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曹辅正慌慌张张进得宫来往御书房去,半道上被人拦住,说皇上叫他改道去政事堂。进了政事堂一看,只见余深、王黼、蔡攸三位大人早已等在房内,忙施了礼站住。
余深首先将那折子放到曹辅眼前,指着那行奏疏厉声问道:“曹辅,你一个芝麻大的小官,怎敢议论国事?”
曹辅又施了一个礼回道:“大官不言,故小官言之。”
话音未落便一片啧啧不满声,王黼问另外两人:“两位大人,你们可否见过皇上出宫游乐?本官从未见到。”
两人还未回答,曹辅便说道:“王大人身为宰相,居然连市井百姓所知的事情都不知道,难道不愧为宰相?”
三人无不眉毛倒竖,气慢语噎。半晌王黼凑到曹辅耳边悄声说道:“曹大人的意思本官明白。可那大树不是一下便能砍倒的,本官望大人保重。”
曹辅瞪圆了眼睛,心下说道:怎么会不明白?只他怎么知道?该番虽是试探,却也损失不少。眼下且不能大意。想毕,只低了头装未听懂。
王黼直起腰来,觑着曹辅对另外两人说道:“本官主张严惩这冒犯皇上的无礼之徒,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余、蔡两人满口应承,曹辅只低着头,一声分辩的言语也无。其余三人便商议几句,将曹辅打发了家去,意定奏报皇上询问如何查处。
不出三日,宫里放出圣旨来,曹绅和父亲跪在那里听得,登时惊得无可不可。待要过旨来看,犹自唏嘘道:
“爹!这可是真的!”
那旨上明白写着:“已查在任秘书省正字曹辅,亵渎皇威,污蔑皇上,顶撞朝廷大员,无君之誉,无臣之礼,即日遣送郴州接受遍管。钦此。”
曹绅面无血色,虽知要遭横祸,没想爹要离家这么远,不由泪洒胸前。曹辅则轻松收起圣旨,回房收拾行李,临别前对儿子笑道:“此番已知是如此。绅儿不必挂念,好好处理家事,教养芷儿。至于刘家,少不得与些盘缠,打发回老家罢了。”顿了一顿又道,“若有工夫,去牢里看看九归和那个孩子,虽知是无力,至少帮着些!”
曹绅含泪应允。
话说神妪居内,掀帘子进来这人刚坐在床上,便被人徙拉住一只胳膊,顿时想抽身站起,只抬眼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睡得香甜,心头一阵善意,便没有动,只抬眼看着孙氏吐舌头悄声道:“奶奶!这可是您的孙儿?是个受刑之人便要躺在您这床上了。”
孙氏白了她一眼道:“我说娘娘!说了不能叫奶奶!你是皇上的妃子!”说着将人徙的手轻轻从她胳臂上松开,把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这是又打哪来?就你闲,天天往我这老太婆的屋里跑!”
这掀帘子进来的人,乃是皇上去年新纳的妃子,本名陈忆,京中人士,家境贫寒,自幼丧母,家父陈士成本是教书先生,但两年前已染病在床。家中无儿,只有此女,无奈陈忆只好由在宫中当差的叔伯引荐进宫做宫女。可就在宫女选拔当日,恰巧皇上经过,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纳为妃。别家女子,入宫为妃将是何等欢喜,而她恰恰总是愁眉不展。虽总算有了银钱托人照顾老父,可宫中孤独,常人无法体会。可是否只是因为孤独而终日不欢,谁人知晓?这当儿她听了孙氏轻轻一句驳斥,皱了细眉叹道:“还不是从御花园来?平天白日里这宫中,闷闷的有什么趣儿?我也不爱和她们逗鸟斗牌。”
她口中的她们,一部分指跟随她的宫女,一部分指几位嫔妃。这陈妃天性不羁,出门从不带侍女,若有人跟着她便大发脾气。宫中和她相识的人很少,仅仅是她落月宫中的宫女侍卫,和几位也不算相熟的嫔妃。刚做妃子时,凑在她眼前的太监大臣也不少,可她像是不知规矩般,对谁皆不冷不热,渐渐地门前便车少人稀。但她却毫不在意,好象乐意如此。天长日久,在宫中便成了一角冰原般,就连皇上,对这个不知奉承与风情的年轻女子也是临幸一次便永远失了兴趣。
她仿佛乐意被遗忘。可这随时的愁绪,从何而来?
孙氏听了她又是那往常的哀叹调,不由也叹了口气道:“若论年纪,你是我孙女辈的。我若能管得住皇上,便叫他遣散了那些他用不着的妃子,还你们的自由。可我管不住他。他在我怀里时我管得住,一断了奶,便管不住了。再说也没这遣散了的规矩。你进了宫,便是这命。既然是这命了,何不每天找些快乐,也比天天叹气的强。”
陈妃不言语,只觉闷闷的,便看那床上的病人。往日她只爱往这神妪居跑,一口一个奶奶,丝毫不像个妃子。也常常见孙氏把一些遍体鳞伤的人抬回家里,养好他们的伤。有时候养好了伤就得送回去被砍头,可孙氏仍然行事不改,皇上对此已是见怪不怪。而自己也常常和这些被养伤的犯人成了熟人,倒减了些烦闷。如今又看到一个人被救治,却是个小孩,不由得心生好奇,便问孙氏这人所犯何罪。
“我也不知是何罪,只看着怪可怜见,只管拖回来了。”孙氏看着床上的孩子接道。但随即仿佛又心事重重,打发陈妃道:“你还不回宫去?天都黑将下来了,管保有雪。看你连个跟的人也不带,怎连个手炉都没有?快些回去罢!”
陈妃转眼看了看窗外,见果真迟暮,遂起身笑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儿我再来看这弟弟,若醒了,便叫他和我一道糊我的风筝去。”
“又胡说了,一个犯人,还能随便跟了你去?”孙氏斥责的话间,那陈妃已闪出门去了。
孙氏见她出门去了,刚将椅子挪至床前,想仔细看看人徙,旁边的小桌上便放了两包药并一包点心,温和的人声道:“小的写方子抓药早回了,怕惊扰了陈娘娘,便在外面候了半日。”
“难为你,怎么不叫人跑腿去?快火盆那里坐。”孙氏看了看跟随她多年的侍从兼大夫,忙道,“印中啊,你眉毛都结霜了。这可是太医院的药?”
这印中便是此前为人徙看诊的中年男子。他揉着僵冷的双手,拨弄了下暖炉里的火含笑道:“您又糊涂了。是您叫小的别惊动太医。小的跑到宫外药铺子里拿了药,还给您带了您爱吃的香和居的点心。若是去了太医院,他们岂不又以为您病了?小的刚想去煎好了端来,但看这孩子的事儿,您是怎么打算的?”
孙氏摇摇头,连说自己老糊涂了,可听了后半截话又不高兴道:“怎么着?我老太婆还有坏心?快煎了去,不然小心你的腿!”
印中赶紧站起来做了个揖陪笑道:“小的叫下人去厨房煎药如何?反正您老关于这孩子,是要有什么事的,又还是我的差事。若将我现在打发走了,转眼您老又叫我回来,岂不叫我白受冻跑了两回?您老行行好,就一下吩咐了罢!”
孙氏听了这俏皮话,不禁笑骂道:“八哥嘴!”但随即又换了脸色,将印中引进内房悄声问道:“你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皇上才登基四年,咱们去过宫外的一家妓院?”
印中皱了眉头,仔细回想道:“那时我才十六岁,有点记不清了。”
孙氏唾了一口道:“这样的事情都能忘记,你真是个木头壳子!一盆盆的血水,没把你吓傻了?”
印中突然瞪大了眼看孙氏,口中喃喃道:“撷芳楼?”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女主角终于正式出场了。。。自我感觉这个CP还是比较有写头的。。
8、八
人徙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朦胧中觉得被子无比暖和,吸了吸鼻子,满是松香温暖的香气。睁开眼瞧,是昏暗的木制房顶,才想起自己应是被救了。撑身坐起,头晕目眩地打量四周,见是在一张褐色的木床上,式样颇为古朴,床头上雕龙画凤,上了光亮的明漆。床前一盏昏黄的提灯,放在小巧的木几上,并一碗冷了的汤药。床前拢了暖炉,火光微弱,暖炉旁一把软椅,一个人坐在那里打盹,身上盖着绒衣。
人徙口渴得不住,便悄悄下床,走至屋中间的圆桌旁倒茶来喝。虽是冷的,也顾不得,连喝三碗,遂觉舒坦些。刚放下茶壶,一个男声惊了她一跳:“人徙姑——公子,不要喝冷茶,等小的去茶房拿热茶来。”
忙回了头看时,见是椅子上打盹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五官俊朗,声音温和。那人拿过茶壶就要出门,人徙忙道:“不必了,我已经喝过了。谢谢这位先生。敢问这位先生,你可是救我的大夫?”
印中一惊,遂笑道:“您怎么知道我是大夫?救您的不是小的,救您的是孙奶奶。”
人徙解了中衣,勾了嘴角也笑道:“身上的伤都被抹了药,更何况这布——”轻拍胸前,“已换了新的,再加上你身上都是药味,长得也像大夫。既知了我的底细,便把那公子去了罢。你可跟我讲讲,那孙奶奶,怎么会救了我?”
印中怔了一怔,着实觉得这孩子病着的柔弱模样跟如今判若两人。随即又笑了笑将孙氏救她一事盘托出,只说孙氏出于善心,其他只字未提。“小的名叫印中,是孙奶奶的侍从。孙奶奶吩咐,还得先叫您公子。不光为了您自己。这事要是皇上知道了,您是罪上加罪。还是欺君之罪。”
人徙边听边想,不由有些困惑。先看这人,比自己年长,又是先生,为何一句一个您字呢?这称呼未免也尊重过了些。而且叫公子就叫罢了,为何还是“先”叫呢?而且对自己如此恭敬,难道那孙奶奶就如此良善,救来的人都待若客人上宾不成?
“先生您不必自称小的,我应该是小的才对罢?而且先生若不问,我倒过意不去。我自小扮成男孩是娘吩咐的,说是为了——”“您不必说了,我已了了。还请人徙公子到床上休息,天未明,寒津津的,若又病重,便又是小的的不是。您看,窗外还下着雪呢。”
印中说着掀起床前棉帘,人徙探头一看,果然昏昏的天地如降棉絮,还夹着北风呼号,便顺从地爬上床,昏暗中看着印中提走了灯,端起茶盘和药碗出了门。床甚柔软,眼皮快要坠下时想起印中口中刚提到孙奶奶乃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又觉得甚不好意思起来,翻了两次身,才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屋内空无一人,掀窗帘往外看,见雪已停,天仍沉沉阴着。又将屋内环顾,下床进至内室,还是无人影,疑惑间觉得内急,急急出门寻出恭的地儿,一掀门帘便撞在一人身上,抬头见是一个丫鬟。
“公子您醒了?我去汇报印先生。”那丫鬟见她看守的人醒来,面有喜色,“印先生说您得先喝药,奴婢去给您端来。”
“等等。”人徙红了脸问清了茅房在何处,急急去了回时,见屋里多了一人。
“弟弟,你怎么样了?”那人穿鹅缎锦绣绒袄,花边棉绒百合裙,坐在人徙睡过的床上,手上拿着一只糊了一半四方纸风筝。
待人徙看清她的面容及听到她这一声调笑般的称呼后,全身紧张得动弹不得,低头看自己穿着破旧的中衣,想抓过床头的衣褂快快披上,又觉得不妥,连轻轻喘了几口气,才装作无事一般行了个礼,轻声道:“请娘娘安。不知娘娘来此,小生冒犯了。娘娘可是来寻孙奶奶?小生也未见过她。”
陈忆愣了愣笑道:“你怎么认得我?这下可不好了,恐是没得好玩了。”说完叹了口气,自顾自低了头不再言语。
人徙手脚冰凉地悄悄挪到床前,哆嗦着穿上自己的衣服,扣扣子的手直打颤。还未穿好,又听陈妃道:“你这身太薄。等我与孙奶奶说了,与你几件衣服罢。我衣服倒是有,只都是女孩穿的。”
人徙张了张口,复又闭上,低声道了谢,也想坐下,遂觉得不妥,只得站着,心中巴望那什么印先生赶快来。正紧张间,瞥见陈妃手中的风筝,不由问道:“娘娘拿这半个风筝做什么?”低了头仔细看了看,笑笑接着道:“这是谁糊的?哪家的娃娃?”
陈忆听到他说风筝,正想笑着答话,又听得他的嘲弄,哼了一声才道:“我糊的。”
人徙吓得不敢作声,半天才低声道:“娘娘不该用绵纸。”
陈忆抬眼看他:“是吗?那该用什么纸才得?”
人徙松了一口气答道:“宣纸才得。桑皮纸也罢,绢也罢。都是上好的。”
“你当真?”陈忆直起了身子接道,“怪不得我的老破呢。你等着,我叫人拿一匹宣纸来,我们糊好它可好?本想着让你去我宫里的,又怕奶奶说我胡闹,况且你这个身子,天冷乱跑不得。”
不等人徙答应,她便飞奔出门去了,顷刻便气喘吁吁携着一匹宣纸复又进得门来,边喘气去拿早搁在窗台上的糨糊碗边道:“想着丫鬟手脚还不如我灵便,还是亲自取了来。”
人徙看着她大雪天额上跑出的薄汗,对此娘娘的行事深为讶异。再仔细看去,大约是跑得急了,只见她杏眼含春,香腮带赤,鹅缎绒袄的毛领子紧紧系着,脖颈之白腻不在楼中最好的姑娘之下,脑中不知如何就想起那天在艮岳的所见来,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你是怎么着?看着本娘娘动手,还不过来帮忙?”陈忆冲她叫道,已摸了一手糨糊。
人徙甚觉着这妃子一时一刻不是一样,忙忙的来至圆桌前,将陈妃面前的茶盘挪至别处,拿过宣纸,将风筝略看了一看,拿起剪刀便裁起来。
陈忆弄了满手糨糊,留神看她怎么行事。只见人徙已得了一块四方菱形的纸,用小勺将糨糊干脆利落地抹于四条边上,拍在风筝骨架上,正合适。然后又将边上露出的边角仔细包好,接着将中间的骨架下抹了一团糨糊,边涂边说道:“边角不能露出来,否则会影响平衡。而且纸一定不能破一点半点,否则飞不得。过会还要粘尾巴,风筝要有尾巴,娘娘应该懂得。”
陈忆见她手灵便,动作又干脆,不由奇道:“敢情你是风筝铺的小伙计罢?”
“那倒不是。只家附近有一个糊风筝的老大爷,手艺极好,几条街的人都知道他。小时候我老跟着他看他怎么糊风筝,便学了一点,让娘娘见笑了。”人徙笑着接道。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