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紫跑到父亲面前,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父亲,牵着他的手说道:“父亲,逛一逛罢。”
父亲砸巴着嘴,讷讷地说道:“女儿,父已无刀币。”
玉紫笑眯眯地说道:“又不用买什么,只是瞅一瞅。”
老人这才随着她,向那长龙走去。
摆在地上物品,都是一些农家地里的生姜,韭菜,葫芦,薤,生葱等食物。
这些东西,走上二十步,便都看完了。
在长龙的另一侧,百姓们三五成堆,就在这荒野中摆起鼎,为众人准备起晚餐来。
当然,这种晚餐,是要花用刀币的。
随着炊烟燃起,玉紫听得身边的父亲得意地轻哼了一声,“此间食物,又怎及得我女儿所弄?”他的话刚说完,便狠狠地吞了一下口水。
玉紫有点好笑,也有点得意。她抿着唇,笑嘻嘻地应道:“然也,女儿才是当世庖丁之伯。”伯,在这个时代,是老大,第一的意思。
父亲闻言,沉吟起来,看他的神情,竟是在思量着玉紫这番自夸合不合理。
玉紫转过头,看到父亲那认真样,更是想笑。
当最后一缕残阳沉入天际,一堆又一堆的火光浮现在荒原时,坐在一处角落的父女两人,又在食用竽头汤了。
不过这一次,玉紫是把竽头当饭吃,又煮了一点蘑菇汤当菜。
天空中,三五点繁星闪过,明净如洗的蓝天上,几缕白云飘在了圆月之上。
月圆了,到了十五了。
父亲在一旁吃得滋滋作响,而已经吃饱了的玉紫则仰起头,怔怔地看着天空中。
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齐音响起,“若有人兮江之阴,佩白芷兮发如云……美人兮美人,凝睇兮含笑,所悦者何人?”
最后一句歌声传出时,一阵哄堂大笑声响起。
笑声中,玉紫转过头去。
灯火通明的荒原上,此时已是人声鼎沸,一个又一个农家少女在众剑客的围拥下,一边翩然起舞,一边媚眼连抛。而大多数剑客,并没有与众少女一起跳舞,他们围成一圈,一边在火堆上翻烤着整羊,在大鼎里煮着大块的狗肉,一边与同伴笑闹不休。
歌声,是从少女们的中间传来的。那是一个青年剑客,他长发披散,短短的胡须显出一派沧桑,俊朗的面孔,配上他手拍着剑面,放声高歌的姿态,引得众少女频频窃笑,秋波连连。
那剑客,却是玉紫识得的,他就是与父亲同属曾城的亚。
真没有想到,这个亚,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风流人物呢。看他那歌声,唱得高亢而响亮,韵味悠长。
亚的歌声还在传响,在亚放歌的同时,几个剑客用手拍打着青铜做成的空酒瓮,令得它发出“嗡嗡”的空鸣。
还有几个剑客用筷子击打着陶碗,令得它发出“叮叮”的响声。
更多的剑客们,则是双足重重地踏在地面,令得地面震动,发出沉厚的闷响。
可惜的是,这是荒原,他们脚下是生长着茂盛杂草的泥土,怎么踏,那响声也传不出来。
这时刻,整个营地,以剑客为中心,显出一种欢乐自在的气氛来。那气氛是如此的美好而悠远,让玉紫一看,都有点心动了。
父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玉,可上前一欢。”
玉紫转过头来,夜光中,她的双眼亮晶晶的。
她眨了眨眼,看到父亲因为喝汤,把衣襟都弄得湿透了。不由有点好笑。她欠身上前,把沾在父亲衣襟上的一片蘑菇拍落,说道:“先看一看吧。”
第十四章 雨
歌声还在继续。
这时,一个青年剑客哈哈一笑。大笑声中,他突然伸手扯着飘然舞来的一个少女,把她重重地带在怀中。伸手在少女的胸襟里掏了一把后,那青年剑客放声大笑道:“肤凝而香。”
回答他的,是众剑客的大笑声,和那农家少女的娇嗔。
也许是酒气上了头,这个剑客一带头,众剑客呼喝连声,便把挨到身边的少女们,连扯带抱地拖向荒原深处。
越来越多的少女被剑客们带走,歌声变成了嘻笑打闹声。
玉紫呆呆地看着,直看到刚才还喧嚣之极的地方,变得安静,直看到最后一个农家少女被两个剑客一左一右的筹拥走,她才错愕地回过头。
玉紫看着父亲,吞了吞口水,讷讷地问道:“父,父亲,这些女子,也是女馆中人?”
自齐国的管仲变法以来,天下诸国,到处都建起了女馆。女馆中,越姬吴娃,楚女燕姝,尽有其中,她们以买皮肉为生。
也就是说,女馆,便是这个时代的妓院。
玉紫之所以吃惊,是因为她本来以为,这些农家少女,是良家女子,竟没有想到,她们也是妓女。
在玉紫惊愕地眼神中,父亲摇了摇头。他怜爱地看着玉紫,叹道:“我儿,真是不知世事了。”
直到父亲详细地解释一番,玉紫这才明白过来。在这个时代,普遍还存留着部落时代的生殖崇拜和性崇拜。这些农家少女,日日守着耕田,在这种鸡犬不相闻,封闭落后的地方,一过就是一辈子。所以,每当有商队路过时,她们是很乐意献身的。一来,这些剑客们身强力壮,度了他们的种,生下的孩子便差不到哪里去。二来,对许多人来说,性,本来便是与吃饭一样,是简单随便又快乐的事,是小事。
渐渐的,欢笑声变成了喘息声。
玉紫和父亲这时已经吃饱了,他们把火堆移到一边,把麻布铺上被火烧净的地面,准备入睡。
这一晚,玉紫倒是不担心有欲求不满的剑客来搔扰自己了。她亲眼看到,昨晚上出现的,那四个打她主意的剑客,各拥着一个女人走了。
因此,玉紫把心放下大半,开始入睡。
她睡得很浅。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紫突然感觉到有点冷。
她佝偻着身子,努力地缩成一团。
可是,那寒冷却是越来越剧,越来越无法抵抗。
睡梦中,玉紫皱着眉头,嘀咕道:“父亲,火熄了?”
父亲没有回答。
玉紫又缩了缩身子,朦胧中,向着火堆所在靠去。
她刚一动,那寒冷更加剧烈了。
玉紫打了几个寒颤,终于睁开了双眼。
天空,很黑。十分的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白云。
玉紫迷迷糊糊地望着天空,这时,她的脸上一凉,一滴水珠滴在她的额头上,下巴上。
不对,不是一滴,是无数滴,滴滴哒哒中,无数的水珠滴在她的额头上,身上,溅在一旁的火堆上,令得火堆‘滋滋’地燃起一股青烟来。
下雨了。
什么,下雨了?
玉紫嗖地一声坐了个笔直。
她刚刚坐起,黑暗中,一个声嘶力竭的喝声传来,“下雨了,下雨了!”
在这般安静的时候,那喊声,如一道炸雷一样,惊醒了众人。
越来越多的人从地上坐起,一阵又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快,快,把货物搬上车,把货物搬上车。”
玉紫听着这阵阵喧哗,想道:是啊,那货物摆在地上,容易被雨淋坏,是要放在车上才妥当。
她刚刚想到这里,整个人便是一惊。
玉紫迅速地转过头,看向父亲。
父亲睡得很沉,雨滴叭叭地打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头发流到地面,他还一无所知。
玉紫扑上去,她抢过那包食盐,食盐是放在麻布中的,现在麻布已经湿了小半。玉紫一边把食盐放到袖袋中,一边推着父亲,急急唤道:“父亲,醒来,醒来。”
父亲在玉紫的推掇下,睁开了眼。
玉紫一见他醒来,便说道:“父亲,下雨了,避雨去罢。”
老人完全清醒了。
他嗖地一声坐直了身子。
这时,雨已经越下越大,不但把火堆完全浇灭了,连他们睡觉时垫在地上的麻布,也已经湿透。
老人看了看四周,在玉紫地扶持下站起。
玉紫见他站起后,还在那里看着四周发愣,又急急地说道:“父亲,我们避雨去。”
“避雨?”
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看向玉紫的眼神有点心疼,“孩儿,我们没有地方避雨?”
玉紫愣住了。
她刚想问怎么可能时,突然记起,这是原野中。
而且,那些马车,牛车,驴车,都是用来运载货物,给货物遮风挡雨的。他们这些人,还真得站在这地方挨雨淋。
老人见玉紫发怔,连忙说道:“孩儿,到父怀中来。父为你挡雨。”说罢,他佝偻着身子,让自己怀抱,形成一个小小的,连婴孩也护不了的避雨所。
玉紫的眼眶一红,她摇了摇头。
突然,她记起了自己的盐。
当下,她学着父亲,向前佝偻着身子。同时,把袖袋中的食盐按在怀中。
雨,越下越大了。
大雨中,有不少剑客唿哨着冲入黑暗中,叫嚣着,“雨已越来越大,且到农家避雨去。”他们的唿哨声中,隐隐还伴着女子有点惊惶的说话声。
雨,真是越下越大,哗哗的雨滴,把玉紫的头发淋了个透湿后,顺着她的额头,耳朵,嘴角向地面滴去。
雨太大了,玉紫的视线都被雨水给挡住了,使得她要紧紧地闭上双眼,才能不淋到眼睛里面去。
玉紫闭着眼睛又叫道:“父亲,我们也去农家避雨。”
她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哒哒的雨滴声中,呼呼的风声中响起,“农家茅草屋,又能容下几人?那般恶汉,定要赶出主人,给自己挡雨了。此等事,父亲宁死也不愿为之。”
玉紫呆住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剑客唿哨而出时,那些少女在哭着求着。
雨真是太大了,玉紫勉强睁开眼,看着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老父亲,心中大痛,她不由想道:父亲已经老了,再这样淋下去,他非得生病不可。我,我,我可怎么办?
这时的她,都没有注意到,如小溪一般的雨点,顺着她的衣襟,顺着她的发角,顺着她的袖袋,流向她的胸口。而她的胸口,现在已是湿透。那鼓鼓的盐包,已在迅速的缩小。
第十五章 驱邪之舞
幸好,这只是一场暴雨。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一个小时,雨停了,那轮明月,再次淡淡地浮现在天空中。
玉紫挺直腰背,开心地唤道:“父亲,雨停了。”
父亲看着她,老脸上绽开一朵笑容。
玉紫看着父亲,她想笑得轻松地说些什么,可是吐出来的话,却带着点艰涩,“父亲这般淋雨,怕有不妥。”
她的目光中,已含满了焦虑。
父亲看着月光下,被雨水冲得真容毕露的玉紫,顾不得安慰她,只是急急说道:“我儿,快把脸涂黑了。”
玉紫还没有回答,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宫老,暴雨淋身,为防邪气侵体,我等需做彻夜之舞。你来吧。”
这是亚的声音。
父亲连忙应了,提步便向亚走去。
亚转头看向玉紫。
感觉到亚在注意自己,玉紫连忙低着头,只差没有把整张脸埋在胸口上。
亚瞅了她一眼,竟是提步向她走近。
宫老见状,连忙说道:“亚,我与你俱去。”说罢,他伸手来扯亚。
亚右手轻轻一挥,便巧妙地避开了宫这一抓。
亚不转睛地盯着玉紫,笑道:“小儿平素目光炯炯似小狼,怎地今日低头不语,这般温良?来,一起去吧。”
说罢,他提步向玉紫走来。
眼看亚就要走到自己面前了,玉紫一急,双手一伸,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她蹲在那里,低着头,佝偻成一团,任湿淋淋地长发挡着脸,低低地说道:“突然有些腹痛,父可先往。”
亚脚步一顿。他站在玉紫面前,低着头,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道:“腹痛?不妥,恐雨邪侵体,速起来一舞。”
说罢,他伸出手,抓向玉紫的小手。
玉紫哪里敢让他抓手?
这一场雨,不但让她的真容显露,连她涂了泥的手脚,也露出了白皙水灵的肌肤啊。
当下,玉紫紧紧地缩着肩膀,把两手拢在袖中,摇着头,语气不善地尖声说道:“容我休息!”
她的声音,十分尖利。
亚先是一怔,紧接着哧地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宫已是大步上前,把亚重重一推,道:“我儿便是如此,亚君,老夫浑身发冷,速去舞上一舞罢。”
一边说,宫一边推着亚向前走去。
亚笑了笑,任由宫推着自己。
只是走了好远,他还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向蹲在月光下,抱成一团的玉紫。这时刻,他是嘴角微微上掠,似笑非笑的。
等亚走得远了,玉紫才慢慢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便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胸口处。
方才,雨一停,她便感觉到,原本鼓鼓的胸口,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她更感觉到,盐水顺着她的腿,流到了地面上。那盐水流过的肌肤,还有一点点刺痛。
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不想让父亲忧心。她害怕年老的刚被雨淋了的父亲,知道花费全部家财购得的盐给雨冲了后,会撑不下去。
盐,没了!
玉紫瞪着空空如也的袖袋,半晌后,她双手抱着头,低低地哽咽起来。
哽咽声,从她的喉中,低低地传出。刚一出喉,便被清风吹散。
她的盐,她花了两百刀币购买的盐啊。这些刀币,原可以让他父女俩吃一年的。可这一下,全没了。
全没了……
呜咽了一阵后,玉紫抽噎着,伸袖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她蹲下来,扣起泥浆,一点点在手心涂匀,然后抹在脸上,脖子上,手脚上。
做这些事时,她一边抽噎,一边一句又一句地对自己说道:“困难只是暂时的。没有过不去的坎。玉紫,只要父亲没病,只要你不生病,就不怕了,不怕了……玉紫,不怕了。”
低低的,一句又一句地自我安慰中,玉紫站了起来。
她刚刚站起,身后便是灯火大亮,同时,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的鼓声中,一个清亮的齐音暴然一喝,“吼——”
几百个声音同时应道:“吼——”
整齐而规律,充满阳刚的“咚咚”鼓声中,齐音又起,“吼!天以日为阳,天以水为阴。我得阳兮,长寿永康!我得阴兮,怀柔怀德。吼!”
“咚咚”声中,几百个声音再次应道:“吼!”
这是一种热烈的,让人心情激荡的乐音。这是一种扯着嗓子,声嘶力竭下喊出来的歌唱。
这乐音,这歌唱,竟是一瞬间,便把刚才暴雨引发的寒冷,阴森一扫而净。
玉紫转过头去。
荒原中,数十个火堆热腾腾的燃烧下,商队里所有的剑客,杂工,仆役,整齐地排成三个纵队,正在那里起舞。
每一次鼓声敲响,他们便是右脚在地面重重一踏,双手操着长剑,朝着前方重重一砍!
站在最前面,扯着齐音高歌的,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容长脸型,长相俊秀的青年。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