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静默,只不过笑意渐渐隐去。
贺兰珏咬住了下唇:“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多少年前就是,你不觉得我们最终该在一 起!”
“是吗?”晏青衫反问,退后将袖角一分分抽却。
那头贺兰珏握的紧,薄绢吃不住力,“嘶”一声断为两截。
伤口在断处现形,光滑平整的断腕伤口。
晏青衫微垂了眼,一口气叹的平平静静。
“如你有一分爱我,就不会有这断腕,就不会由着我在父亲坟前被人折辱,就不会有这出 精彩的反间戏。”他道,声轻如烟却字字断金:“而我助你,也早不是因为爱你,只不过因为 你复姓贺兰而已……”
一席话说的贺兰珏无处容身,渐渐将手低垂,放那只断袖坠地离去。
“七雪……”他看牢他,有些神伤:“那么我们从新开始,我可以补偿你。”
“不必。”
晏青衫当下回绝,两个字再没有纠葛不舍。
这绝决刺痛贺兰珏,如针般刺痛他的骄傲自尊。
“那么萧骋的尸身呢?”他拧上了眉:“你预备留在这里任我处置?他那么一心一意对你 ,你就这么寡情吗?”
“我若求你将他尸身赐给我下葬,你会允吗?会顾虑我感受,不怕我设了个局让他假死! ”晏青衫即刻反唇相讥。
“会!为什么不会!”贺兰珏盛怒:“我若对你丝毫没有情义……”
言行到一半他顿住了话头,突然回悟。
自己被激了,被牢牢将了一军。
他还是在乎,还是想将萧骋尸身落葬,还是对这个人有心。
“素心!”几个转身之后他挥手长唤,怒意叫胸膛起伏:“将萧骋尸身带着,陪晏公子去 下葬,这就去,早去早回!”
“如此多谢。”
晏青衫躬了个身,踏出朱门而去。
天际这时落起细雨,将素心怀里萧骋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意淋去。
晏青衫不曾回头,去势甚急,素心顿了顿脚,也拔足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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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买了棺材,楠木材质,普通式样,素心将人放了进去,不由也是一声叹息。
之后晏青衫便在前头领路,边郊野外游荡,也不知是要到哪去。
素心在他身后推着板车,看着天色一分分暗下,只好强咬住牙不催不问。
最后晏青衫在片野地里落了足,有些失神。
那是片小小山坳,角落里长了株梨树,此时枝头繁华盛开,迎风招展幽香满径。
“就葬这吧,梨树底下。”他扬手,缓缓在原地落座。
素心闻言放下了板车,拿锹开始掘坑。
晏青衫一直不语,象尊泥雕木塑。
“我记得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素心开口,手间动作不停:“其实也没什么,我原先是 个郡主,只不过从小体弱,被师傅带上山习武,所以你没见过我。”
晏青衫哦了声,目光凝滞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不是国亡了,我如今应该做了掌门,和师哥一起,日子逍遥快活。”
素心接道,将棺木落坑,又实实添上厚土。
这次连声哦也没有,晏青衫只是望她,无嗔亦无喜。
那目光叫莺飞草长的四月也荒凉了起来,满世界仿似都只剩寒意。
“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素心摇头:“复国之路迢迢,这世上又有哪一桩功业不是白骨 累累人血砌就,你付出了代价,那谁人又不是。你该理解三殿下,狠辣决断,这是乱世为君之 道,说到底,其实他也不想。”
“我明白。”晏青衫终于发声回话,立起身将衣衫上尘土拍尽:“而且我付出代价寥寥, 不过是大而无当一颗良心而已。”
言毕就转身离去,并不打算在萧骋坟前叩首逗留。
“你不回宫吗?”素心在身后追喊:“三殿下的意思你该明白,他不会让你再离开他。”
“不回去。”晏青衫往前,步伐有些踉跄:“你回去转告他,如果他要留我,那么不妨将 我两只脚也一并剁了锁上铁链。否则我决计不会再留在那高墙内一时半刻!”
素心在原地怔了怔,最终还是不曾上前迫他,而是在原地守起了坟。
三日后贺兰珏得隙前来探察,她奏禀说不曾有人前来动坟头丝毫,那萧骋就算当日不曾真 的被毒死,如今也该闷死了。
贺兰珏疑心,又差人将棺木掘起。
里面尸身犹在,已然开始腐败,异味刺鼻。
“落坑埋了!快!”贺兰珏掩鼻,皱起眉头连声吩咐。
素心乘势下跪请罪:“晏公子我没留住,还请殿下落罪。”
“你起吧。”贺兰珏抬手:“不怪你。况且他没走远,也走不远。”
六
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疼欲裂,真象是经了一场宿醉。
萧骋扬手,遮住外头刺眼的阳光,也渐渐看清了上方那一张娇小的脸孔。
“你醒啦!可算可算醒啦!”
脸孔上表情夸张生动,主人正是好久不见的锦瑟。
没死,自己没死。这是个不用再确认的事实。
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所睡的床铺临窗,外头清风煦煦,景致很是熟悉。
“我知道你要问这是哪里。”锦瑟凑过身来:“这是沧州,你赐给我的宅子。不是阴曹地 府。”
虽然仍穿着红衫子,仍是稍显鸹躁,可她到底是和萧骋记忆里的那个锦瑟有了差别。
经了事,她也已经悄悄长大。
“我为什么在这里?”萧骋环顾,终是免不了要问这个问题。
“你被辆马车拉来。”锦瑟回道:“拉车的人说他收了人家许多银子,负责在株梨树下面 挖地道,预备好死人棺木,做可以翻覆的机关。等上面有人落下棺木盖了土,就将机关翻覆, 把你掉包带来这里。”
一句话里就提到几次棺木机关,萧骋半点也没听懂。
“什么?”他抚住额角发问:“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到底谁挖地道,什么机关?”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听说而已。”锦瑟将手一摊。
萧骋沉默了,觉得心乱如麻不知该当如何开口。
“你不问是谁给了他银子,要他挖这地道吗?”锦瑟靠了过来,紧盯住他发问。
是谁?
这也是不需要确认的问题,当然是他。虽然自己未必是要领这个情,情愿在那时那刻就绝 望死去。
“你不问?那么就该知道是谁了?”锦瑟发话,从怀里掏出封信来。
信很长,上面字迹潦草,看的出晏青衫写时十分吃力。
萧骋别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却并不想看。
“他告诉我,我名叫贺兰锦,是燕国公主。要我去求我哥哥贺兰珏,赐关外一块地方给我 ,然后带了你去。”
锦瑟说了信中大意,然后将信合拢,依旧贴胸放着。
之后她转身,从案上拿来只铜镜,要萧骋照照自己样貌。
铜镜里那人窄颚淡眉,竟是十分清秀,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副脸孔。
萧骋浑身一松,只觉得心间那团死灰又开始燃烧,烧的他胸口隐隐作痛。
什么都安排好了,诈死,去路,甚至是易容。
那冷色之下到底有多少秘密。
又还有什么秘密是他承担不起。
“不可以分担吗?”萧骋终于忍不住开口,支住额头辗转反侧:“是不是就真的没有任何 人可以分享他的秘密!”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他抬起了头,望住锦瑟:“预备听他吩咐吗?”
“孔融让梨!” 锦瑟开了口回答,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早先他把我赶来沧州,却原来是把你当了一只梨子,非要让给我。”她跟上解释,倒端 的是形象万分。
“可是你根本不是只梨呀!”她左右绕住萧骋打量:“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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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故事讲的最烂。总是什么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脑子有病!”
夜里晏青衫突然梦到锦瑟这句老话,不由的笑了,从梦里即时惊醒。
想坐起身,却是有些吃力,他拥住被褥,等骨节里寒意稍稍退减。
半月前吃完了最后一颗定风丸,自此后行动日渐不便。
那倒真是味好药,虽然会严重败坏肠胃,但至少可以叫他行动自如。
记得是从那个江湖人手里买来,小小一瓶,却花了千两白银。
那江湖人还声称自己擅长五行八卦,所谓遁地易容无所不能,口气比天还大。
于是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考量,以外出买醉为名,考量这定风丸的效用和那人话里真假。
药效的确不错,虽则副作用很大。真假却是万难确认,虽然听来他在江湖上也略有薄名。
那么他也只好赌这一记,因为烽火越烧越近。
三十万两,换那人在梨树之下挖通坑道,最终将萧骋易容运至沧州。
没有人怀疑他在奉署殿唱的那出戏。
那样绝情绝义一出戏,素心信了,那么贺兰珏就也该信了。
一切如意料中进行,他所能把控的,也只是亲眼看到棺木落在预定位置而已。
之后命运便听从天意吧。
包括萧骋,也包括他自己。
窗外这时已有些微亮,戏班里的花旦最是刻苦,已经在吊嗓练功。
晏青衫知道该起了,于是拉住窗台缓缓站立。
今天有出戏,他唱小生,说好了清早大家起来对词。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戏班生意萧条,可班主也很难拒绝他这样一个新角。
每日只要两碗稀粥,肯委身柴房,又唱念俱佳的新角。
他知道自己颜色正在衰败,和急速萎靡的身体一起。可勾上了脸端起方步,却还是能让看 客叫一声好,心甘的往台上掷来几枚铜钱。
足够了。
这样贫贱而有尊严的生活,对他而言已是半生未遇的恩典。
“七雪!”
房外有人拍门叫唤,是班主十岁的女儿小翠。
今天她声音有些兴奋,在门外一直跺脚:“快快快,爹爹找你有事商量。”
他理好衣衫去到庭院,果然看到众人齐聚,正引着颈子盼他。
见到他后班主很是激动,长长伸出了五指。
“五百两!”他不停比着手势:“居然有人出五百两要你唱出《摘星台》,还真是个阔客 呢。”
晏青衫脊背一凉,隐约里已是猜到这位贵客是谁。
“不过这出摘星台有些奇怪,说是不唱妲己纣王,要唱先朝君主和那妖孽晏青衫。那么唱 词咱们就得重新写过……”
身后班主的话渐渐飘渺淡出,晏青衫步步后退,倚住棵槐树才能勉强站立。
众人即刻上来观望,嘘寒问暖语声将他湮没。
“那么班主你写唱词吧。”他挺直了身子往前步去:“到时候给我看眼便成。”
回到柴房众人拍门不休,说是要他去正房歇息。
有人出的起身价,待遇果然也即刻不同。
“抱歉我不习惯和任何人同住间屋。”晏青衫抵住门角,语声轻飘无力。
紧接着便退至墙角,贴住泥墙将脊背立直,就这么直直立了一日。
立到星子升起班主将唱本送来。
立到跟前稀粥再没有半点热意。
到最后气力全无,肠胃发出轰鸣,他才突然觉得可笑。
早知道逃脱不了,那么这厢又算是和谁赌气。
他弯下腰,将那碗稀粥端了,缓缓喝进肚去。
月色这时突然黯淡,有人推门立在了他跟前,一掌将他手间碗盏拂落。
“够了!”来人拧着眉怒意燃烧:“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现在便跟我回去,这种肮脏东 西,也是你该碰该喝吗?”
晏青衫不曾起身,蹲在原处仰起了头。
“为什么喝不得?”他冷冷发笑:“我又比别的戏子高贵在哪,为什么旁人喝得我便喝不 得?”
话不曾说完双脚已经离地,来人捉住他腰身,将他恶狠狠顶上后墙,唇齿间吐着炙热的喘 息。
月色如水将双方脸孔照亮,贺兰珏还是贺兰珏,眉目英挺眸光犀利。
可晏青衫的颜色却已经败去,琉璃色如今凝冻在双目,再没有半点神采华光。
贺兰珏有些诧异,不自觉双手落下,身体里燥意也退减了几分。
“跟我回去。”他咬住了牙:“好好的给我补回来。”
“色衰之后也不过如此是吗?“晏青衫启齿笑了:”那么就请殿下断了念想,由着我腐烂 便是。”
贺兰珏一时失语。
沉默的瞬间晏青衫已打开了门,就着夜色仰起了头。
“明日请早。”他道:“您若以为我不肯回去是因为恋恋不忘萧骋,要我唱那曲摘星台来 平怒气,那么殿下明日请早。”
曲终散
早起时班主就特特熬了参汤给晏青衫,说是给他添力。
晏青衫端起碗盏喝了,他则一直在旁边搓手,央求晏青衫在贵人面前求个情,再宽限几日 好将戏码排齐。
“一日够了。”晏青衫回他:“咱们统共要两个角,唱词我都已经写好,你就让英哥依词 按调练他几遍就是。”
言毕就从怀里掏出唱本,薄薄几张,上面字迹潦草。
班主拿着那纸到日头底下看了,上面却是只有英哥的唱词曲调,再没有一句晏青衫的对词 。
“调门和摘星台无异,你让英哥练着吧。”晏青衫抬手,拢住被褥干脆闷头睡去。
这一梦就到了黄昏,班主期艾着踱进门,着急问他客人为什么还是没来。
“会来的。”晏青衫闻言起身,十二万分确定。
会来的,因为那个是贺兰珏。
可以容忍再多人糟践他,却不能容忍他爱上其余任何人的贺兰珏。
那自诩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认为他就该一生为他折腰的贺兰珏。
果然,这句断语说了没有片刻,小翠已摸进门来说是有客到。
“不是原先来过那位客人呢。”她着急补充:“是位很清秀的公子。”
晏青衫脊背又是一凉,抬眼时发觉来人已站在门楣,眉目清越,正拿种锋利无比的眼神看 他。
这样貌晏青衫在纸上已看过百遍,曾一点点修改描绘,要那人如何再造一个与原先截然不 同的萧骋。
可如今真人就在眼前,他心中却是一突,开始紧一拍慢一拍疯狂跳动。
“这是我亲戚。”他开了口:“班主你们先去,我和他说一会子话就成。”
班主去了,有些生疑,柴房里只余下两人无言对峙。
还是晏青衫先开的口,无比艰难三个字:“锦瑟呢?”
“在沧州,我没许她来。”萧骋回答,眼神益发炙热。
踏着晏青衫长影他上前一步,眼对眼与他近在咫尺。
“你亡我赤国,为你燕国立下汗马功劳,到最终就是为了在这柴房委身吗!”他压低了声 音喝问,九分怒气里却还是有隐约一分怜惜。
晏青衫后退一步,一步后又是一步,象是立定心意要退到他的世界开外去。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机关算尽到最后却又要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萧骋步步紧逼 ,上前一把捉住了他衣袖。
“我要心安而已。”晏青衫抬了头,挂上冰冷神色:“这世上本多的是我这种人,做了婊 子却偏偏还要立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