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笑了。”萧未央道,“除了白王,谁能在这御花园中席地而卧?”
“你啊。”那人笑眯眯地起来,手指指着他道。
萧未央摇了摇头,“下官诚惶诚恐,已是失态,白王就不用再取笑了。”
“啊……”那人蹙起眉头来,那眉衬着一双妙目,极其好看,“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我是白王呢?我不是啊。”
萧未央微笑了,“那敢问殿下是何人?”
“我已经不是白王了,为什么还称呼我为殿下呢。”那人摇摇手指道,“白若水。”
望见萧未央有淡淡的愕然,那人补允,“我叫白若水。”
萧未央倒吸口气,“白王。”
果然是白王,这是萧未央倒吸一口气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了白王居然对他说出他的本名,这代表什么?表明在这朝中,白王有心拢络,第三个原因,是他想起刚才,白王居然枕他的腿而睡。萧未央更是倒吸一口气。
他并没有见过白王。
然而白王在他起身时问候的第一句话就是“萧大人……”
说明白王对他早有了解。
甚或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见过他。
而白王可以这么快就表示出亲近之意,表明白王对他的了解不浅。
萧未央更加的警惕了。
因为他想起两件事。
一件就是国师在民间大敛横财之事。
他惩办了国师。赃银充了国库。然而有证据表明,白王牵涉在内。可惜证据不足,他不敢提出。其实萧未央的圆滑就在此处。国师虽然而宫中有一定势力,然而证据充分,他知道他能办倒他,他就敢动手,不因外物阴挠而退缩,虽然其间有不少人骂不少困难,但是他成功了。这成功在他意料之中。而白王,相当大的证据表明白王与国师有牵连,然而萧未央根本就没有提,甚至在此事中,将其掩藏起来。因为他知道,光凭这些,他动不了白王,贸然而动,死的只会是自己,而这些证据一露出来,既是不能起到作用,又相当于告知了白王他手中有这些东西。
他不会做这种事情。
所有的东西,都在恰当的时机拿出来。
白王深不可测,所有人都这样说,他没在萧未央惩办国师的时候说一句话,却在此时出现,也就是白王的时机。
萧未央想起的第二件事就是新政。
他的新政中,有关于藩王一条。其实封王是有前例的,在白王之前,年轻的圣上刚登基,就把一干功臣封了王,萧未央认为这些人封王之后至今,已经有十年之久,非但没有为国做出任何事,反而以此为名横征暴敛,而他们的子嗣家眷亦然。萧未央自然不可能去削藩,因为他知道事不可为而为之,谓之愚,然而他敢提,他在这时候提出的,是认为可行的,他上奏圣上要求更改藩王沿袭制。
萧未央会这样提,会在这时候提,是有他的理由的。
一来他知道圣上当年在登基之前允诺过多,而这些人,仅仅在当时做了一些事情,可以说,仅是选对了阵营,其才能根本未到封王地步,而他也看出圣上近年来对这些人颇有想法,他甚至觉得圣上可能会诛杀这些人,然而萧未央自然是不考虑这些事,他只看到这些人横征暴敛,所辖地区原是国之富淑之地,然而现在百姓民不潦生,觉得有愧于国,他在朝中七年,浸淫其中,所以他暂时不去动这些藩王,然而他可以让圣上下令藩王不可沿袭。这样一来,那些人的子嗣就不会大胆妄为,而那些自恃有功横敛民财的所谓的王如果因此而加倍搜刮,萧未央有能力将他们的罪证压到他们的子嗣上,如有时机,或有这样的事情出现,杀一儆百。
圣上登基几年,没有大作为,就想推行新政,萧未央之所以敢在新政中将此事列出,就是认定圣上也有此意。
而此事一如萧未央所想,在大臣中扬起轩然大波。
且不提那些已然被封为王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嗣——那些人相当多一部分也有官衔在身——就是那些没有封王的官员将士,都抱着私心,而一旦断了这条路,他们拼死拼活来获得这个表彰,死后又是落个虚名,不能沿袭子女,不能荫佑后代,又有多大意义?
白王身在其中,然而他一直没表态。
他没有像那些分藩的王一样跳起来大叫大嚷,耍尽各种花招,或向圣上哭诉他当年如何牺牲,或向圣上严辞怒斥萧未央是何等小人,诤诤规劝圣上要远离小人,或装病装老,妄图以退为进;他当然更不可能像一些圣上提拔上来的朝中新血一样与那些人对峙,那种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
白王一直没有出声,仍然像以前一样正常。圣上召见他,他出现在朝上。没有事,他继续他的生活。
这也正如萧未央所想。
白王虽然被封为王,然而圣上没有让他去他所辖地域,只让他留在京师,这除了表示了圣上对他的恩宠,其中内慕,不为人知。然而白王得圣上恩宠是明知的。萧未央认为此事与白王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就算是削王,白王也不会有大反应,因为对他来说,根本就动不了他的根基。
然而今天,白王却躺在他身边,对他说,“叫我白若水。”
萧未央疑惑了。
他觉得有些不解。如果说前三年,他还在研习朝中进退之道,而后四年,他已经是玩转其中,已然是老手一个,而事实上在这几年里,在大事上,萧未央不解的事情几乎就没有。
可是今天却出现了。
白王根本没有必要拢络他。而现在白王对他这样说话,他除了拢络一词,萧未央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这个令人不解的白王在他身边坐着,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他。
笑眯眯地在问他,“在想什么?嗯?未央。”
萧未央几乎想再倒吸一口凉气。
未央。
他毛骨悚然。
这个名字,他有十几年没有听到过。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朝中更是如此。在朝中,他是萧大人,尚书大人,萧爱卿,在他的府上,他是老爷、大人,在外面,他是被人称为先生、客倌、这位大爷。
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却叫他“未央”。
甜蜜蜜的。
萧未央全身鸡皮疙瘩竖然起敬。
他该如何作答?
昏昏然以为得宠,却不知对方到底是何意,只会入了圈套,就算是对方再欣赏你,与白王平起平坐,唤其名字,本就是大逆不当,以下犯上,而贸然回绝对方如此好意,对方如此待你,你却不知好歹,若对方一怒,如何?
萧未央道,“殿下尊贵,微臣惶恐之至,不敢。”
这就是官腔。
萧未央官场七年,早已经对这一套运用自如。所谓官腔,并非人制定的,而是一步步进退之间形成的。朝堂之上有尊卑,因此有敬称,事有轻重缓急,因此有修饰。
所以萧未央如是作答。
这种话,对方会如何做答。
萧未央知道。
正常情况下,对方应一笑置之,转入其它话题。
如若是圣上,他可能会说,“我赐你无罪。”然后让你说话。
如若是有心与你结怨之人,会冷笑道,“好一个不敢。”
而这三个,萧未央也知如何进退。
而白王却不是这三类人。
他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萧未央现在发现白王的笑眯眯似乎有些掩盖了他的表情,白王眼中有另一种神彩,萧未央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他确定他没有见过与他对谈的人眼中会有这样的一种神彩,然而他觉得熟悉。
熟悉得像是他最近就看过似的,也许他看过类似的神彩。
白王笑眯眯地问,“为什么不叫呢?未央。”
萧未央没想到白王会执意在这个问题上,执意在这个问题上的人是第三人,那种人往往是故意结怨的,不管你是与不是,均是有罪,然而现在白王却又不是这类人,这让他不知如何回答,萧未央只有重复,“臣惶恐。”
白王如若再问,他也只有再答。
萧未央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更加的严阵以待了。
未央……
多么……令人……感觉到……发毛……的……一个……称呼……
白王为何口口声声叫他未央?
左一个未央右一个未央,让他好害怕啊……
没几个回合,萧未央就毛骨悚然到落荒而逃。
当然落荒而逃只是萧未央自己的感受。
事实上,萧未央的落荒而逃也是一无可击的。
他附和了几句,终于成功地把话题从令人毛骨悚然的未央转到天气上,然后转到他身体不佳。并且以诸如天色已晚路途遥远等等等等各种理由谢绝了白王白若水的要相送的要求,然后才走御花园。
“讨厌,被逃走了。”在萧未央离开的时候,他听到白若水还坐在草地上,这样说道。
萧未央觉得全身又一阵毛骨悚然。
他觉得身体某一处有些怪怪,然而他却不知道。
回到家的时候,他才目瞪口呆。
萧未央为官七年,第一次如此的目瞪口呆。
是为了何事?
第三章
请君入瓮
第二日下午圣上宣召萧尚书的时候,萧未央还在书房大愁。
此番不同以往,他难得的愁的不是国事,他愁的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事件。
昨日他丢失了一样难以启齿的事物。
在御花园与白王殿下对谈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在回到家的时候,他才大惊失色。
他掉了什么东西?
他当天想尽办法托人找了那几位在他入睡之时帮他看守的内侍太监,用尽一切方法询问在他沉睡之时是否有人进来,对他做了何事。
然而个个支支唔唔。
当然最后还是被萧未央软硬兼施逼了出来。
这一说,萧未央更是大惊失色。
他本来以为,他丢失的这样东西可能是被白王所得。
结果却听到在他入睡三个时辰左右,除了白王殿下,却有惠妃娘娘、当今圣上、锦月公主、绣妃娘娘均来看过他。
当今圣上会回来看他萧未央并不觉得奇怪。
白王殿下会睡在他身上,甜蜜蜜地要他叫他“白若水”,萧未央思前想后,只能归之为白王果然一如传闻中所言,喜怒无常。
可是那些嫔妃是怎么回事?
萧未央思前想后,只能认为他们可能是来看望白王殿下。因为当时白王殿下正睡在他身上。
可是他丢失一样极其难以启齿的东西。
这样东西不论是何人所拿,均是令萧未央觉得脸色发青。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正当萧未央冷汗直冒脸色发青坐立难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时候,圣上宣召他进殿。
萧未央连忙整朝服进殿。
紫金殿是朝后议事的地方。
萧未央在此处被皇上召见无数次,他对这个地方就如同家里一般熟悉。甚至,他待在这个地方和户部朝堂的时间可能还超过待在家里。
可是此次,他一进入殿中,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皇上仍然是原来的那个皇上。紫金殿仍然是原来的紫金殿。
萧未央却觉得浑身不对劲。
不论是他跪拜、应答之时,他都觉得这紫金殿中似乎有人在盯着他。
这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落在砧板上的肉。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又像是被做成了一块又香又美的红烧猪肉。
异世界 … 2006…8…5 10:32:00
半个小时前。
紫金殿。
铜炉薰香,暖烟袅袅。
圣上正与白王对谈。
谈的便是最近的国事。
近日圣上已然开始照萧未央的方略执行新政,之前所有为藩王说话的朝中权贵个个大为震惊,虽然明着称赞“圣上英明”,然而阳奉阴违一词在这世上并非虚妄。
他们蠢蠢欲动。
每日早朝大小事务照常,然而其间空气中隐隐波动聪明谨慎如白王、皇上、萧未央等人,却如何不知。
眼看着这些人戴着虚伪的面具唱着戏演着剧,白王白若水冷笑。
他的脸上经常会出现这种表情,显得好像有些老奸巨滑。
虽然当今圣上经常想冷笑,可是他不是白王,他是一国之君,身为一国之君,有的动作有的表情就受到了限制,所以他想冷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经常是深思的,这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他很羡慕白若水。
想冷笑就冷笑,想嘲讽就嘲讽,想促狭就促狭,想鄙夷就鄙夷,就连穿衣服,他也可以穿自己想穿的。
而他这个天下之尊却只能穿固定的衣服。
他望着对面的这个男人。
他们刚才正在讨论该如何解决这些事。
新政条例发布下去,所有条例均由下面的官员执行,只要有这些人在阻隔,所有条例就不能确确实实地实施。
比如目前琼县加急上奏的的奏章里就提,圣下下令减税三成,而实际上他的县里百姓却形同增税三成。
琼县与临、瑞、三县隶属琼州,琼州府尹归倪王倪秋岩所辖,而倪秋岩又身兼五军都督。本朝税收本是按户计算,结果新政一下,倪秋岩却下令他所辖地区税收按人头计算,如此一来,每户本来收一,现在就成为原来的三倍、四倍甚至更多。
区区三成减税,又有多少变化。
倪秋岩照样敛财。
他不得不加紧,人生短暂,生死朝夕,他的儿子倪英庸庸碌碌,无为之辈,眼下也只是任一八品县丞,而这八品县丞也是他向皇上讨要来的,去年他的儿子断了冤案,不知为何被人告到上面,差点被押往刑部去了,他上下打点,堵住攸攸众口就是花了无数钱,他难以想象他死后,他的儿子将会如何。
他不得不加紧贪污。
倪秋岩觉得他老了。
他打算趁着这几年捞尽油水。
但是他错估了他的手下。
朝中官员,仍有清廉之人。
尤其新王当政,提拔上来无数新进官员,那些人,虽然可能才质平庸,然而一个个都志向远大,渴望有一番作为。
奏折层层上达,而无数奏折也被他用尽一切方法压下挡住,然而还是会有遗漏的。
眼下这封遗漏的奏折就躺在当今圣上景惘与白王白若水眼下。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白若水冷冷笑一声。
圣上景惘很想像他那样冷笑,那样看上去很舒服,很自在,然而他不能。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这样邪恶地笑?
所以他只能沉思。
他说一句念旧的话,以显他感恩之心,“倪家世代为国……”同样的,他也显示他仁爱百姓,恨恨加上一句,“……可是朕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再加上一句,“真是令朕痛心。”此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