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少年离去,曹绅才从后房转出来,有些忧心地望着那还晃荡的帘子道:“爹,你如此信他?倘若他拿了钱和东西一去不回呢?咱家离了刘家越发下去了。再说,京里那么多会画画的,为何偏是这个小孩?”
曹辅白了一眼儿子道:“你还得多学着些。他会半夜将画送来,不要画钱,还会是那无信之人?他年纪轻,却有如此笔力,难得得很。”未说完又叹了一声,“他在京中是个几乎无人认得的小孩,才是最要紧的。”
曹绅犹不大解,自思考着出去了。曹辅坐着喝茶,又见刘家刘泊打帘子进来,忙起身让坐。刘泊坐下便开口,脸上有愠色。
“曹世兄,在你家两日了,越想越不如意,仍气得无可不可。你倒是说说,他们为何平白就能抄了我家,而你作了官,竟丝毫敌不过那太监!”
曹辅见刘泊气势难平,忙慰道:“世兄有所不知。如今世风日下。老朽我虽也是官,先不说这官太小,就是即便是二品的大员,碰了那童太师也只有低头的份。”说至此,曹辅低了声,“朝中一道铁网,童贯童太师,高俅高太尉,梁师成梁检校…。。碰不得的钉子太多了!你我多年故交,如若能出手,怎么会不尽心!你且先住着,生意日后只得改名重做罢!”
刘泊不服,仍絮叨絮叨不清,曹辅无法,只得劝着。两家时而互勉,时而互叹,这么过了三日。其间人徙送了画来,曹辅留了他一个时辰才放他回去。
转眼到了这月的初七日。乃是刘贵妃的生辰,圣上预备大宴群臣,这日正午在艮岳北山万岁山介亭东边设了场子,从刘家挖来的大青石被封为“碧石”,亦在此处。
艮岳,是圣上下令从政和七年就始建的皇家园林,俗称就是皇帝的花园。只这花园甚大,占地足有750亩,位于皇城东华门以北,里面众石繁多,花草树木珍奇异兽亦让人缭乱。至今尚未建成,如若完全建成还需二三年之工。因皇上爱石如珍,平时亦喜欢奇花异草,花鸟鱼虫,因此未等完工就常来此处游玩。兼着天生文采纵横,诗画都是一绝,堪比南唐后主。
话说这宴会的中心在介亭东的极目亭,不远处就是碧石。皇上与几位大臣一桌,刘贵妃与几位得宠的妃子一桌,并着一品二品大员一桌,其余臣等均在另处的一块空地,不受宠的几位妃子也在另处,而地位不高的臣子则被安排在宫中设宴。
宴会开始,圣上首先饮一杯,说了贺诞词,赏了刘贵妃许多玩物珍品,刘贵妃跪了谢了恩。在座的众臣均敬圣上,次敬刘贵妃,口中皆万福平安之语,圣上甚悦。席间赏花赏“碧石”,皇上因问起在坐的童贯,刘家的事情了了没有。
“回陛下,早已了了,圣上放心。那刘家确是顽固抗旨,臣已依法抄了他的家,并无什么新鲜玩意,家产也甚一般,臣已交了国库了。”童贯忙站起来回道。皇上点点头儿,听着丝乐,正要叫高俅同几个会事的随从蹴鞠来看,就听有人来报:“曹辅曹正字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徽宗眯了眼问,心中着实不太想起这官是哪个。
“小的不知,曹大人只说关于这石,皇上自会见他。”
徽宗听了忙叫传。曹辅早就在艮岳门口等着了,听了传报忙并两个随从进了园子。曹辅一路疾走,目不斜视,而那两个随从因没见过这么好的花园,边走边到处乱看,瞧稀罕一般。这当儿正穿过一处小径,出来便是一个空地,一桌酒席设在此,桌边人均是花容月貌锦罗绸缎,乃是皇上的几位妃子。但因地位不高,所以才单在此处。那俩随从想是哪见过这样的美人,都睁着眼直愣愣瞧她们。几位妃子见有人瞧她们,大多一脸不屑,细声软语只聊天饮酒,只一个美人陈妃,不入热闹,独自一人望着酒盏发呆,脸上也无笑,所以有些显眼。这时见有人直看这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看,正和一个随从对了眼。那小随从见妃子望她,赶紧低了头走路。
曹辅跟着小太监又走了一条小路,拨开挡眼的花枝,赫然看见皇上的桌子,连忙弯腰见礼道:“小臣曹辅,拜见陛下。”
徽宗抬起头,见是一个老头,只不太熟悉,问道:“你说关于这石,有何事?”
曹辅又拜了一拜道:“小臣与得了这石的刘家是世交,如今这石进了陛下的园子,也是一个荣耀。但这石有一瑕疵,小臣深知皇上爱石如珍,自然不能放过,请小臣指与陛下看。”
徽宗听了忙点头,命他上前去。曹辅弯着腰慢慢向石头走去,待经过皇上桌边时,一个纸卷从袖中掉出,曹辅忙拣了重塞进袖中。皇上问是什么东西。曹辅答道:“请陛下宽恕,只是一幅小画儿,因出来的急,忘了放家里,没想到掉出来了。”
徽宗一听是幅画儿,顿时来了兴致,命他交出来看看。等拿来了看时,只见一人长翅帽,长青衣,骑在一匹马上,那马似在慢步,马上人神色悠闲,似马官又似书生。整幅画着墨均匀,色彩饱满,虽一看便是临摹,有些地方有些牵强,但形神不差,完整形象。徽宗看了半日,心下疑惑:这画为何有些眼熟?突然想起藏书阁来,拍了下大腿:“唐韩干的牧马图!”
众人里有些到过藏书阁的便想起里面挂着一幅画,便是唐朝韩干所作的《牧马图》。徽宗做端王时,还十分爱书,爱到藏书阁翻书,甚喜欢那画儿。只因现不大看书了,就有点忘了。
“这画是你所作?”皇上惊奇地问曹辅道,“可是仿得可以!”
曹辅仍拜了一拜回道:“陛下抬举,小臣无才。这幅画乃是我家侄儿所作,想送给我孙女儿作生日礼的。”说到此顿了一顿,退后几步拉过一人来,“恰巧我这本家侄儿也跟随我来,圣上有话便问他好了。”
皇上看去,见是一个少年,穿随从服饰,戴红边蓝顶软帽,脸色润白,眼眸清亮。心下觉得年龄太小,让人纳罕。顿了顿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少年忙拜了一个礼,郎声答道:“小人是曹大人的侄子,名叫人徙。”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说了也知道你们是无视 但是我还是想说: 冒个泡吧!
4、四
“只因好奇陛下的园子是个什么样子,才求了叔叔带我来的。请陛下恕罪。”人徙接着回道,头不抬。
徽宗又看了看那画儿,点头儿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你如此年少,真是罕见。”
旁边童贯接口道:“陛下当年比这小子更有文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才气纵横了。这不值什么。”
徽宗不言语,沉吟了片刻,问众人道:“我记得去年已经把图画院的院试加进科举中了,是否?若是,过了年就该院试了罢。”
童贯低头作想,一旁的梁师成回道:“陛下说的不错,可这孩子…。。年龄只怕太小。”
“朕知道。这些年,从南到北拉来的一些画家,大多已年老。啊,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朕知道,最近图画院短了两名工匠,叫这孩子做徒弟去罢。”
梁师成忙道:“陛下三思,虽然工匠不如画家需要严格考核,但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强者,这孩子,就凭一幅画儿…。。恐难以服人。”一旁的童贯也连连附和道:“陛下自然爱才如珍,向来怜惜四海文人。但考试的制度一直是皇上定的,也该考试才好。若这孩子有造化,便是不枉皇上看重他,若是不行,也可让世人看清楚咱们的图画院要求之严格,图画质量之高。”
徽宗倒没想至如此,只一时惜才,意给他个打杂的徒弟来干,看看今后的发展。可如今话已至此,只得道:“朕知道了。可是这工匠,无正式的考试,更何况朕只叫他做个徒弟,给画家们端茶倒水之人,也需应试?”环顾众人都面露为难之色,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办罢。”
童贯见皇上恐是有些劳乏,忙令人重温了酒,换些清净音乐来奏。一边冲曹辅摆手道:“皇上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回去候旨去,可得叩头谢恩,白白看了你一幅画,就许了你这孩子进翰林图画院。”
曹辅听了忙拉了人徙跪地谢恩,徽宗看也不看,命人把那画儿还了他两个,便顾自饮酒赏花。曹辅见皇上也是忘了那石头的事,也不重提,拉着人徙站起来,一捏他的手腕便走。人徙还似没反应过来般,见曹辅并另一个随从已走出五步远,才急急跟上。
那日人徙来曹府送画时,被曹辅一人请进书房。曹辅一边请他坐,一边急急展开那画来看。先是一惊,暗叹比想象中要好,后一皱眉,看出败笔仍不少。于是拉了人徙一一指出,哪该改,哪该重画。人徙忙调了水来重铺了纸重新画来,边画边听,直画得满脸是汗,才算收工。末了没承想曹老爷又请他办一事,便是同他一起进宫见皇上,还要扮做他的侄儿。
“先不说这小孩子家家要的画画这种老气横秋的东西,老爷您要指那石的瑕疵与皇上看,与我和干?更和什么侄儿毫无关系了。”人徙把帽子拉歪着透气,露出整齐的发鬓。
“你的底细我都差不多了了,是个青楼的小工。你只听我的,仍有钱,这可好?”曹辅把那画好好收了回道。
人徙向来直性子做人,更兼着有存钱的念头,不多想便点头允了。两人又就细节商议一番,曹老爷仍放他家去。只这人徙到了他娘跟前只字不提,恐娘听了不放心,又拦他。终究小孩子心性。
话说这曹辅带着人徙往园外走,一路上也无话。重又到那众妃子喝酒的空地时,人徙复又看那桌子。不看还好,一看便呆了。只见刚才沉默似满腹心事的陈妃,在桌边揽着一个丫头的胳膊,怀里放着把竖琴,想是夺了这奏乐丫头的琴。满面通红,压倒桃花,含笑高声,罗裙散漫,比风流女子更甚。旁边的众妃子有劝的,有躲的,一桌热闹忙乱的不堪。人徙不由住了脚步,直瞧着陈妃,越发呆了。人徙自幼青楼混大,满目皆是美女艳妇,虽都堕入青楼,气节上差些,但姿色均是上乘。所以入园见了这些美女,也并无什么新鲜之感。只因陈妃刚才与众妃子神色不同,生得也不俗,多看了两眼,以为是轻声软语含羞带怯的一个妃子,没承想再次看时,却成了这副模样。虽失了些雅,却并不难看,使得他不由仔细观察起来。
只见这陈妃年纪尚轻,约摸十八、九岁,如果不是穿着雍容的妃子服饰,倒像个公主。肤色细润,眼若含水,双唇饱满,发如黑丝。身材匀称,身形柔软,静如冬日冷峰,动若灵秀春水。再看时,冷不防发现她恐是醉酒生热,早已扯了几下衣摆,白白的肩膀露出一片。人徙只觉从脚底都生出热来,扯了帽子。正不知是何处境,衣袖突然被人拉住,猛然偏头见是另一个跟着来的随从。
“你是怎么着?老爷叫了几声了,难不成等着娘娘们请你喝酒?”那随从生气地说道。
人徙忙戴回帽子,跟了他疾走,低了头满面愧色,后颈犹热。两人急急往园外赶,那领头的随从也是急了的,冷不防就撞在一个丫头身上,丫头手里的盘子险些掉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走路都不长眼睛的?慢着,你不是宫里头的。”那丫头也好大年纪了,拉着那随从不放,回头道,“奶奶,您惊着没有?”
从她身后又来了一个丫头,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服饰穿着虽不富贵,倒也干净整齐,看起来颇受敬重。那老妇一面挪步一面回道:“没有,没有。咱快些走,今儿是娘娘的生辰,也叫我见见皇上,听说他发福了。”一面说一面走,见了人徙两个也不管,待要走过去时,却突然住了脚,眼睛盯着人徙的脸,满面惊奇之色。直到那大丫头问及何事,才摇摇头,自说自己眼花了。心下却想,这孩子何曾眼熟到此?
人徙只顾想着刚才见的光景,那随从只顾着拉着快走,两人复又快起脚来,不多时已出了园子至了宫外。曹老爷背着手正踱步,见了人徙忙拉了站住。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出气不匀,脸有绯红,还当是跑得太快了,略略放心,只说道:“今儿这事倒是出的快。具体不便明说,先只说这图画院的事,小哥你是去还是不去?”
“还能有不去之理?”人徙大露惊讶之色,稚气浮于脸上,“不是皇上说的,怎能不去?”
“那你是不想去的?”曹辅略显紧张。
“不,当然想去了。能有钱,便是好的。也算个正经行当。”人徙带笑接道。曹辅听他如此说,显得是放了心道:“这便更好了。这么着,你先家去,一有了消息自会有人通知你。另外说好许你的银钱……”“罢了,亏了曹老爷,才能进宫去,如今谢还不及,还能要您的钱?”
两人至街角分手,各自家去。
人徙一路走回撷芳楼,直冲冲去见她娘,把这些天干的事一并说出,笑嘻嘻从腰间解了钱袋与他娘看,“儿子近来长了本事,可赚了不少钱呢!”
秋兰却不接那钱,听着他从头至尾讲了,脸上又生气又担忧。却咬了嘴唇不说话,手里捏着手绢直用力,手背微微颤抖。人徙见他娘如此,也不敢笑了,想问些什么,又不敢问。站了一站,低声道了声“我回房了”便退出房门,轻声转过拐角,拉了一间偏房的门进去了。
这原是一间小杂货间。一边堆着好些箱子包袱,一边放着一张床。人徙大了以后便搬过这房来住。这当儿他躺在床上,拿棉被盖了头,东去西扯的只一通混想。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见他赚了钱不高兴,听说能在宫里当个差也不高兴。想了半天横竖想不出来,心里烦躁,便索性不想了,连带这两日的事一起撂到脑后头去。觉得下午走的路多了,准备略歇歇就去洗了睡觉,可翻来覆去心里仍不平静。闭了眼就想起今天下午在园子里头的光景,猛然想起那妃子来,撑了一下坐起来了。
人徙自小在这撷芳楼里混,女人也见得多了,各种光景也见得多了。透窗看景儿的事也做得多了。为此可没少挨娘和其他姑娘的呵斥,可也不觉得有什么。那些事情在他看起来都游戏一般,只觉得好玩,从不觉得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