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秀珠点点头,随意扫过她手里的狐裘,柔声道:“你父亲和舅舅被召去前殿,我不放心,就去寻了雪公子,请他帮忙打听打听。”百里谷哦一声,回她一个笑。四人依旧沉默,大厅里暖炉哧哧,除此之外,竟无任何响动。
不知多久,门外传来骚动声,原来是皇帝来了。百里谷面色淡若,与父母舅舅一起伏地接驾。
皇帝看着她:“你已经决定了,是吗?”百里谷点点头,从容地回视,一点也不畏惧十年前据说很暴躁而十年后据说很阴晴不定的皇帝。皇帝别开目光,看向大厅入口处,静了会,才道:“真的决定了吗?”她自然懂这话里的意思,想了想,再次点点头。皇帝扫她一眼:“决定离开他,再也不见,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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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谷心头顿时一怔。皇帝还是厉害,果然早把她心思看透了。皇帝也知,曳木摇断断不会放开她,不管她去哪里,只要随意透露些消息,曳木摇自然会去找她。皇帝此刻是逼着她答应从此后她再也不见曳木摇,就算曳木摇找到她,也不能见……
平时总觉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都是自由随性,随自己心意就好。也曾听过门第之见,也曾听过情深付流水,甚至,也知道曳木摇那一段,也知道他从前喜爱的人嫁了他七哥。她曾经想过,为什么他不争取一下,或许争取了,就不是载一车桂花酒独自北去的凄凉结果。但她终究没有想通,所以,当眼前阴晴不定的皇帝步步相逼的时候,她是困惑的。她不懂为何皇帝一定要拆散他们,她也不懂为何自己一定要受皇帝的威胁。
偏头看着仍旧匍匐于地的父母和舅舅,她眼里闪过一丝怆然,一丝难过。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率性而为,坦诚直率,不威胁人,也从不受威胁。可是现在,皇帝手里的筹码是她的亲人,她能奈何?
一直跪于地,双腿渐渐麻痛,百里谷有意无意地抚着膝盖,重复这个曳木摇常做的动作。等到皇帝耐心快耗尽的时候,才微微一笑道:“是的,再也”
“皇上。”百里夫人忽而出声,打断她的话,朝皇帝叩首道,“我这女儿向来不谙百里府之事,她五岁被送去北方之国,十岁回端涯,不多久即被送入宫,十四岁眼瞎被她师兄接去北阙,旧年才回大曳。这么多年,她从未参与过任何有损皇上威严的事。还请皇上看在曳王的面子上,放她一条生路。”
“娘”百里谷眉心略拧,张口欲言,却被万秀珠一瞪,所有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间。
万秀珠瞪她一眼,咬咬牙,朝皇帝再三叩首道:“当年她进宫时,本来她舅舅留了书信给她,但我一直扣留着那封书信……”看旁边的万深一眼,眼神沉痛而歉疚,又看向另一边的百里谷,沉痛的眼神即被温柔所取代,“老妇敢以性命保证,百里谷绝对没做过任何有损皇家威严的事!”
放佛每句话都是用血泪说出来一般,震撼着厅内所有的人,就连那立在门口威严无比的侍卫们也不禁微微动容。
百里谷一瞬间就懂了,懂了母亲深沉而内敛的爱意!是的,母亲是在为她索取退路,不惜以性命抗争!她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母亲再说下去,绝对不能!她的眼神从来没有那样凌厉过,她狠狠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我答应。我答应再也不见曳王,一生一世!”
如果爱人和亲人不能兼得,那么,她只有舍弃她爱了十年的男人,来救她的母亲。她知道母亲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离开她,离开这个人世!而她,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万秀珠面色如死灰,狠狠地咬牙,狠狠地瞪着这个任性但率真的女儿。心里知道,自己再没机会替她争取什么。这个任性的孩子啊,难道不知道这一句一生一世,就已经将她和曳木摇的退路都断了吗?万秀珠扪心自问,她对这孩子,百里玉对这孩子,万深对这孩子,到底有几分疼爱?是疼爱多些还是歉疚多些?歉疚多一些罢……这孩子从五岁起,便一直为他们而活着,现在还要为他们舍弃自己的爱人……
其实她并不懂这孩子在成亲后本可以再不管百里、万两家的事,却为什么半年之后还要回来陪着他们一起被困皇宫?仅仅因为这千丝万缕的血缘吗?可是,她,百里玉,万深,又何尝因为血缘关系而好好待那孩子?
那孩子,如此重情……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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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吗?她的孩子,因为他们上一辈的过错,而要承担失去一世幸福的痛楚。
万秀珠是悲伤的,悲哀的,悲恸的。她看着自己丈夫,自己的兄长,这两个男子正一言不发,表情不明地伏在地上。她心里骤然澄明,他们男人可以为一己私欲不惜牺牲亲姊妻儿,因为他们是男人!而她不是,幸好,她不是!
皇帝始终面色阴沉,听到百里谷砰砰的磕头声也没甚大反应,只望着大厅入口处出神,等回过神来,才知自己已经怔楞良久。他心底忽而生起一股莫名的烦躁,随意摆手道:“你既然答应了不再见他,就不要后悔。”可是,心底那股烦躁愈演愈烈,他忽地蹲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但极其阴厉地道:“记住,你答应了朕,你只答应了朕!”
百里谷浑身惊颤,顿时灼灼瞪向皇帝。
皇帝却再也不看她,挥袖起身,粗声粗气道:“此刻起,百里谷再不是曳王妃!”落地有声,句句沉稳。
大厅内无人感应声,无人敢粗声吐气,因为他们知道,此刻的皇上,是暴躁的,是易怒的,是不能被撩拨的!
百里谷也沉默着,并非慑于皇帝的气焰。她认真揣摩那句“你只答应了朕”,赫然就心惊,皇帝故意加重语气,故意暴怒,难道仅仅因为那一句话吗?初时她浑身惊颤,是因为皇帝语气极其阴历,她莫名生起一股恐惧。而现在,是心惊,是心颤!
那句话,那句话,一定有什么涵义,一定有。
是什么呢?皇帝想告诉她什么,又或者想帮她什么?他逼她至此,于她来说,已是她的绝境。不能与曳木摇白头相守,不能相濡以沫,不能执手到老,于她来说,就是绝境。而皇帝,将她逼入绝境后,还想做那一根她只能举目望见却永远无法企及的藤蔓吗?让她看到灰茫茫里那一抹细弱的光亮,于是不敢再绝望……于是她既不能放弃也不能找到真正的出口,是吗?
她心里蓦然凄怆,忽地听见身边阵阵惊呼,她忙回神,循着目光,就看见母亲躺在父亲怀里。而母亲的胸口,赫然插了把短小明晃的匕首!
那一刻,她是震惊的,惊痛的,带着灰飞湮灭的绝望。极致的绝望!
她怔怔伸出手,握住母亲那双朝她伸出的巍巍颤颤的手。她哭不出声,叫不出口,只能捂着母亲流血的胸口,惊痛地,绝望地,憎恨地。
“孩子,好好为自己活着。”万秀珠轻柔地抚她的乌发,无比怜爱无比疼惜,“你为我们付出太多,牺牲太多。你看娘从来都是自私的,知道你心里有苦,但为了你父亲,我竟放任自己忽视你的苦你的挣扎。如今你已是他人妇,也不必再为百里府委曲求全什么,所以你一定要为自己活着……”
百里谷面色如死灰,早已瞧不出是什么情绪。但万秀珠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又惊又怒又痛……是的,百里谷是固执的,所以她只是紧紧地拽着母亲的手,但并不原谅母亲的擅自决定。她心里喊着我是自愿的,自愿委曲求全,自愿自苦……我是自愿的啊!
万秀珠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她耳里
“答应娘,往后一定不要再委屈自己。”
“好好照顾自己……为自己活着……”
“……去找曳王吧。”
……
万秀珠转向百里玉和万深,在交代着什么。
百里谷闭上眼睛,掩饰着内心的哀恸和悲怆,恼怒和绝望。忽而一阵惊呼,她睁开眼,就见母亲正温柔地望着自己……但那抹温柔的目光已不再有任何生气……她死死咬住双唇,抵死回望万秀珠的眼睛,就盼能看出一丝母亲还在人世的信息。可是那温柔的眸光渐渐褪尽颜色,渐渐变成死灰。
她眸光瞬间黯下去,也成了死灰。你看她,竟然错过母亲那最后的温柔,竟然错过母亲那最后的饱含怜爱的目光!她何其不孝!何其不幸!何其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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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显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凄凉惨事,他静静看着百里、万两家人,一直看着,甚至没留意到厅外那人是何时奔进大厅的。
雪里云也是震惊的,将百里谷脑袋扳至自己肩膀上,满眼尽是疼惜。
而此刻的百里谷,哪里分得清谁是皇帝谁是师兄,谁是父亲谁是舅舅?她靠在雪云肩膀上,不哭泣,眼里虽满溢悲恸,但她倔强地,就是不哭出来。她浑浑噩噩地想,哭了有什么用?哭了母亲也回不来了。
皇帝看着眼前混乱惨然的场面,久久才淡声道:“吩咐下去,按一品诰命等级将百里夫人葬了。”再不看厅里景象,抬步出去了。
然后又是一场大雪,这一场雪,下得急切下得痛快。扬扬的雪只落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分,即停了。毫无无征兆地来,又去了。彼时正是大年初一,宫廷里到处张灯结彩,放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十天前的阴霾晦气掩盖。
百里谷立在廊檐下,望着院里争相怒放的梅花戚戚地想,它们是在做春天到来前的最后的挣扎。可是挣扎有什么用呢,春天终究要来的,它们还是会凋零。可是,她不想,下一个冬天,又会梅海飘香。
雪里云静静地立在她身旁,就如这十天来,静静地,寸步不离她。
“师兄,你看那雪梅,昨天才开,今天却谢了。”她也不回头,就望着院里那株梅花树,安静地说着。
雪里云温和地看着她,难抹眼里那份惊且喜。十天,她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吗?他犹自沉吟,半响才微笑道:“来年它们还会再开。”
“是啊,还会再开。”百里谷点点头,嘴角自顾浮了一抹笑,“可是逝去的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雪里云猛地将她楼在怀里,用力地圈住她。她伏在他肩头,轻轻道:“我第一次体会物是人非,原来是这般地痛不欲生。我宁可,宁可没有经历过。”
雪里云腾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抚她垂肩的发丝,可是,不说安慰的话。他知道,此刻她需要的只是倾听,还有可以倚靠的肩膀。
“小时候真的很喜欢梅花,看见梅花就像看见大娘和娘亲的笑颜。我一直记得她们在梅树下闲聊绣花的模样……好像前几天我才跟师兄说,看见梅花盛开,就会想起大娘,想起从前静好的岁月,于是难免伤怀难过。现在呢,看见梅花,我竟然一点也不伤痛了。”
在母亲离开的这十天,她想了很多。她这一世,因为有曳木摇的爱,所以没什么可遗憾抱怨的,唯一耿耿于怀的是,她从未感受过亲人间的那种无间无欲的关怀。母亲必然也是理解的,所以在将匕首插入自己胸口那一刹那,她要证明,她是爱这个女儿的,是无条件地爱着这个女儿的。
可是母亲,好像从来就不懂这个女儿需要什么。
小时候自然是想着能和母亲亲近,但母亲很少给她那样的温暖,所以她才会那般怀念大娘的怀抱吧。而十天前,她求的,只不过是母亲能好好地活在世上。她委曲求全也好,离开曳木摇也好,都是自愿的,她只求母亲平安。更何况,看那天皇帝的意思,也并不想将她逼进绝路……母亲在她小的时候,不懂她的需要,在她长大以后,也仍旧不懂。以为一死可以抵掉心里歉疚。可是,她要母亲用死来抵那歉疚做什么。自己的母亲,有什么歉不歉疚的呢?
所以在看到母亲胸口插着匕首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恨的,恨母亲不懂她心意,恨母亲擅作主张,恨母亲竟然就那样……弃她而去……
“小谷,待天气暖和些,你随师兄回北阙,可好?”
雪里云低低的无比疼惜的语气将百里谷赫然惊醒,她望着这个十天里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师兄,胸口满溢着感激和幸福。这十天她不愿意思考,甚至拒绝与外人沟通,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身外的事。师兄衣不解带地陪了她十天……他是她在丧母后,唯一的温暖之源啊。
“等安顿好父亲和舅舅,我便……”便跟随你北去……可是,内心有个声音在呐喊她要等曳木摇,等曳木摇回来……
雪里云紧紧拥着她,知道这天不是谈话的好时间,便轻轻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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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葬后,第一次见父亲,百里谷心里并没有过多的憎恨。而百里玉看她的目光,闪躲且带着深深的歉疚。她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红肿,是在为母亲哀恸罢。从小与父亲不甚亲近,但好像每一次她的不幸,都与他有关,与他对权势的狂热追逐有关……而此刻,父亲必定体会到了痛苦罢……或许没有,毕竟他十二年前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痛,再失去一个,对他来说,也不算太悲吧……
只是心里对他仍旧恨不起来,是因为那份温热的血缘关系吗?
百里玉双手搁置在几案上,阵阵伤痛在他眼里闪过:“皇上已准许我和你舅舅回万县……小谷要去北阙?”
“……嗯。”百里谷点点头,过了会,才轻轻道,“父亲大人从此……就安分地做县尹罢。”不要再想着那遥不可及的皇位。
片刻静谧,百里玉望着眼前因悲痛过多的而憔悴万分的女儿,不由柔声应她道:“好,父亲和舅舅会安分,你也别太担心。”其实,不安分又能如何?两次计划都胎死腹中,而这一次后,他们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大曳辽阔的疆土,在三天前已成为北方之国的属地。不,应该称前朝大曳了吧,现在的国家叫雪国……
他这女儿,几天足不出户,大约还不知道外面已经变了天。
“小谷,雪……你师兄可有跟你谈起什么?”不知道雪里云有没有坦白……百里谷疑惑,师兄会跟她谈起什么?摇摇头,这几天师兄只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哪有过多的话?
百里玉眯眼,想或许那雪里云是想找个更适当的机会……也罢,还是让雪里云跟她说吧,他这做父亲的,到最后,也只能做到这一层了。他这一辈子,做过许多害人的事,更是觊觎着那不该觊觎的位置,可是他对自己妻儿,却是问心无愧的,至少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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