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时正半躺在一张垫了秋香色大氅的软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小姐。”玉笙覆在我耳边轻声道,“北奴迎亲使来,小姐可愿意见他吗?”
“我不想见。”我淡淡说道,手指绞着柔软的锦缎,第一次见面时,我桀骜不驯地撕了他呈上来的画像,并且信誓旦旦地说我决不去北奴,抬到鄢都的除非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当时还倨傲地说世事难料。
现在,我苦笑,真的是世事难料。
“那我替小姐回绝了他。”玉笙小心问道。
我合眸颔首,玉笙走时仿佛轻轻地叹息一声,接着就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消失。
暮色四合,我扶着侍女的手,缓缓地在行宫的园林中走,她们本是极力劝阻,生怕我在外面吹了冷风,使原本不佳的体质更是雪上加霜。可是我执意说屋子里沉闷,想要出去走走,侍女们于是为披了厚重的墨蓝锦缎裙袍,上面用银丝绣成团团如意吉祥结。
我身边的侍女皆是屏息噤声地跟着,我只是无意地拢了拢领口,就有眼明手快地侍女为我地上精致的纯金手炉,我将它捂在裙袍袖中,暖意渐渐地从手心升了上来。
一弯清澈通透的湖水是园林的点睛之笔,我立在曲折地回廊中看去,在这时节连秋芙蓉也尽数凋零了,唯见泠泠的湖水,透着一丝落寞,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我捂紧了手中的暖炉,吩咐道:“留下几人陪着,剩下的都回去吧。我不喜欢这么多人跟着。”
领头的两名侍女相视着,窃窃商量一下,毕竟还是不敢拂我的意思。留下几名能干的,就让剩余的人屏退了,省的我看了心烦。
我倚着阑干坐下,一名侍女惶恐地上前,恳切地劝道:“公主这里凉,不妨让奴婢取了绣垫,还有盖膝的毛毯来?”
“不用了,我早就准备了。”玉笙拿出厚实的绣垫铺上,“玉笙知道小姐喜欢倚着阑干坐坐,所以早就准备了。”
“玉笙你向来最为细心的。”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玉笙在扶我坐下时触到我的手背,问道:“手炉不暖了,可要玉笙换一个来吗?”
我摇摇头,就这样顾自坐着,湖面有微风拂过,随风吹来一些如柳絮形状般纷纷扬扬飘摇的白花,姿态轻浮,触到水面时就一朵一朵地湮灭无影。
一个高大清俊的身影向我这里走来,依稀可见明黄团福暗纹的衣袂拂动。他走近时,立侍在身侧的侍女都是惊得“扑通”跪地,齐声高呼:“参见殿下!”
我转过头,眼神平澜无波地看他,其实我早就看见他了。
“颜颜。”奕槿如往日一般唤我。
我竟是向他缓缓地跪下,刻意地激怒他般,语调讥诮地道:“皇妹宜睦。参见皇兄。”
侍女们惊惧得大气都不敢喘,都是将头压得低低地跪在地上。
任奕槿如何深厚的涵养,可我这样的举动确实激怒了他。深澈的眼底有愠怒凝集,他疾速一步冲上前,抓住我两侧的手臂,猛地将我从地上拎起。
我料不到他会这样,身体忽的失衡,加上我几日来的体虚站不稳,整个跌倒在他的怀中。手中的暖炉滑落,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摔开的炉口有红亮的炭火倒了出来。
“殿下!”旁边的侍女们为奕槿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声低呼,惙惙不安地看着奕槿,生怕奕槿会伤害到我。
“你们全都下去。”奕槿冷冷地下令道。
“可是……公主……”随行的侍女现在退也不是,留也不是,惶然无助地看向我。玉笙担心我,在众人沉默中挺身而出,不卑不亢道:“殿下,小姐几日来身体不大好。咳嗽之症时常要发作,殿下若有话对小姐说,可否让玉笙陪着好随时照料。”
“你们……咳咳……”我以帕掩唇,强压下咳嗽,“都下去吧。”
玉笙虽不愿,忧心惙惙地看我一眼,还是与侍女们一同退下了。
奕槿见我柔弱不胜的病态,眼中似乎升起几丝怜惜,恢复一贯的温和道:“颜颜,你身体不适吗?”伸手想拂一下我鬓角的发丝。
我“啪”地拍掉了他的手,背对他冷冷地道:“承蒙皇兄关心,应该还是可以撑到出嫁的一日。”
“颜颜。”奕槿像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你为什么如此任性。”
任性,我似乎一愣,那日在东宫书房中,当着紫嫣的面,他也是这样评价我的,不是吗?
“我的性格向来如此,殿下今日才发现吗?”我眸光疏离地看他,说完就转身离开,我也不想再多言。转身的瞬间,又恍惚地想到那张成为我们相遇契机的凤签,或许,或许,那张凤签是阿紫的也不一定,而我并不是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你前往漠北时见到耶历赫了?”身后有冷峻的声音质问。
我蓦地回首,奕槿用手支着前额,神情被覆盖在掌心的阴影之下,“不止如此,你还到过他的军营,不是吗?”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有一时地凝结,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是不是?”奕槿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使我正对上他此刻迫问的眼神。
“是。”我轻声曼语地答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索性承认好了,只是觉得对韶王有些愧疚,毕竟他替我守口如瓶了那么久。
“你们不止见过面。”奕槿眼神幽邃,眼底如结了一层薄冰,“你在他的军营中还停驻了好几日,对吧?”
奕槿这般的疑虑我,我不由心头怒气腾地升起,推开他道:“是又怎样?”
“颜颜,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情?”奕槿的声音低沉,隐隐透出压迫。他朝我抬起袖下的手,我顿时惊愕,修长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枚雕琢成莲花状的玉饰,通体的洁白无暇,无一丝杂色。每一片**的小小花瓣都雕得宛若盈盈欲滴。
我不会看错的,这是以前奕槿赠予我的莲花玉饰。我因喜欢这玉纯粹清澈的颜色,所以常佩戴在身上,可是我身陷北奴军营时,看管我的芙娜对我处处警戒,我为了博取她的好感,所以将这枚玉饰送给她。现在,它怎么会在奕槿手中。
“颜颜,你应该不会忘了这玉饰吧。当时我问你时,你说你在路上将它当了,我不与你计较,因为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可是……”奕槿清朗如玉的面容流露出一丝阴鸷,“它为什么会在耶历赫手中?”
“我……”我张嘴就觉得话结,不知道应该从何解释。
“他说这玉饰是你留给他的……”奕槿猛地将我托起,他的鼻尖抵住了我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拂到我脸颊的**上,他几乎是低吼出两个字:“信物。”
“我什么都可以包容你,就是欺骗与愚弄不可以!”
我怔怔地,感觉心像是被豁然撕开一个伤口,流出暗红的脓血。难道索诺对奕槿挑唆了什么,离间了什么,以至于他现在对我误会之深。他,索诺,想到他我忍不住咬牙切切的。
“我们的确见过面,可是我并没有将玉饰送给他!”我大声向奕槿解释道,“更何来的信物。”
奕槿像是对我失望透顶般,箍在我双臂上的手一寸寸地滑落,他手心的温度离开我一分,我的心就冷下去一分。
入暮之后的风渐渐地紧了,那些纷纷扬扬,在晚风中狂乱飞散的絮状白花,姿态迷离失措地打落在我们身上。
“你真的一点也不愿意相信我,而相信他?”我定定地凝视着他道。
阴晦渐渐爬了上来,奕槿幽幽地问道:“颜颜,你北上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
这样的一句话,问得我通身的冰冷下来,所有想要解释挽回的话尽数冻结在舌尖,凝成一块阴寒至极的冰坨,然后自己默默地咽了下去。
我收回企图去抓住他衣袖的手,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地收紧,掌心的**一点也不痛。我笑得无声,在东宫时我就将它们,连着对奕槿的依恋和感情一起折断了,断了。那么,现在我还执着什么?
我背过身,“你相信他。”拼命抑制着心中惊涛骇浪的起伏,“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失去理智一般地朝他喊道:“你又是怎么看我的?是啊,是我轻浮**,是我不知闺礼,是我招惹了他的。殿下没了我,会有更多贤良淑德的好女人,正好将我嫁到北奴去,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大家都,皆大欢喜!”
“颜卿!”奕槿轩轩眉头,他从没有过这般疾言厉色地唤过我,箭步上前握住我的一只手腕,指骨收紧到发白。
指尖捏着我消瘦的下颌,我忽的一愣。他的眼神中隐约有错落与心疼,“我不放你走。”声音迷离,他俯身,清凉的唇瓣覆上我娇柔的**,唇齿间轻轻地辗转**,舌尖探取着我口中的芬芳。我有一时的恍惚,仿佛回到从前般,甚至是有些沉醉与贪恋,微合双眸任他肆意地掠取。
“颜颜你是我的。”芳若幽芷的气息在唇齿间来回冲撞,带着男人特有的霸道与强势。此刻,我的头脑却是出奇的冷静,心中笑意清泠,你只是把我当作可以占有与征服,我对你感到心灰意冷,可是你对我又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心中蓦然升起厌恶,我心一横,唇间涌入腥甜的血液。奕槿眉心紧蹙,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唇瓣上淌出的嫣红更衬得面颊的苍白,“颜颜!”
我许久没有回去,现在天色渐晚,在我身边伺候的侍女全都出来寻我了。正好撞见我与奕槿在亲密地拥吻,她们惮忌奕槿的身份,不敢声张,只得一排人远远地跪倒在地上,惊惶得连连叩首。
我离开他几步,略略整理衣襟,恭谨又冷漠地道:“宜睦恭送皇兄。”说完就决然离去,留奕槿的身影渐渐融入一片失落的晦暗中。
每走一步都宛若踩在锋利的刀刃上,不觉间已是清泪数行,我感到左颊微微有些痒,伸手一拂。原来一朵飞舞的扬花,因潮湿的泪水而粘在我的脸上。纤细的绒毛黏黏地缩在一起。像只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4
章节字数:2202 更新时间:100610 12:22
丰熙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朔风起,天欲雪,天云尽黯黯。宜睦公主和亲北奴。城阙烟尘起,华幛犹蔽日。北郊行宫,点将台下,翠华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禁军甲胄分明,鲜衣怒马。牛皮巨鼓,音动撼地。朝阙号角,声断天垂。
身着红茜纱的嫁衣,凤冠上垂落白玉珠累累十二旒,我无意去看镜中人的容颜,照花前后镜的情致已不再。世事当真难料,我没有想到我会再次穿上它。
玉笙默然地为我簪好最后一支垂下细细银色流苏的珠钗,流苏打在脸上是细腻又沁凉的感觉。当她俯下身为我整理裙裾时,一大滴眼泪滚落下来,又匆匆地用手背抹掉。抬起头时却是强颜欢笑,怕让我看见伤感。
我心中酸痛,玉笙尽心尽力地跟在我身边数年,始终对我真挚以待。她是真的在为我心疼,为我心疼啊。
点将台上,朔风烈烈,旗帜翻舞。奕槿就在这里以皇兄的身份送宜睦公主下降,将亲手把我扶上北奴迎亲的凤舆。
崇华殿上宜睦公主叩谢皇恩,三作顿首。立誓此趟而去,效法嘉瑞,为两国和睦安宁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宜睦。”奕槿身着浅金色的九龙穿云袍,此时他应是以国君或者皇兄的身份作别宜睦,说些勖勉的场面话,他却是异常的沉默。
“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我神色疏离地说道。
皓腕轻转,凤来仪金镯安静地伏在我的手腕上,依稀雕琢凤凰遨游,两端的祖母绿宝石光泽依然。
“你……”奕槿默然,似乎想要轻触我伸出的点点玉笋的指尖。
我骤然缩手,右手用尽力气狠狠地从左手腕拂落,“玎珰”,金镯毫无预兆地从我的手腕坠落下去,其中一颗祖母绿宝石,清脆地磕碎在崇华殿坚硬光洁的地砖上,霎时翠绿的碎末迸裂零落,凤来仪颓然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玎”地一声寂灭。
“宜睦!”奕槿惊愕地看着我,我眼神倔强地回视他。良久他才压制着情绪道:“这是母后所赐,原本你留着它也无妨。”
“旧物还是留在帝都,不要带走的为好。”我声音缥缈。
凤来仪碎了,我与他最初的缘起就是皇后所赐凤来仪。我的性格使然,既然了断,把一个人留在我生命中的印记从源头就连根拔起,不留一丝回旋余地。
现在,隔着眼前十二白玉珠旒,我朝他莞尔一笑,缓缓地从嫣红的衣袖下伸手,然后将手平静地放在他平摊的掌心中。
十里猩红锦铺成的红毯如遒劲的巨蛇般在我脚下延伸,每走一步仿佛都是踏着璀璨的流霞,从此如此热烈荼蘼的红色,注定挥之不去地烙印在我的生命中。
青阳殿上凤签误。
元宵节时霁华收。
东阁双蝶罗绣出。
琴箫共鸣沈心醉。
普庆高台,飒飒疾风吹汝急,戏言曾留仙。
拟作凌波,寒冰凝尽天涵水,机心皆成废
千里觅君,恁时怎料龃龉出,怅惘莫争辩。
我从点将台上俯视,满满眼眶的都是整装待发的将士,凛冽生威,我这样看去缩小得宛如棋子般,星罗棋布。
我此刻心情说不上悲凉,更多的是内心的空茫,踏上一条我看不到尽头,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走得每一步都是恍若踩在虚空中。
离别之时,我口占词一首:
沁露冷,蘋花渐衰。
萋萋芳草连空阔,暝鸦横斜霭霏微,霞敛残照收。
素简序,孤城暮角。
公主回雁十八怨,人谓珠玑我谓血,移破秦筝柱。
帝都赊,雪涵关阻。
晚景萧疏动流影,毡下北望极霓旌,风拈孤魂瘦。
灞桥别,乍咽凉柯。
百感情绪疏顿酒,正恁寄残醉入肠,此生悠不见。
一切就如那凤来仪的金镯磕在地上,破碎地零落,翠绿色飞散的粉末一如我们的往昔灰飞湮灭,从此尘封。这样也好,也好。
十里猩红锦铺成的红毯再是绵延亘远,亦是有尽头。
那名曾经在玉致斋中被我羞辱的北奴迎亲使,现在正踌躇满志地站在红毯的尽头,眼中毫不掩饰胜利的得意神情。
当我走近时,他以仅有我们两人听见的声音,挑衅般在我耳边说道:“我说过,我是来迎亲的,而不是来收尸。”
在他的眼中,我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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