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尸骨暴晒,不过几日,便就被鸟兽洗劫一空,成为林兽果腹的食物。
颜筝这样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叹气起来,在这等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她这声带着哀婉悲悯的嗟叹,不仅刺耳,还不合时宜。
云大人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但不过转瞬,他眸中的水色便成冰驽,懒散悠闲的身躯骤现杀意,“二。。。。。。”
颜筝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动了杀机,倘若自己不开口,脖颈间抵着的那柄长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刺下来。荔城是韩王的属地,紫骑是韩王的心腹,这位云大人带着韩王的旨意而来,看他行事那样恣意张扬,丝毫没有顾忌,便晓得他根本就不会投鼠忌器,眼前的境况与方才她用计逼得荔城令夫人许诺碧落无恙时,已经截然不同,她身处劣势,毫无抵抗和反转的机会。
逆势而行,是莽夫,顺应时势,方才是英雄。
她默默念着祖父颜缄教过她的话,心中百转千回,蓦得,她抬起头来,竭力令自己看起来平静和镇定,她说,“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的,今夜有月,月下树影摇晃,我一时眼花错看成是人。是我看错了,窗前根本就没有人。”
催命的计数声,并没有因此停止,云大人嘴边溢出一抹轻蔑的嗤笑,仍自漫不经心地数着,“三……”
颜筝只觉得颈间冰冷的剑锋正一寸寸挨近自己的肌肤,深深地抵在皮肉之上,骤然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浅淡的血腥气味在空气里弥散,她心中大震,厉声疾喝,“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我醉得浅,被巨响吵醒,看到外面的树影攒动,又见身边的同伴不在,所以才以为院中进了贼人。但荔城令夫人既说我的同伴在别的屋子歇下了,那定然是我眼花看错了。没有人,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人!”
她到底还是害怕的,眼角不由自主便有烫热的泪珠延绵不休地滚落而下,而最后两句话,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颈间的痛感仍在放大,有腥热的液体顺着她如玉般的脖颈滑入领口,她以为遇到这群心狠手辣的阎王,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便索性不再继续分辨,她闭上眼,缩了缩鼻子,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像是一座静谧的塑像,万分不甘却又不得不以傲然的姿态来迎接自己的万劫不复。
出师未捷身先死,固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可这生命原本就是偷来的不是吗?
但这时,那锋利的长剑却停住不再向前,紫骑云大人从贵妃躺椅上仪态优雅地从容起身,他轻轻拂拭身上的衣衫欺身向前,伸出手托起颜筝的下颔,细细看了她一会,半晌却颇带着几分嘲讽地开口,“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就说呢,荔城固若金汤,荔城令的官邸又守卫森严,哪里是那些宵小鼠辈随意能够进来的。倘若你非要坚持看到了贼人,那我倒要怀疑,别有用心的人会不会是你。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也好,免得脏了我的手。”
他话锋一转,忽然语气嫌恶地说道,“真丑,骆总管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姿色也敢冒称江南四府十二美姬,脸上还带着伤,就敢往韩王府里送。”
话音刚落,面具男便带着紫骑身手迅捷地离开,不过须臾,门窗便已合上,屋内重又恢复寂静,除了隐隐淡淡的血腥气仍在,好似刚才那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般,颜筝几乎恍若梦中。
良久,她才敢将手探到脖颈处去,触手便觉腥滑刺痛,果然刚才那柄长剑已经刺了进去,好在流血不多,应该只是刺破了一层皮,并没有伤及动脉,她身上到处是伤,大约也有些习惯了,只要不用力触碰刀口,竟也不怎么觉得疼。她摸索着撕下一层里衣,在伤口处包紧打了个结,便仍合衣躺下,只是这回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想,荔城令夫人都息事宁人了,紫骑却不依不饶,看来这位蔺公子对韩王果真十分重要,所以云大人才会对自己一个弱女子刑讯威逼的吧,他方才那样阵势,恐怕是将自己看成了混入北地的奸细,是来试探她的。她兵行险招保障了碧落的安全,可是却将自己带入了危机,一旦被紫骑打上了怀疑的印章,想来以后是会被盯上了吧?
明日就要到韩王府了,可今夜自己出了这样大的一个风头,骆总管必定不会饶过自己,韩城近在咫尺,骆总管是不会再将自己扔下大车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技重施,在韩城门口对自己下狠手。毕竟,她一个惹了祸的卑弱姬妾,脸上的伤还未长好,此时也算不得顶美,他要杀鸡儆猴,震慑车上的其他美姬,韩王是不会怪罪的。
该怎样才能摆脱眼下这绝境?
难道真的要她抱着骆总管的大腿哭着说,你不能杀我,韩王是我的小舅公吗?但此时,她的母亲安雅公主年方十岁,远在皇城的帝宫,尚未与她父亲颜朝定下婚约,怎可能生得出她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这些话,只要她敢说得出口,骆总管便敢以妖孽附身之名毫不犹豫地将她鞭杀,半分余地都不会留。
蓦然,颜筝面色一白,她忽然想到,就算骆总管对自己手下留情了一回,仍旧将她随着车队送入韩王府去,可这却也并不是她的福气。从江南四府带来的十二名美姬,那位蔺公子除外,其他人可都是要进献给韩王当侍妾的。侍妾是什么?是给韩王暖。床供他淫。乐的玩物……从前韩王府远在天边,她便刻意不去想这些,可如今韩王府近在眼前,她却不得不要为自己担忧了。
她是安雅公主的女儿,韩王便是她的小舅公,若从少帝元忻这边算起,韩王也该当是她的小叔公。
不论史书是如何记载的,不能否认的是,韩王元湛这个在她的年代早就已经作古的人物,与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是她血脉亲近的长辈。可现在,她很快就要成为隔了两辈的小舅公韩王的侍妾了,这叫以郡主之尊出生,以储妃之贵长大,最后母仪天下的颜筝,如何能够接受?不,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该怎样避开,又如何能够避得开?
颜筝紧紧攥着被褥的一角,眉头紧锁,眼神里隐隐带着寂灭的绝望。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是根本不可能逃得开的,除非韩王看不上她。她静默良久,抬起头来,在漆黑的宿夜里低声祈祷,“但愿韩王也和那个云大人一样嫌我长得丑,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该有多好!”
☆、009 怪人
009。
翌日刚过卯时,碧落就被荔城令府的侍婢送回了屋。
她看起来神色疲惫,双眼有些迷蒙,像是一夜都不曾休息好的样子,但看到颜筝脖颈处赫然刻着一条狭长的伤痕时,却骤得跳将起来,她神情激动地攥住颜筝的手臂,“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颜筝目光微动,心里想碧落昨夜果然是遇到了麻烦,她轻声说道,“昨夜屋子里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发出砰砰的声响,我醉得不深,所以就醒了,发现你没有回来,以为是有歹人掳走了你,所以大哭了一场,后来听荔城令夫人说,你只是被底下的婆子送错了屋,我这才放了心。”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颈间的伤口,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这里,大概是昨夜慌乱时不小心割到的,没怎么流血,也不疼。”
她没有告诉碧落昨夜的窗户是她自己用力撞开的,也没有提及紫骑的仗剑威逼,她不想碧落心里有负担,况且,知道的越多,总是越危险,她一个人被紫骑盯住就足够了,犯不着让碧落也跟着担惊受怕。
碧落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轻轻捶打着胸口万分庆幸地说,“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也被他们关起来了。”
颜筝目光微凝,心中不由一紧,“难道你昨夜是被人关起来了?他们……是谁?”
碧落皱了皱眉,犹豫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昨夜贪杯,多喝了几盅酒,筵席尚未过半就头脑发沉人事不省了,但许是醉得早,后来宴散了回客院,在外头吹了几丝冷风,便就清醒了。半道上,下腹涨得急,便请背着我的那位婆子领着先去花园那边如厕,不想回来的时候与那婆子走散了,夜黑风高,我又叫唤不来人,便只好自己壮着胆子摸索着走。”
她脸色发紧,似是犹存后怕,“谁料到半途走岔了路,竟闯到了府里不知哪位主子的屋里,被一群护卫当做毛贼抓住关了起来,过了好久好久,先前跟丢了的那个婆子才过来领了我去。到了客院,她却不让我回这里,非要我住东厢,我琢磨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个意思,所以一夜都没有睡好。”
原来是这样。
颜筝想,按照时辰来推测,当时蔺公子该在前堂与荔城令和紫骑云大人饮酒商谈,碧落是没有可能撞见他的。但正因为蔺公子的事太过诡秘,所以荔城令府上才会格外警觉,将迷路误闯的碧落当作奸细关起来,后来许是自己这一闹,而那头碧落闯入的地方也不甚重要,是以荔城令夫人才会那样爽快地将人放回来。
至于为什么非要碧落住东厢,则无非是做给昨夜旁观的人看的。而自己,那些人连避讳一下都不肯,看来是当真被盯上了。
颜筝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门扉被推开,黄婆子托着满载衣物首饰的木盘进了来,笑嘻嘻地说道,“还是碧落姑娘和筝筝姑娘起得早,这里是荔城令夫人孝敬的一些新裳头面,还有上品的胭脂水粉,两位姑娘好生打扮一下,等过了辰时,咱们便上车,约莫晌午前后就能到韩王府了。”
她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来,颇带着几分羡慕地递给了碧落,“碧落姑娘好福气,竟入了荔城令夫人的眼,这是她亲自嘱咐了要交给姑娘的,说是昨夜婆子疏忽给姑娘送错了屋,这是给姑娘赔罪和压惊用的,是一支上品羊脂美玉制的玉兰花簪,价值不菲呢。”
碧落脸上带着诧异和迟疑,她有些犹豫地问道,“这是荔城令夫人给我的?”
颜筝眸光微动,心里晓得这是荔城令夫人要封碧落的口,只要接了这簪子,那么昨夜的事,就只能是荔城令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婆子疏漏送错了屋,碧落没有迷路误闯被捉,更没有被关押了大半夜的事。但人在屋檐下,这里是荔城,碧落难道可以不接受这份“赔罪和压惊”之礼吗?
她嘴角浮出一抹清冷的微笑,伸出手来从黄婆子手里接过木匣,径直塞到了碧落手上,“既然是荔城令夫人一片好意,你收下便是了。”
黄婆子前脚刚走,碧落便就焦虑地说道,“筝筝,我晓得荔城令夫人是什么意思,可她既然这样看重,这便说明我昨夜一定是无意中陷入了什么麻烦。听说荔城令是韩王的心腹,而韩王府却是我将来的归属,我得罪了荔城令府的人,他们虽一时放过了我,可焉知不会在韩王府找我的麻烦?筝筝,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忽得掩住了自己的口,无限懊悔地说道,“我方才不该急着将昨夜的遭遇告诉你的,这岂不是也将你拉入了泥潭?”
颜筝扶着碧落轻颤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只要我们不乱说话,就不会有事。你放心,荔城令就算再得韩王器重,可我们一入了韩王府,便就是韩王的女人,他不敢,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打狗还要看主人,这话虽然粗糙又难听,但道理却是通的。
过了辰时,黄婆子便领着客院里的美人去到荔城令府的二门,骆总管骑着高头大马早已经等待多时。
颜筝跟在碧落身后,径直走到押后的那辆马车前,动作轻盈地上了车,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都在注意着同来的美姬。
昨夜心怀忐忑,她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地看清她们的脸,所以这回,大约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注视她们。陆陆续续上了前车的这些美姬环肥燕瘦,长相都十分出挑,自有一股别有风味的婀娜娇美,这种灵秀和婉约是只有在富饶的江南水乡才蕴育得出来的。而自己和碧落虽然出身皇城,可许是在南方呆得时日久了,身上竟也沾染了这样的风韵。
她忍不住想到昨夜紫骑云大人望着自己时那种轻慢和不屑,她知道世上也有不好美色的男子,可他竟然说这张脸很丑?
晨起时,她在铜镜中反复照过,她脸颊上虽还落了一点伤疤,但那伤痕在侧脸,并不引人注目,也无妨她的容色。
细细看来,这张脸与她前世还是很有几分相像的,她和姑姑颜真都生了和祖父一样的眉眼,但颜真显然遗传了她生母月姬的容貌体态更多,那种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生的媚态风。流,与她前世时的端庄雍容截然不同。便是一样的眉眼,从前她的眉角眼梢带着优雅尊贵的从容,可如今这对眸子,眼波间流转的却是旖旎妩媚的风光。
这样的一张脸,那人竟说丑……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旁碧落低声说道,“林姬好似没有上车……”
颜筝心念一动,连忙问道,“林姬?”
碧落点了点头,“车队里最怪的三人中,除了大个子和你,便就要算林姬了。她也是在陈州上的车,只知道她姓林,素来爱以帷帽遮面,从不与车队里的其他人交谈,若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都是让她的侍女传话。陈州府尹大人恰好姓林,所以我们都猜测林姬许是林大人的女儿,否则为何骆总管会对她那样照顾,整个车队唯独许她带了自己贴身的侍女来,而且还让她独自坐一辆大车。”
她伸手撩开车帘,向外面张望了一回,然后皱起了眉头说道,“林姬独坐一车,月乔和洛姬,我和你各坐一车,剩下的七人挤两辆大车,负责内务的黄婆婆和几个婆子侍女挤两辆车,原本车队该有七辆大车,现在你瞧,少了一辆呢。从方才起我便没有看到林姬的人影,难道她果真没有跟着来?”
颜筝眼眸低垂,她想,所谓林姬,便应该就是延州蔺家的公子了吧,一路之上为了要掩人耳目他不得已才化身林姬,如今已经到了北府地界,这里是韩王的地盘,他自然就不必再屈尊纡贵假扮女人了,林姬不会再出现了,以后也不会。
但这话,她却不能对碧落说,只好笑着转换话题,“为什么车队里最怪的三个人里除了大个子和林姬,还有我?”
碧落笑嘻嘻地说道,“大个子和林姬从不和人说话,大个子不近人情,林姬连脸都没怎么露过,你说怪不怪?至于你嘛,难道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自从你背上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