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还在胆战心惊地乱想,一旁的军士已听人徙命令与他两个胳膊一架,拖至墙边,用绳索捆上。人徙则慢悠悠冷笑着说道:“此地乃辽军的旧营,而此屋,乃辽军临时关押罪犯的地方。今日倒多谢这地方,招待童太师再合适不过。”看见童贯仍愣愣的,接着说道:“以往,我连见血都怕得要命。而如今,人命已在手里两条。童太师若不安份,将是第三条。”
“王爷不要开玩笑。”童贯好容易冷静下心智,额头汗水滴落,“有什么,好好讲,弄这阵势做什么!”
“你当是玩笑?!”人徙着了魔般,双眼都发红,抽过剑来抵住童贯的脖子,顿时血珠乱冒,“我要太师回去如实讲我的功绩,记住,是如实,不是什么过场子拿功劳。至于怎么圆这个你自己弄出的漏子,你自己想。”
童贯努力转转脑子,知道她还是不敢贸然试着推翻他,梁师成这棵大树根深着,一时是推不倒的。想到此,他便挤出一丝笑容道:“如果我那样做,王爷也就守口如瓶,放过我了?王爷不怕现在放了我,我又使法子害王爷?”
“你只管去害。”人徙哼一声,“郭药师已是人证,你听到我死了后大喜,还许诺封他为官,到朝堂上,你脱得了么?虽然梁大人我是暂时奈何不得,但我死了你也必然偿命。若是用太师这贵命换我这小命,太师恐怕是觉得亏。”
这已将利害关系都呈现在眼前,童贯一咬牙道:“一言为定。”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放弃了对人徙的所有干预和加害——郭药师的证词像个浇油的木头一般,随时都能引着,自己以后一动,都可能因为谋害皇子而送命,这就是一个难受的把柄,被人牢牢捏着了。
人徙满意地哈哈大笑,笑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笑声——自进宫以来,她何曾这样爽朗的大笑过?放声笑了几声,却发现左肋伤口针扎般疼痛,腰也酸得往下弯,知道自己拖不得了,便命人拿来准备好的笔墨逼他道:“你写,你现在就写,给陛下写上这一切,我派人马上送回去!而我在此等候你的大军前来镇守此镇,完了我将立刻回朝!”
话说蔡攸在道德经幢里左等右等,坐立不安。人徙说迎童贯去,走时信心满满,眼里还带着从没见过的阴气,这让他再次怀疑余光起的死因。防守得胜那日,大家都醉得不轻,以至于余光起一夜未回也未发觉。直到第二日早晨,受伤的将士们到处找军医,才发现余光起不见了。当下四处搜寻,在后院后门外发现了尸体,身上有明显的刀伤。人徙说与余大夫说了几句病情便回了席,怀疑是辽军奸细所为,命大家全城搜索。蔡攸想想人徙的命是余光起救的,便丝毫不怀疑,等着搜索的消息。而搜了一天也无消息,军人们开始心神不安,惟恐辽军已混入城内。而人徙却安慰大家说人多不怕。
正胡思乱想,听人报说人徙回来了,蔡攸忙迎出去。走出门外,见人徙正拍着黑马焦糖的脖子与它说话,轻声细语如同一个孩子对自己的爱物,而见了他也兴高采烈说问题已了,还关心地问他将士们的伤如何了,饭有没有都好好吃得,那表情动作,仍是一个即将长成的清亮少年模样,一瞬间打消了所有疑虑,拉她进屋道:“快歇歇,童太师没为难你?”
“有些,倒不妨。我已放他回去了,让郭药师跟着他。大军得要将军。你快说说防守怎样。”人徙焦急问道,她在和蔡攸担忧同样的事——耶律淳的援军。若童贯的大军不能在援军到来之前赶到,那么他们不会有再多的兵力和办法来对付更多的辽军了。
“战士们志气满满,说辽军再来,要把他们的牙敲下来。”蔡攸欣慰笑道,“多亏了王爷,宋军自从与辽交战,此乃第一次胜仗,他们都对王爷十分敬仰。”
“可是这王爷要回京了。”人徙抬头望着天空汴梁的方向,深情道,“别说是我的伤等不得,如若想到了那二人,是一刻也呆不得了。”
所幸,在郭药师的监视下,不出五日,童贯的十万大军浩荡而来,迅速在易州镇内镇守,并一举攻破本就少兵少卒的其他易州各镇。耶律淳的五万援军还在路上,一听前头探子报信,只得打道回府。童贯被人徙逼着写下的奏疏被快马连日送到了京城。上面写着大军因路途天气等原因耽搁救援,并使昱王中箭受伤,而后昱王却同失踪的郭药师一起以己之力光复了易州镇,并在永定河全歼辽军两万人。徽宗一看,先是吃惊,看到结果又喜不自胜,欣慰至极,立刻昭告天下。并紧锣密鼓地筹备迎接人徙凯旋的喜庆事宜,早早命人去京郊等着,说务必好生将昱王迎回来。
于是当人徙带着蔡攸所指派跟随她的五十护卫,拉着马车迢迢从易州赶回汴梁时,一进境内便被迎她的人找着,殷勤倍至地请她弃马坐轿,说陛下吩咐,王爷有伤在身,好生待着。还把赶马车的人替下去休息,更有人大包小包拿着人徙从易州带回来的礼——给陛下的易州出产的“易州彩陶”,一对青花古瓷瓶,给相熟些的赵构赵杞有名的“易水砚”等,以及各种特产吃食,不一而足。
一行人满脸喜气地往皇宫走,一路上围观者甚众,还有调皮的小孩从大人腿下钻到人徙的轿前一把掀开帘子瞧她两眼,得意地冲着同伴和父母高叫着:“不信你们来看,‘本事王爷’就是长得像女儿一样!”
“本事王爷?”人徙沓拉下眼皮。抬轿的笑着说道:“王爷上次罢王黼,此次又拿大功回来,京里人都晓得爷了。这样的受民尊敬,可是大好事。想是太子都要嫉妒呢。俗话说有财宝不如有民心。”
人徙点点头,若有所思。
好容易走完拥挤的天街,只见宣德楼前侍卫亲军皆着礼服排列,红旗招展,锣鼓齐鸣,煞是威武。宣德楼上红灯笼耀眼,石狮子上挂着红色的丝绸,待人徙等人至门前时,一阵镇耳的鞭炮响,卫兵吹起长号。城门大开,一队身着艳服的人缓缓走出,为首的便是着绛纱礼袍的徽宗,身后是一水儿的妃嫔。人徙从轿上下来,定睛一瞧,发现其非与陛下并肩,也身着华服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陛下上前一把拉住人徙,上下打量道:“我儿苦了!”
人徙行礼说些排场话,又拉过其非说些场面上的寒暄,眼睛却不住地往妃嫔里瞧。然而瞧了一圈失望地跟着陛下进了宫门。
至文德殿,只见殿外摆着朱红毡的大戏台,戏台下排着好几张圆桌,俨然又是一个酒宴。陛下先带着人徙进了殿内,向早已等候的文武百官及太子、公主和剩余妃子又走些排场上的礼。人徙下意识地扫过全场,目光一下子在一人身上凝住动弹不得。好容易一会才挪开,与众人寒暄。梁师成夹在其中,看着人徙时不时地扶扶腰却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内蚂蚁乱咬般难受,哼了一声满脸冷笑。陛下又高兴地说了一番“天意如此”“我朝兴旺”等语,引众人出殿入席,殊不知太子等都心意不一,只脸上带着堆笑。
人徙被命上座,而却偏偏推辞说为了看戏方便,要坐后面的某一席位。徽宗说不过,只得依了。
众人坐定,好戏开场。人徙无心看戏,只喝酒,边时不时往近处桌旁的陈忆看,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陈忆自坐下,只这一个姿势,手捏酒杯,面无表情瞪着戏台。人徙也不敢多看,只看着气色无太大改变,先放了一半心。伤口又不适,手习惯性地按了两下,皱了眉头。抬头又看陈忆时,却发现她虽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在桌上,如断线的玉珠。
人徙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不敢再看,强迫自己看着戏台。只见戏台上并非歌舞,而是民间杂耍。她方想起陛下说过因她是市井而来,此次特地请来民间杂技者登台献艺。人徙瞪着那技术高超的人跳上跳下摆弄道具,心有所动。不一会便说内急匆匆离了席。
不多时,新的杂耍者出场,表演顶碗杂耍,边转着各种花样顶了一堆的碗在头上,手上两根棍子上还挂着俩碗。他边演边走下了台,不时至某桌前,将碗突然转到人家面前,那碗里便多出一样小礼来,或是糖果,或是珠子,众人都哈哈大笑。只见这杂耍者走着走着走到陈忆桌前,将棍子上的碗转到她面前,只见碗里多了一样东西。
陈忆颤抖着伸出手,将它攥到手心里。
是那条花色头绳。但是上面却多了许多彩色的陶瓷珠子,阳光照耀,泛着漂亮的光泽。
众人拍掌叫好。人徙面对着她,在众人的欢闹声中轻声说道:想你。
在欢闹声中,谁都没有听见昱王说了什么,但陈忆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嘴型。一眨眼间,一直以来的担忧和思念堵在胸口,陈忆不再顾忌地死命看着她,眼睛已通红通红。
此时,徽宗突然站了起来。众人顿时安静。只见陛下红光满面,欣喜非常地高声说道:“朕今儿实在是兴奋难抑。朕有三十几个儿子,各个都好,但昱王实在让朕十分欣慰。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儿,朕想问她要何赏赐,不论什么,朕都赏!众卿以为何?”
众人欢呼应答。于是徽宗直视人徙,满脸笑容道:“徙儿想要什么?”
一直以来答案就在心底,此刻一瞬间窜至喉咙口。陈忆看着她的表情,猛然猜到,大惊,本能想阻止,又看众人在场不敢开口。人徙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她,又转头望着陛下,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孩儿要陛下的一样东西!”
70、七十
众宾客一听人徙这话,全体哗然,倒不是她这话的内容,倒是她的口气和态度,双眼坚毅口气强硬,丝毫不像一个孩子在对父亲撒娇讨要父亲东西的样子,而是像是要那父亲的江山一般。徽宗也愕然,笑容凝在脸上,喃喃问道:“徙儿……想要什么东西?”
人徙闭了眼又睁开,“孩儿要——”“娘娘——您怎么了?”只听旁边桌旁彩灵的一声惊呼,人徙慌忙回头,只见陈忆闭着双眼满面苍白已软在桌旁的地上,顿时慌了,想上去扶又不敢,只得怔怔瞧着。一旁的人都不知怎么回事,面面相觑。陛下回过神儿来,见如此,叹了一声道:“我就说她身子不行,叫她在苑里休息,可她就是非要来,说这是宫里的大好事,自己也有荣焉。这态度朕倒是欣慰,可还是着了风了不是。”说着便命几个宫女并彩灵搀起来,送回住处去。
陈忆离去时,转过头来对着人徙轻轻摇了摇头。人徙仍愣着。
待她们离去,众人复又欢闹起来,陛下心绪也平静了许多,复又问人徙到底想要什么。
人徙僵立在那儿,刚才好容易鼓起的念头散了大半,酒也醒了些,心也随着离去的人飘远了,且想想可能说出的后果,后背冷湿,便答不出。踟躇半晌,才勉强笑道:“孩儿就眼红陛下的东西,但只能要一个,孩儿方才还没想好,容孩儿再想想。”
此话又成了正常的孩子撒娇,众人都松了口气般笑起来。陛下也笑了,便说她终究没长大,引得众人又笑。
“那你便好好想想,想好了来找朕。对了,朕给你安排了好太医,待你觉得哪日身上好些,便让太医好好给你治伤。”徽宗道。
人徙应了,颓然坐下。众人便又看戏,不远处梁师成看了看一旁的李邦彦,见他直躲自己的目光,哼了一声饮尽杯中酒,看着人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兀自思索。
好容易待到宴会结束,人徙任由其非搀着,回了昱王殿。刚至门口,见院门大开,空无一人,疑惑着走进院内,突听一声爆竹响,惊了人徙一跳。只见从院子两旁跑出殿里的两队随从来,打头的金豆和木格满身新衣,满脸高兴地上前一把抱住,两人一抬便将人徙举到了头顶,抗在了肩膀上,口里唱着:“本事王爷回家了,我们王爷好功绩……”
正厅台阶上站着笑容满面的曹申,见他们走至门前,忙单膝跪地拱手道:“恭喜王爷凯旋而回!小的领昱王殿的所有下人恭迎王爷回家!”
人徙本有心事,但被他们一闹,脸上也高兴起来,心中也着实想念他们,便使劲拍木格的头笑道:“好小子,放我下来,你这么着我头晕!”
木格和金豆还不依,曹申斥道:“王爷有伤!”一听这话,木格忙轻轻把她放下来,但仍拉着她的胳膊进了殿,笑眯眯地不放手。
只见殿内装饰一新,牌匾上拴着大红花,桌上堆着一堆礼品。曹申道:“这是这些天宫里头大人们送来的。小的叫厨房一直开着火,不过想是王爷刚领了宴,是吃不下去。”
人徙在椅子上坐了,摆摆手道:“你叫他们做去。”一眼看见墨儿和翠儿站在屋角看着她,忙招呼道:“二位姐姐坐,我真的想你们了。”
屋角的二人一听,脸立刻变笑颜,咋呼着跑到桌前坐了,你一句我一句地问那战场上的事。人徙笑着讲与她们听,也拉其非在一旁坐了,边讲边翻那桌上的礼,慢慢分成几摞,完了将礼往另外三个女人面前一推道:“都赏你们了,特别是墨儿翠儿,我不在,你们照顾王妃辛苦。”
三人都含笑收了,其非笑着推她道:“这也是我的东西,你说赏就赏了?还厚脸皮地给我一份!”
人徙拍拍她的背严肃道:“我知道你独自一人,十分辛苦。我一定会实现我的诺言。”一听这话,其非笑容立刻隐去,想到了自己连日的苦处,低了头。人徙又后悔说这话,便喊木格道:“我刚回宫就命人拉来的一车东西,你小子可分完了?里头大部分是王妃的,你敢吞,打掉你的牙!”
木格满脸委屈道:“爷就知道误会我!我都一一分好了,爷问王妃,我吞了一个子儿没有!”
众人都笑了。曹申进来命把桌上的东西撤了,摆上果碟酒菜。人徙却站起来道:“我说做,是给你们大家吃的。别拦我,我腰酸,我要去睡,赶着明日就叫太医来,把我身上的东西给取了,不然耽搁我做事。”后半句说的沉重,又挥手道:“非儿跟我来。”
“小别胜新婚。”金豆没头脑地来了一句,曹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秋兰坐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