,说我是无用的败类或者卑鄙的小人,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愤怒。事实上,说我卑鄙无能并不算是一种羞辱,因为我原本就是那样的人:一个贪财的、平庸的、贪图安逸生活的酒馆老板,而不是一个有着崇高不可侵犯的荣誉的战士。
可是他的话辱及了弗莱德。
他根本就知道弗莱德是怀着多么尊敬的心情向古铁雷斯刺出的那一剑,那是一个伟大的战士在战场上对同样伟大的对手能够给予的对高的评价。
那时,弗莱德甚至流泪了,为了一个敌人的死。
而在卡莱尔的口中,弗莱德的智略成了阴谋,他的勇敢成了怯懦,他的仁慈成了虚伪。即便亲眼目睹了朋友英勇的战死,即便被这痛苦的愧疚折磨了整整四年,他也没有权利这样指责我伟大的友人。
我觉得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些黏稠的液体,而是愤怒的火焰。
“不许你再这样说他!”我听见自己狂躁的吼声,“你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评价他!”
直到我扑上前去之后我才发现我又站起来了。随着我的迫近,卡莱尔惊愕的表情在我的面前不住地放大。长剑在我倒地时已经脱手飞出,尽管鲜血已经染透了包裹着我右手的纱布,但我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我只觉得我的右手坚硬得像是一块岩石,即便面前是一堵城墙我也能把它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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