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没头没脑飞来一句,靖凌困惑不解,想瞧对方神情,却遭阳焰蒙住眼。
「别看,回答就好。」
都什麽时候了,还想徵询别人意见?顿时觉得自己可笑。原来,他仍是这般怯懦。
瞧不见对方表情,靖凌呐呐回答:「我不懂你想问什麽……」兴许他懂,只是不
想胡乱推敲伤了阳焰。
「为自己私欲,将继统大权推给自个弟弟。」明明晓得,那该有多孤寂。
似刻意说得风轻云淡,可覆在脸上的掌心传来些微颤抖。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心疼不忍漫了一身,靖凌仔细琢磨出口话语。
没料得靖凌这般回答,阳焰轻笑:「说真话无妨。」尽管伤人。
思索半晌,没有直截回答,靖凌反问:「……揽了那麽多责任担负,不累吗?」
突来质询,令阳焰些许错愕,手搭上他手臂,似催促他回答。
「很累。」不管问多少次,答案仍是不变,阳焰轻喟:「我曾与你说过的。很累。」
「那,何妨自私一点……」拿开蒙住双眼的手,靖凌侧过头,想看清阳焰神情:
「你不过,也只是人。」
「宫靖凌,」轻唤了他的名,长长睫毛藏起沉邃眸子,「你这样,只会让我更不想
放手……」别离开,在我身边,爱上我,单单看著我,好吗?
消失在交叠唇际的话语,热铁般烙下印子,几次眨眼,仍是抹不去心底火炽。唇
舌交缠间的潋滟水音是那般令人安心,靖凌闭上眼。
明了再这般下去仅会挑起情欲,可缱绻温存太过难舍,阳焰忍不住加深这吻,直
至听见鼻息间细小吟哦,又不舍啄吻了几口,才装乖单单拥著怀中之人不乱来,嘀咕
方才承诺太早。
听阳焰这麽说,靖凌不仅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更想挖个洞把他给埋了。
见靖凌又垂下头,阳焰再次执起他的手,印上吻,「听来或许像藉口,可我真觉
得老三不比我差。父皇、老四……还有你们都太小看他了。」
自小,他就知晓恺清非池中之物。恺清资质不比他差,某些方面甚是胜他。
只因湘嫔死後,母后念旧情收恺清入宫,恺清晓得不该太出风头,省得母后面子
难看,便处处让著他,不与他争,拼了命假装表现平庸。
这些,他都看在眼底。
「他躲在我身後太久了。」或许该说,这也是他有意为之?阳焰苦笑。或许他的
缺失,便是喜欢将事情往身上揽。才觉得格外地累。
有时,看得太清楚,反倒成了担负。
「你从什麽时候开始……」疲於抗拒,靖凌索性躺靠在阳焰身上,任阳焰拉著手,
「计画要离开……一年?两年?抑或……更久前?」心绪沈淀,连日来的疲倦一瞬涌
上,靖凌阖上眼,贪恋这难得平静。
外头纷纷扰扰,似都已无关。又或者,仅是说服自己别去想。
「蝶衣死後,我就在想,我是真想成帝吗?又或者,是否是因我只知晓这般生活,
所以才想称帝?」
『用我世家一族,换你未来皇位,可好?』
那句话,咒缚一般,萦绕不去。
「为寻著答案,我便常离宫至外头兜绕,想看看宫外市井寻常人家是怎般生活,
寻常人家的兄弟是怎般相处,寻常夫妇,该是怎般模样……」即便有意角逐皇位保全
身後所有人,可他也仅有十六七岁,蝶衣说的盛世太平太遥不可及,就连沈家上百人
命都无法搭救,要他如何相信自己能擎起这万里江山?他觉得惶然。
「有身形相似的雁桦在,就算不易容也能瞒过不少人,只要下令不许打扰即可。」
或许是自觉有愧於他,沈家之事後好一阵子父皇都鲜少寻他;母后本就与他不亲,而
磨人精怀宁交给李顺勤打发便可,其馀不速之客能言善道的若巧自然会帮他挡掉……
靖凌蹙眉皱脸,隐忍不打断。难怪阳焰总放任怀宁随意出宫,原来是也曾……他
们兄弟俩,究竟把宫规当什麽了?
轻笑亲吻靖凌耳际,「我晓得你要说什麽,那时我还未及冠哪。人总是有过去
的。」忆起那些年茫然寻觅,怎麽也无法填补心底空虚,怎麽也忘不了散落满地的珠
玉凤钗,怀中冰冷身躯,忘不了聿书七窍流血惨状。若不是他……阳焰不由得抱紧怀
中之人,收敛情绪感受那麽一点真实,驱走过往悔恨。
「我也是那时认识左庆华的。左雨涔一直以为是他不小心说溜口,才让我捉得把
柄威胁他,殊不知打一开始我便认出他是左庆华胞弟,他们姐弟俩长相如出一辙。」
说道总跳脚气怒的左雨涔和缓凝重气氛,訩起笑让自己好过些,「我可拿左雨涔寻了
不少乐子,也跟左庆华谋了不少好处。」
想起那夜阳焰脸上小奸小恶笑容,看来阳焰不仅威胁左雨涔,甚至更威胁左庆
华……难怪左雨涔会骂道上辈子没烧好香这辈子没保佑,让阳焰成了冤家债主……
忽然有些同情左雨涔。可身後那人嗓音听来再逞能不过,靖凌也没那般不识相随
意开口。
沉默了好半晌,阳焰复而开口:「……我不是没想过继统,毕竟我是这般被养育
长大。」那曾是他一生追求。穷尽气力,都想登上大极。「若真成了帝,就连爱人,都
成了种奢侈。」跌跌撞撞那麽多年,才终於明了,权势越高,越孤寂。「看怀宁就晓
得了,我越想保护他,就越是推他入绝地。更别说父皇跟你小叔……还有梅妃。」
他也曾以为,只要成了帝,就能呼风唤雨,就能保护身旁之人。因此他藏起心绪
藏起真心,扮演合适面相,争权夺利,站稳东宫之位。以为这般,就能守护想守护之
人。
可终究,还是无法自欺。
他根本,不想登基。
他站得越高,做得越好,越是将身旁人们推上众矢之的。
「或许听起来很傻,可是,宫外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看得越多,我越想离开。」
他不想,像父皇那样穷尽心力登上那帝位,才来懊悔。
「我的心愿很小的……」不过,想与心仪之人厮守,不要斗争、不要掺杂权谋利
用,幸福平淡度日。
若说聿书的死,让他明了他不过生得恰时,那皇位,得靠实力夺。
那,蝶衣的死,让他真切醒悟,他压根就不想要那皇位。
「可我对这皇朝有责任……」抛不下也撇不得的,责任。
那柄朝著怀宁来的响箭,让他登时晓悟,只要他一日是东宫,就得背起沈重负轭,
担起百千人命。
就算他欲退出,其他人却不愿放过他。母后处心积虑欲让他继位,父皇盼他早日
练达老成擎起皇朝,其馀皇弟当他眼中钉处处寻他错处,老三与怀宁则是太过依赖,
更别说层层复杂利害关系後,千百条人命。
「我仍是得訩起身後那麽多人,我走不开。」额贴著靖凌的背,疲倦阖上眼。
「若我不顾一切抛却离开,那母后怎麽办,怀宁怎麽办?」长子名分东宫头衔成了枷
锁,亲情血缘期待指望成了镣铐。这皇城,成了他脱逃不了的笼牢。
「因此你才计画要让三殿下接下皇位?」
不否认亦不承认,阳焰自嘲笑道:「我一直在想,要如何离开。怎麽样,才能保
全我在乎的人。」明明知晓这不过孩子般天真。他是那麽清楚这宫廷权势起落,一人
得道鸡犬便能升天,反之,一人过犯,便能牵连九族。生死福祸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帝王今日喜悦谁,谁就高升,厌恶谁,谁便丧命。
「我推敲许许多多可能,剖析想像各个皇弟登基後会出什麽事……」幸悯心狠手
辣听不入建议,若登了基说不穿又起腥风血雨。悠真瞻前不顾後,太容易遭煽动。千
恒一心想帮樊沁夺位。怀宁就别提了……想来想去,适任的唯有樊沁恺清……他与樊
沁不同派系,若让樊沁夺得皇位,恭王派会不会清算扳倒母后让芙贵妃成后?
「我不是选择老三,而是希望……因我太明了他藏了些什麽,他不比我差。」
听来像强辩,可是他是真的这麽想。
恺清崇敬他,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依赖他。恺清不想闹翻,不想失去他这兄长。
甚至,就连心上人也让给了他。
他原先不在意,不在乎,可经沈家一事後,他却觉得,恺清值得更好的,恺清能
做得更好。
私心也好愧疚也好为皇朝也好,他不想恺清一辈子活在他阴影下。
「所以东虏进犯之时,我藉机让老三出宫去磨。若他一直待在我身後,这帝位他
会接得很辛苦。」
「战役结果你也晓得,老三立下大功凯旋归来。那时老三不仅有了自信,也建立
起底下势力。」
「我当然为他开心,也希望他能留在京城留在朝廷磨练。」
「那为何……」又举荐三殿下至淮安治水?
那些年靖凌在师父那修炼,不晓得宫里情势,这些事皆是返京後听人转述。
「功高震主。」
短短四字,让靖凌更加迷惑。「可是那不是你……」有意为之?
「我不在乎,不代表母后不在乎。不代表其他人不在乎。」
「难不成皇后娘娘……」起了杀意?
「老三那麽敬重母后,我不想他失望。」不想论断自个娘亲,阳焰说得迂回,「再
加上老四那个性……」就怕恺清锋芒太过,引来幸悯敌意,「我已经害得怀宁……我
不想老三也成众矢之的。」
「老四若要斗,就冲著我来。」
语气再坚定不过,靖凌听来仅觉得难受。
「所以我逼老三接下苦差迫他离京,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两个闹翻……就连我身
旁亲信,也仅有余襄知晓真相。」覆上手背的指掌那般温暖,彷若被揣在心上,阳焰
费好一番气力才让眼底热气散去,「……我说过,我不讨厌这些弟弟,只是有太多不
得不。」若是出生寻常人家,他们几个兄弟,感情会不会好一些?
「隔年你返京了,我便要余襄至淮安帮我顾著老三,也顺势让人更加认定我俩是
真决裂……」将怀中之人揽得更紧了些,「可就算做到这番境地,这麽多年後老四仍
是置疑提防,我才要余襄回锦阳宫行刺,陪我演这出戏。」不单单为封宫保己,逼老
三返京,更为削减老四戒心。
阳焰自嘲低笑:「那一刀我刺得深,只为让这戏看来更真。」
可千谋万算,不值天一划。
没料得梅妃之子仍活著,没料得……太多太多,他觉得倦。
「我不是,故意要试你的……」
含糊消逝在唇间的呢喃道歉,听来再虚弱不过。
思索推敲这些年来阳焰心境,靖凌觉得鼻酸难捺。
想他一路上扛下那麽多……是怎般感受?为保他人往自己身上刺刀,是怎般感受?
看皇后娘娘偏爱怀宁,自个却仅能咬牙苦担重责,是怎般感受?
这麽多年掩没真意敛藏情感,费尽心机谋划周旋保全身後人们,却被当天经地义,
甚或误会曲解……是怎般感受?
难过时无人诉苦,痛苦时无人安慰……
独自一人。
是怎般感受?
为何当时他,不能为他担当些呢?
为什麽,没能早些发现呢?为什麽,要利用他忘却怀宁?
为什麽那时要伤他呢?他早说了是真心的……早说了要等,为什麽要质疑?
为什麽,要伤他?一直被保护的他有什麽资格伤他?
察觉怀中之人缩著肩膀,阳焰喟了声,贴著耳际轻唤他的名,低低絮语床笫间那
句自愿。听来只觉得疼。
为什麽,总是对他这麽温柔?
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珍惜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指尖拭过靖凌颊畔,亲吻安抚。阳焰待了好一会儿,复而又道:「余襄自那之後,
就一直藏在父皇身旁假扮青逢。」
「我原本想,只要再等些时候、再些时候,待父皇死後……我就能摆脱这些……」
「所以……那遗诏……是你吗?抑或真是圣上旨意?」咽著气,靖凌咬牙不让嗓
音泄漏情绪,虽晓得不过徒劳无功。
如今,追究父皇真属意谁已无意义;登基的是恺清,而非其他皇弟。唯一知晓真
相的余襄,会把这秘密带进坟墓。阳焰轻笑:「若父皇驾崩之时,我仍是东宫,那我
将理所当然接下帝位……那便简单。」禅位、诈死、太多太多方法。更可利用余襄假
造遗诏清算曹家流放老四,何乐而不为?
「可若父皇驾崩之时,我已非东宫……」这宫中权势起落太大,谁也料不著会发
生什麽事,他得预留後路。「我得确保老三能继统。」
「父皇多疑,若真要立遗诏,身边应仅有亲信,绝不会叛他的人……说来也仅有
青逢真算得上。」
就连自个亲儿都信任不得……这般想来又觉有些可怜。靖凌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蛮不在乎眯细了眼,阳焰冷笑:「若仍有他人,假扮青逢的余襄也能轻易封口。」
只要能让老三接位,死几名大臣也值得。「青逢长年在父皇身旁,私下领有手谕也算
不得奇事。」
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好让两人更亲近些,「起初,我要余襄学声练字假扮青逢,
不过为能杜撰手谕名正言顺清算曹家跟老四,等我诈死禅位之际,接位的老三便能轻
省许多……」或许,也是因不想归罪於自己,便欲让父皇担这罪。
如今想想,他果然,很自私。
「却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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