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凝玉!”我惊惶失措地跑到他们跟前,看了一眼就吓得怔住,那枚短刃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凝玉胸口的位置,而且尽没而入,只余剑柄还在体外。她伤得太过严重了,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那个致命性的伤口中激涌而出,如此大量的失血,她的脸色应是极其苍白,但是她消瘦的脸颊上却浮起朵朵的绯红,就如她身上的衣衫般,就如她心口涌出的鲜血般,绯红欲燃,仿佛是碧落之上盛绽出的绝世火烧云。她吃力地睁眸看着奕析,唇瓣颤颤地勾出一缕笑来,极是安心,极是满足,极是释然,就如春风回暖,暖阳融然,菩提花开。
我霎时愣住,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一刻,以往那些呼之欲出的疑惑终于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她多年来自甘寂寞,情愿将绮年玉貌空空抛掷,也不愿拿出分心力去求取君王的宠爱
为什么在他在太极宫中遭遇险境的一夜,向来晶胆小怯弱、事无主见的她,能一下子拿定那么大的主意,冒着重罪擅自出宫去请太后。
为什么她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下那一枚夺命的三寸短刃,纵然身受重伤,睁开眼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他无怨无悔地微笑。
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为什么,原因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只因为她爱他,颜凝玉她爱高奕析这个人啊!
凝玉艰难地看向我,笑道:“姐姐刚刚一定被凝玉吓坏了罢,以为凝玉要帮着皇上谋害王爷,是因为宴桌下的埋伏设了两处,王爷纵然能避过一个,也断然避不过第二个,所以……”她忽然咳了起来,后面的话已是说不去。
奕析神色沉痛,缓声道:“就算刺中又怎样?那也不信得你用身体来挡。”
我慢慢觉察出凝玉的不对来,她脸上簸初火烧云般的红晕退去后,整张纤秀小巧的瓜子脸显得异常惨白,更加骇人的是,眼角和唇角的竟然泛出幽森的浅碧色,不好!原来短刃上有剧毒。
“短刃上有剧毒。”果然,凝玉将我的猜测给真真实实地说了出来,目光悠悠地看着奕析,因为伤重加上毒发,她现在连开口说话都变得格外费力起来,但是这句话,她说得极其肯定,一字一字地回答他:“值得,我曾向上苍祈求,愿折寿十年换你的平安,愿牺牲一己之身的性命换你的命。只要是为你而做,都是值得的。”
我想起那日不经意间撞见凝玉在祈祷上苍,她支吾着说是为皇上而求,我心知她有意隐瞒,也就不刻意去追究,直到今日才知道,那个值得凝玉甘愿为他折寿易命的人,就是奕析啊。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柔弱不甚的脸庞,绣面茭蓉般清丽皎然的容颜,一双黑白分明的莹莹眼眸,凝望奕析时流露出无限眷眷温婉的情意,让她消瘦的脸庞在刹那迸发出妩媚娇妍的美丽,那种因爱而生的美丽明艳到令人无法直视。
我抱着凝玉的手臂渐渐有些僵硬,谁能想得到呢,这个外貌纤弱如一朵水间绯莲的女子,一旦爱了,骨子里竟也藏着这般坚强刚硬的心性。可是现在,我统统都不在意这个了,心里唯一想的就是凝玉的安危,我焦急道:“凝玉,你伤势极重,再不就医就危险了,我要马上带你去找扶乩,她一定有办法的。”
凝玉朝我摇头,黯然说道 “姐姐,剧毒入心,已没有办法了。”
奕析蹙眉道:“先不要说话了,所有的话等到救回你再说好么?”
凝玉看着奕析,她的声息如叶尖沁着凉意的脆弱露珠,哪怕一丝光一丝热都会令她形神消散;凄凉地笑道:“王爷,凝玉已经没有来日了,为了让凝玉死后无憾,你让我把话说完好么?”
凝玉此时的样子任谁都不忍心拒绝,我们短暂地相视一眼,奕析点点头,和声道:“你说吧,我都听着。”
凝玉的脸色愈加惨白,躺在我怀中就如一团白雾凝成的幽灵,她幽幽说道:“王爷你不知道罢,自从十多年前,在颜家的后院中见过你第一面后,我的心属意于你了……但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姐姐。姐姐当年不过是一句跟你赌气时的戏言,我却从此一头栽进去,再也出不来。”
我与奕析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倏然一震,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当年的事,凝玉刚领进颜氏家门之时,底下人都说她的眉目生得有些像我。我在回绝奕析待我的情意后,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要想补偿,曾半开玩笑说过要将这位与我有一分相像的妹妹嫁给奕析,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句无心之言啊,竟然误了一名女子的终生。
我感到喉咙一时喑哑,而凝玉还在继续说,带着轻俏的哀愁,“姐姐远嫁后,太后曾在一次府眷的宴席偶尔看到了我,太后当时就惊异了,说我竟长得有些像颜卿姐姐。太后曾有意将我许给你,但是你却拒绝了。”说罢,她眼底涌出莹然的泪光,因中毒已深而染着浅浅的碧色。
奕析讷讷半响,面对一名女子这般磅礴似海的情意,他还能躲得到哪里去呢,轻叹着开口道:“我当年若娶你,也不过是把你当做颜颜的影子,从略微相似的眉眼中寻求一点对故人的追忆。与我而言,或许是能缓解一时的痛苦,但是于你,却是误了终生,所以我那时才会劝你,与其跟着我空耗一生,倒不如另觅好儿郎,只是不想误了你。”
“没有人误了我,是我自己的痴念,误了自己。”凝玉低泣着,泪珠顺着她姣好的脸滑落,悬在尖尖的下颌上一坠一坠,“我回拒了许多上颜府提亲的人,后来慧妃要我进宫,我心里并不想去,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我当时想着,如果我嫁入官宦府门,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想着如果能进宫,我好歹都能在每年的中秋、除夕看到你.尽管说不上话,尽管有时只能远远地瞧见一眼,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禁为她这种天真又卑微的想法感到心痛,情之一字,到底是世间最堪不破,宁愿为它疯狂,宁愿为它倾其所有,宁愿为它付出任何代价,这么多年来,凝玉一直活得都很隐忍,极力地隐藏着心底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爱着,明知悖逆礼法,却仍然不得不爱着。
凝玉眼角含着泪喃喃道:“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根疯狂,根不切实际……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奕析沉默着,却是不知道该怎样说,他神色为难,就算刚刚面对奕槿的步步紧逼,以及藏在宴桌下的一双招式凌厉的伏击,他都不曾这般为难。
而我亦是沉默着
“姐姐。”凝玉是心细的女子,她察觉得到我的失神,她看着我,唇瓣吃力地翕合,说道:“凝玉确实喜欢王爷,但是凝玉从来想过要取姐姐而代之,凝玉也从未因此而怨恨过姐姐,因为在王爷的眼里,姐姐是没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我感到胸口疼痛得将要窒息,下意识地拥住她纤细怜仃的身躯,冰凉的额与她的额贴在一起,一时涕零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凝玉诚然深爱奕析,她的用情,她的执着,她的坚韧,甚至她的牺牲,无一不令我感到震撼。但是她真的从未做过一件伤害我的事情,以前,诸如薛昱婥、绮娜,芙娜、端雩,她们都对我怨毒至极,恨不得亲手杀死才好,但是凝玉始终以她的善良陪在我的身边,静静地为我们做着一些事,却从不为自己索求一丝一毫。
想到这里,我益发觉得心里大恸,我记得她曾说过一句话,落寞消极却中透着一种禅意,要知道这世间两心相悦尚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仅是一厢情愿。“两心相悦尚不能在一起”,她是在感慨我与奕析,“更何况一厢情愿”,她是在感慨自身,她是如此性灵之至的女子,她看透了,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将自己的感情划定为是“一厢情愿”,但她又看不透,情愿在这“一厢情愿”中沉沦下去。
凝玉的心脉亦是越来越微弱了,刚刚那么多话,再加上情绪的大起大落,使体内的毒素更加快速地消耗着她为数不多的生命,她目色微莹,就这样痴痴地注视着奕析,“王爷,凝玉就要去了,凝玉知道你这一生都无法爱我,你的心已让姐姐占满了,哪怕一点点都不能再给我。可否请王爷就在凝玉弥留之际,抱一抱凝玉,让凝玉在你的怀里安然死去,也算是偿还了今生的心愿。”
凝玉的要求并不过分,她爱了奕析一生一世,甚至舍身舍命去救他,到头来仅仅要的是他的一个怀抱,让她能在他怀中安憩片暇,然后不留遗憾地死去,她临死前昂后的愿望,一如她以前的那些愿望,卑微面单纯,令人觉得心里酸涩得难受。
在我们的周围,双方兵力正在猛烈地交战,厮杀声不断,刀光剑影无处不在,这里已不是雍华富饶的宫殿,而是残忍的修罗场。在高高的御座之上有奕槿,殿中还有丞相李生赫等人,奕槿将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丞相李生赫等人亦是将我们看得一清二楚,说是众目睽睽也不为过。
凝玉倚在奕析怀中,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脸上如水晕般漾起的七重光彩,令那张秀丽的脸霎时美得异常炫目。她身上绣纹繁复的衣衫迤逦散开如云,宛如从青玉地砖上凌空升起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绯色水莲,穷其一生,终于寻找到了暂时的归依,这种极致的美丽唯有一瞬,这归依亦是唯有一瞬,但她的神色依然满足,若是不明真相,谁又能想到这般幸福愉悦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垂死之人的脸上。
凝玉深吸口气,像是在凝聚体内最后的精气,说道:“樱若郡主己让我安全地进出宫,你们从此将不再有掣肘……一起逃出皇宫……逃出帝都去吧……颜澈和芳芷他们会在……”
我看着她这种体力已消耗到极限,却扔在勉强支撑的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忍不住道:“好了,好了,凝玉你不要再说话了。”
“还有最后一句。”凝玉朝我虚无一笑,她眼角滚落的眼泪此时已是碧色。她靠在奕析肩头,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使尽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说出口道:“凝玉愿姐姐与王爷能够圆满……
话落,莲枯,蕊殇,香魂已远。她靠在奕析肩膀上头缓缓地滑落,追寻了一世的眷恋,在得到之后,却也不得不放弃了。
“凝玉!”我峨底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她再也听不见了,她死了!凝玉死了
而奕析,他亦是神色哀凉,辜负一个女子如此浩瀚的神情,他心里又怎能好受。
此时,观贤殿中的情势已越来越危急,我们这边的人已慢慢地要撑不住了,忽然有人大声喊道“王爷王妃,你们赶紧出宫去!”
紧接着催促声就不绝于耳,“请王爷王妃赶紧出宫。”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快走啊!”
我惘若末闻,依然紧紧抱着凝玉已逐渐冷却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奕析却是要比我冷静得多,他也知道我此时的心痛与不舍,他俯下身在我耳边柔声道:“颜颜,我们走罢。”
我将脸上的泪一把都抹去,换做坚毅的神色,清光涟涟地看向他,“你不必劝我,我都知道的,我们要对得起凝玉的牺牲。”
我与他携手立起,朝着高峻嵯峨的宫殿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绝然离去。
颜倾天下就中与君心莫逆8
我心底犹如而生豁达之情,索性什么都不顾,索性什么都不管,就让我彻彻底底地疯上这样一回,让我彻彻底底地任性一回,让我彻彻底底地放纵自己一回。我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跟奕析生死与共。无论是谁,是天是神都拦不住我们。温静坚忍如凝玉,都不惜性命要成全自己的一回疯狂,任性,甚至放纵,更何况是我们。
于我们而言,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分离,纵使相见不相识,最难的事我们都一起捱过来了。在跟奕槿和皇宫决裂之后,若天不假年,我们就死在一起,纵然这世间的种种阻力,能拘囿住我们的躯壳,但是绝对无法左右我们的魂魄,如此一想,心里坦然无惧,比之先时从奠山下来时,心神愈加舒泰豪迈,当时还问他我们应何去何从,现在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只要有高奕析在,就有颜卿在。我曾经最大的畏惧就是失去他,现在有他在,我还好畏惧什么。
出帝都城门的时候并不顺利,皇宫里派出的飞骑已火速赶到,传令城门捉拿逃选出宫的韶王与其同行的女子。当我们被困在一道城门里面时,看着四周高高的城墙上渐次燃起明明灭灭的火把,将透出青黯色的古老城墙照得蒙昧不清。
“捉拿韶王和与其同行的女子?”奕析含着戏谑的口气道,“从这里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其实皇兄还不算绝情,没有即刻就废了我的王爷封号;第二皇兄到底还是顾忌自己的名声,不敢贸贸然地就告诉外界那名女子就是皇后。”
我环视四周,半是挖苦地笑道:“韶王殿下,我们都快被包围成瓮中之鳖了,你居然还有闲心情在这里不着边际地贫嘴。”
“怕什么?”奕析挑俩人挑俊秀的眉,在一重灯火的映照下,他的五官越发挺拔英秀,意态湛然,宛若神祗,他指着浪声涛涛的护城河给我看,神色中依稀带着少年时的飞扬与狡黠,喊道;“大不了我们两个一起投河,这条护城河深有六丈,里面泥沙滚滚,我们跳下去,若是捞不上来,咱们就算身河底,死能同穴。若是捞上来了,两人的骨和肉都混在一起,谁也分不开咱们,还是得挖一个大坑让我们死能同穴了一”
奕析喊得嗓音极大极响,好像恨不得让每一个人听见,我们要殉情的消息。我忍不住苦笑道“好好好,我的韶王殿下,颜卿这辈子注定只能跟你合葬了。”
“报!”一声尖利的啸声划过中空,只见一名朱紫官服的人策马赶到,声音洪亮地命令道:“快开城门!”
“不行,宫里下令不准开城门一”城头守军斩钉截铁地回拒了
“是吗?我乃侍郎大人,叫你开你就要开!”城楼上雷霆万钧的怒吼响起,看见一颗被利剑斩落的头颅,从断颈处扬起一丛赤红的鲜血,然后从高高的城墙上抛落下来,其状甚是狰狞恐怖
“违令者如此!谁还敢不开城门!”
就在这时,约三丈高嵌满磷磷铜钉城门“轰然”打开,四野晨曦的幽微,混着城中昏聩的暗色一齐在城门迸发。我与奕析皆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般的绝境都能出现转机,难道我们真的如有神助么?
城门缓缓地打开后,在成群的火把照出的一重一重浓墨艳色中,立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