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也不提,好什么面子?”骂完又复看那最后的“此信免复”一句,思考片刻,随即微笑。
过了几日,便称病,却至晚间才命唤太医。来的是胡太医,规矩诊了诊脉,疑惑并没有什么,可看陈忆难过的脸色,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便治了个“劳思过重,心情欠佳”,开了几丸丸药。临走时被叫住,说要他替她还昱王本书。胡太医看天色已晚,便说明日去还,还得了几串赏钱。第二日自然还书去,回头便把此事忘了——太平常不过的事。至此,琉璃宫和昱王殿的主子隔一段时间就会“病”一回,且唤的都是不同的太医。这都延续到了后话。各太医谁也不知各同僚都有还书的经历,谁也没说出去,因为谁也没回事。
人徙病了几日,王黼来看过,还说应录局的事暂且不用操心,目前一切正常。临走,说了一句:“王爷又娶亲,又病,下官就不来劳王爷办差了。不过,”脸上带了有深意的微笑,“过些日子还要王爷办件大事。”
他前脚刚走,梁师成后脚就进了殿,带了点补品交给曹绅,来至人徙床前,关心几句,见四下无别人,悄声道:“那药如何?下官为了王爷夫妻和睦,可是专门为王爷准备的呢。想是王爷力气使过了头罢?”
人徙坐起来拱了拱手,夸道:“真是好药,难为大人想着,就是力气使过头,夜里没盖好,才病呢不是。只一个,下次梁大人使药,告诉本王一声,本王也吃点补品不是。”
梁师成仔细观察她说话时的神色,见她滴水不露,心中半信半疑。思索一下,想着也是有备而来,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搁到她面前,小声道:“虽说现在王爷娶了亲,可那把柄也不是一天能去掉的不是?别看人前我和王大人很和睦,但下官和他不同,下官有心让你少个包袱。”
人徙拿起那叠纸看了两眼,立刻被吸引住,仔细看了半晌,惊讶道:“梁大人这是为何?”
“唉,不是说了。”梁师成和气地拍拍她的手,“下官想叫你去掉个包袱。至于下官这个包袱,有没有都一样,下官不想害你的。”
那叠纸是一叠诉状,告的是王黼侵占隔壁门下侍郎许将的房宅一案。当时王黼眼馋左临许将的大房,仗着有梁师成撑腰,便推了个罪名给许将,将他家产充公,将许将一家老小连奴仆几十号人赶到大街上无家可归,街上的人都扼腕叹息,闹得是民怨沸腾,此案在当时很出名。许将要告,可怎么告得响?就连街上所有民众的联名请愿书,盖着许多人的红手印,也被梁师成照数收了,将此案压得影子也无。梁师成此时将这证据拱手给了人徙,俨然就是另一件“田租事”。
人徙拿着那叠纸,也觉出味道来,为难的压迫感又涌上来,思考片刻,心一横道:“先放下,允我考虑几日。”说着命人送客,拿着那叠纸盖在脸上,心上说道:既如此,就依你的意罢,这也正好是我想做的事。
三月,人徙病早已痊愈,见梁、王二人不怎么来扰,便趁空就把马植召来,日日深谈。两人时常谈到深夜,有时还会争论,发难的一方气焰一盛,受难的一方便会沉思一大会子,完了又会无事般继续讨论。马植脸上越来越精神,仿佛终于等来了好日子,跑昱王殿也十分勤快。梁师成的探子看在眼里,回去报,倒得到主子一个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日,人徙和马植觉得话已基本论尽,人徙道:“是时候了。”马植摇摇头道:“王爷还是太年轻了。依下官看,陛下那儿是头一关。不如王爷先去会会陛下。”
人徙觉得有理,便以请安为名,在陛下往常的空闲时找至东门小殿,问了安,说了几句闲话,便试探着发问道:“陛下,王黼王大人一直和孩儿关系不错,但孩儿不知他为人如何,陛下觉得呢?”
可等了半晌无回答,看陛下还在看刚才她进来时就在看的文书,还皱着眉头,才意识到陛下可能根本没在意自己来了之后说了什么,便轻轻走至陛□后,从他肩头看那文书。可看了两行就惊住了。
那文书十分精致,乍一看就像国外使臣带来的重要文件,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道:‘……闻陛下意取我国燕云十六州,何不直言?那本就是宋国的土地,本宫愿意拱手相让,以挽昔日两国之和。可陛下居然不顾本宫恳切之劝,发兵攻燕云,不下,又借金兵之手,使燕云惨遭金贼荼毒!燕云百姓涂炭,陛下岂有荣焉?陛下昏聩!唇亡齿寒,辽灭宋亡!’
宋宣和三年,金天辅五年一月,宋朝终于从民变中抽出手来,转头发兵辽国。宋攻辽,第一个目标便是在辽手中许久的宋地——燕云十六州。童贯领兵北征,却逢辽必败,宋朝十几万大军敌不过已被金打得零落的辽军。童贯无法,又不敢对徽宗汇报,便擅自向金借兵,信上说得冠冕堂皇,说宋军征战繁忙,无暇攻打燕云地区,请金兵帮个忙。金人自然满口答应,宋打了两个多月连燕云的一个角都没占到,金兵去了一个月横扫燕云各州,就差边边角角未下。渤海帝高永昌早就被金兵斩于旗下,其地被金人占据。辽国大片土地尽失,辽朝文妃(在朝中很有威望)觉得如此下去半年之内辽朝必亡,在急中与徽宗通信,企求宋改变策略。徽宗受群臣蛊惑,未理,文妃含恨发绝笔文书,就是此刻人徙偷看的书子。
陛下此刻突然觉得人徙安静了,一回头发现她在自己背后,连忙盖住文书怒道:“徙儿还不够参政的资格,没有事就回去罢!”说完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唯唯诺诺,只见人徙两眼发直,连告辞也不说,缓缓往门外退去,那光景是失神落魄。
人徙退到门外,转身拨腿飞跑,脸上惨白一片。她飞奔回殿,连其非也不理,一连声叫木格备马去,自己则慌慌张张换上一身朴素衣服,任何人问话都不答,拿起水壶灌满水,跑到院中等马,急得满院干转。好容易马来,不顾在宫中,跳上马背就往宫外飞跑,一路上连过宫门,侍卫拦,可又怕伤了她,都叫她跑了过去。派人去追,根本追不上。昱王殿的人慌作一团,曹绅命木格也上马去追,可却被侍卫拦住出不去。而这当儿,人徙已跑出了皇宫,直奔北边而去。
风声呼呼而过,人徙满面焦急,一路狂奔,直跑到半夜,过了三个省,马累得口吐白沫,才在一处旷野上歇下,叫马饮水休息,自己则靠着马背一夜未合眼,冻得全身僵硬,却无知无觉。天一明,便又骑马飞奔,到第三日黄昏,赶到了宋辽边界。一停下,马就摔在地上直嘶鸣,慢慢没声了。人徙面无表情地扔下马,向边境走去。因宋辽打仗,边境大军扎寨,人徙过时,纷纷要她转头回去。人徙亮出皇子令牌,守军便不敢十分拦,又怕不拦出事了会有责任,便派了一队人马跟着她过了境。
一过境便属燕云地区,只见各处田地荒芜,没有人烟,到处死尸,血迹遍布。房屋倒塌,还有远处的房屋田地燃着大火,不时传来小孩的哭声。人徙满脸悲戚,借了一位士兵的马继续往北深入了一百里,进入一个村子。身后护她的军队求她回去也不听。领头的将士哀求道:“殿下,回去罢!在往前恐怕会遇到辽人了!”
正说着,村中大路尘土飞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众人都慌起来,仅剩的村民更是吓得抱头就跑。这小队宋军一看来人打扮,放松下来互相道“是金人”。这队金人有一二百人,见到宋军只冷漠地瞥一眼,随即骑着马在村里乱跑,手中拿着弓,弓上搭着点火的箭。见房就射,片刻到处浓烟四起,惨叫连连。金军到处抢掠,见人就砍,老人小孩也不放过,眼中只有财物和家畜。人徙满眼惊恐,眼眸悲伤如黑暗。几位金军冲进最近的一所房子拎出一个小孩,大声恐吓他把钱交出来。人徙冲过去护在那小孩面前大喊道:“别杀了,拿东西走罢!”
金人虽并不懂她喊什么,只看样子是来拦他们的,便哈哈大笑道:“辽人不是你们的敌人吗?是敌人就该杀光!让开,别让我们现在就动你们宋人!”
人徙听不懂,双手张开护住小孩,眼睛企求而坚毅。那几个金人见她模样,互相哈哈大笑几声,为首的笑完,眼神一变,长刀挥下,寒光掠过人徙的肩膀,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人徙只觉脖子一凉,回头一看,却溅了满脸满身的血。
孩子直直倒在地上,头和脖子只有皮连着,血像喷泉一样涂满了土地。人徙眼睛直直看着身上的血,慢慢走到那些吓呆了的宋军面前,轻声问道:“那金人刚才对我说什么?说什么?”
宋军里有懂女真语的,却低了头不答。人徙又问,一个宋人小声沮丧着脸答道:“他说,是敌人就该杀光,”接着咽了一口唾沫,“还说,别让他们现在就动我们宋人。”
人徙心中的某个弦断了一般,疼得她眯了眼睛。脑中回想着金人说的话,眼前浮现出宋国百姓血流满地、尸横荒野的画面,一个失去妈妈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哭着……
“不——!”人徙将脸上的血抹得到处都是,“都怪我,都怪我被别人威胁,都怪我怕死,都怪我为了自己,将宋国置于这个田地!”
她想起曾经威风地站在城墙上迎接那个冤枉的辽人,无比逼真地配合威胁她的人演戏,最终使这该死的盟约达成。想起她一直担忧这件事,想起她说过的“若大宋有何不测,对不起这有名无实的昱王二字”,想起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和大宋一起站着!
人徙嘶哑地大喊一声,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双膝无力地齐齐跪地。
远处,是血一般的残阳。
49、四十九
人徙从跑出去有七日了。早在她出去那一天,昱王殿就慌成一团,又出不了宫,曹绅只得去面圣。陛下当时见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她看到了文书害怕,倒有些气在心里——觉得这孩子太胆小,宋国哪能说亡就亡呢?正还在想这文书的事,各门侍卫和曹绅一起来了,个个面色慌张,一问话,七嘴八舌地说昱王不顾阻拦跑出宫去了。陛下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朕还以为她为国而忧,结果在这当口又私自跑出去了!敢情是逃避烦恼出去玩了不成!”
众人不敢答言,曹绅上前道:“陛下息怒。王爷出去时很慌张,面上是担忧的神色,想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请陛下先下旨将她追回再做处理。”
徽宗当即派人出去找,想找回来狠狠处罚一通,结果找了两日也找不见,心里忐忑起来,怕又被什么人劫去,又增加了找寻的人,挨着问人,无奈骑马飞跑的人也不少,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第七日过去,宫里流言纷纷,都猜测昱王又丢了。陛下正要正式宣布昱王走失的消息,以重新加大搜索力度,宣德楼侍卫来报:昱王回来了。
陛下听了,长叹一声,想亲自迎她去,又想起她偷跑出去的错来,哼一声吩咐费长山:“叫她立刻到朕面前来,不许先回自己殿里!”
昱王殿也得到了消息,欣喜非常,曹绅慌的跑出去迎,可到跟前一见,喜色全无,惊问:“这是怎么了?!”
只见一小队风尘仆仆的边境军满脸疲惫地牵着马,为首的马背上趴着人徙,头垂在马脖子上,脸无血色,满身血迹,嘴唇干裂出血,双眼紧闭,像是在昏迷。牵着她马的将士向曹绅一抱拳:“王爷昏倒了,麻烦这位爷,带王爷回去休息。”
曹绅还未搭言,费长山慌慌张张跑过来,看到人徙这个样子,尖着声音教训那群士兵道:“怎么把王爷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可有罪了!”
“你懂什么,就怨我们!”一个年轻脸的小士兵哑着嗓子辩道,“这王爷来的时候不吃不喝跑了三天跑到边境,当时看着就不对劲,问她,她只说‘我要亲自看看’,完了又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给她水她就喝,给她饭她却不吃,嘴里直说让我们送她回来。我们怕出事,又带着她飞跑了三天跑回来。她来第四天的时候就只会睡了,别说她昏倒了,我们哥几个三天来快跑死了,再不给顿热饭我们也倒了!”
费长山一听,顾不上斥责他的无礼了,连忙吩咐人带他们下去休息,自己牵了人徙的马往禁中走。曹绅眼看着不是回昱王殿的路,忙拉住缰绳道:“费主事这是去哪里?敢是去太医院?”
“我倒是想呢。”费长山拖着长音道,“陛下要先见王爷,说不许回殿。”见曹绅急着脸想说,挥手叫他闭嘴,“我也是奉命行事!曹管家若闲,只管跟着来!”
曹绅只得跟着走,一路上摸摸人徙的额头,又拉拉她的手,一脸担忧。
片刻陛下听人报,便吩咐道:“请昱王进来。”一抬头只见曹绅背着人徙站在面前,惊讶着还未开口,曹绅道:“王爷七天没吃昏倒了,陛下有什么吩咐交给小的罢。”说着将原委说了。刚说完,只听得曹绅背上微弱的声音道:“孩儿从头错到尾,陛下请万万恕罪。”徽宗完全理解为此道歉为私自出宫一事,又气又痛,把原先准备关她禁闭的想法丢到了脑后,命人抬了一张长凳,将人徙放上,两个小太监并曹绅抬着她回到了昱王殿,身后跟着胡太医。
至将病人抬到了床上,胡太医拿起她的胳膊要看脉,一旁的其非忙按住道:“不必看了,耽误的时间不如快点拟一个补药的方子来。您也看了,身上的血不是她的。必是虚弱导致的,您快着点罢。”
王妃发话,胡太医点头照办,拟了一个方子,药箱里带的现拿了出来,没有的派了人去拿,曹绅则吩咐厨房熬粥,不一会又开始熬药,人徙昏昏的躺在床上,其非拿小匙一勺一勺喂了汤喂了药,折腾到晚间,胡太医才去了。曹绅不放心地一会进来一看,其非叫他放心去睡,说自己会守着。
至半夜,其非正靠着床帐昏昏欲睡,袖子被扯了扯,回过头来看到人徙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虚弱地问她要水喝。忙端了水要喂她,她却硬要自己端着喝,边喝边轻道:“我要把你干干净净还给流月。”
其非心里一软,微笑问道:“那晚你到底吃了谁的药?”
人徙咳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