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是奉命来挑起高氏皇室中的内乱,而姐姐是无心之失罢。”紫嫣拨弄着一缕发丝,浅浅叹道。
我漠然一笑,双眉若春山远黛含烟,说不出的寥落和缥缈,刻意为之又怎样,无心之失又怎样。
这时步辇稳稳地停下,应该已经到太极宫。湛露在外面喊了一声,立即有侍女在门口等候着,我整敛群裾,正要出去,紫嫣忽然在身后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顾她道:“这一路这么长,还有话未说完?”
“姨母当年不能违背姥姥的命令。”紫嫣目光落在我身上,瞳孔中的黑色浓稠如墨,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幽幽地吐出一句话道:“但是姨母不爱其中一人,所以做得到全身而退。”
“但是姐姐现在做得到全身而退么?”
我料不到紫嫣竟会这样问我。全身而退?我垂首凄离一笑,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什么全身而退我将紫嫣的手指从腕上拽开,背朝着她,以一贯宁淡的口气说道:“你回漪澜宫去罢。”
“姐姐,可否听我说最后一句话。”紫嫣轻地抚了一下掌,她笑声清泠如碾碎浮冰,“姐姐心中主意已定,待会进去之后,无论当着皇上的面,还是当着灵犀的面,都知道应当怎样说。但谋长远之计,切莫不忍。”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1
几日后,安福郡主在慎司刑中暴病而亡。事出蹊跷,奕槿下旨派太医察看,回禀时皆言是心悸而死,无半点中毒之象。安福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原本身有弱症,自从王府破落后受尽苦楚,常年来忧思过重,必损其根本。加之审问期间,情绪大起大落,承担着四面八方的重压,不堪负荷的身体一时扛不住,骤然发病身亡亦是说得通。
皇上要治韶王的罪,多半凭借安福郡主的证词,但眼下安福已死,由她指证韶王私吞的三万虎贲死士仍未找到。而先时在大理寺关押的几名刺客,早在安福抵达帝都之前就已自尽。这样一来,死无对证,要再深查下去怕是难了。
韶王已承认三年前擅自救走安福两姐弟,但否认曾参与密谋滇南叛乱。轩彰九年到十年间,韶王确实数次南下,但其对于南下的意图究竟如何,却一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皇上对安福郡主暴毙一事,恼怒至极。将看管郡主的一干人等统统收监,严加拷问。翌日,六部联名上疏,韶王虽被安福郡主亲口指证,并无实质性的重罪。韶王暗中接济朝廷钦犯之事已是证据确凿,至于私通滇南,谋划刺杀,俱是安福郡主一面之辞,真假有待商榷,故奏请圣上豁免一死,略施薄惩即可。想当年晋王逼宫篡位,定南王拥兵自重,皆已身死,但皇室之中不可再出现诛杀亲族之事。就连当初主张弹劾韶王的吏部敷昌弼大人,此时亦是存着盘桓观望的意思,上疏时进些应当斟酌、不可草率的无谓之辞。
轩彰十二年十月中旬,皇上正式下旨,韶王虽无大恶,触犯国法已是事实,念其当年北伐有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加诛,令先帝亡灵寒心。故保留王爵尊荣,革除先时兵权,捣毁昔日在宁州的府邸,从此迁回帝都,终生居于宗室王府,不得私下面见旧部及朝臣,非诏不可踏出帝都城一步。
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对韶王虽留其王位,未贬为庶人,但是从捣毁宁州旧府,迁回帝都中可看出,皇上已是断断容不得韶王独自拥兵在外。在帝都中,韶王后半生形同软禁,一举一动皆在皇上的监视之下。圣旨上说非诏不可踏出帝都城一步,同时严令不得面见旧部和朝臣,条条框框地压制下来,只怕以后连踏山王府一步都难。
皇上亲笔颁下的圣旨,其中最利害地一条就是让韶王自废武功。圣旨上令韶王进宫谢恩时,自行在御前毁去武功,借此明示真心悔过之意。朝中众臣闻此,皆暗下叹息,若武功一毁,与废人无异。就算囚禁在眼皮底下,皇上毕竟还是不放心,“兄弟手足,不忍加诛”这八个字到底是虚的,而“令先帝亡灵寒心”正好刺中了皇室和皇上的颜面。韶王说到底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深秋时节,长势茂盛的枫叶铺展如彤雾红云,映着金子般灿烂的阳光,形似手掌的红叶子栖在枝桠间重重叠叠,迎着微凉的风,仿佛千只万只玲珑的红酥手在眷眷地招着。
“快,快些。”走在宫径中,五六名太监簇拥着一座轿辇,领头的那个面带急色,催促着后面的人。
“可宣了太医了?”
“太医在府上等着呢,咱们只要将人送回去就交差了。”
“少磨蹭了。”领头的太监朝说话的人喝道,忽然听见轿辇中有轻微“唔”的声音,立即挥手示意放缓步子,忙不迭拔尖了耳朵,几步上前垂首作揖,恭敬地站在一旁,“奴才在外头候着,王爷有什么吩咐?”
“停轿。”里面传出简短的两个字,就再也没回音。
四名轿夫面面相觑着,领头太监一跺脚,朝他们比划了个手势,轿夫默然蹲下身,将高放在肩膀上的轿荤稳妥地落在地上,“呼呼”地激起几蓬尘土。
这条路途径宫中的凝枫苑一带,周围安静,但见黄泥院墙内红云几重深,挨挨挤挤着,稠密得不见一处翠碧青郁之色,大蓬大蓬红亮浓密的颜色满满地近乎都要溢出来。
离停下的轿辇前约一丈的位置,站着一名年纪三十左右女子,因保养得当而看起来唯有二十出头。她曼然而立,通体服饰富贵非凡,披金戴银,一看便知定是贵族仕女。眉目间与端雩公主略有几分相似,略略飞翘的眼角带着些许收敛的厉芒和精明谋算之色。
“奴才等参见五公主!”一干太监看清那人容貌,皆是诚惶诚恐地行礼。
既然都碰见了,端仪索性也不回避,盈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上跟前的小刘公公。”端仪朝着小刘子说话,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瞥到他,顾自朝着轿辈走去。
“五皇姐。”隔着一重锦帘,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轻微和低弱。
那位名为小刘子的太监杵在一旁,一别心惊肉跳的样子。
而端仪仅是凝神看着,质地致密的锦帘长及拖地,一丝缝隙都无,将轿辇里的人遮得严严实实。忽然间,从里面探出一截匕首的纯银鞘身,其上遍布浮凸的纹理,雕刻精致华美。
端仪的目光盯紧这截剑鞘,随着剑鞘慢慢地移动,挡在眼前的帘子也被慢慢地挑起。尽管端仪事先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时,还是忍不住骇然大惊。
韶王整个人几乎是绵软地靠在轿辇中,整条右臂在一侧垂着,腕间和手臂上三道割伤还是簇新,皮肉外翻,膝盖上像是被利器剜开两个口子,看不出有多深,但仿佛被简单地处理过,血亦是堪堪地止住,但他稍稍一动,血还是会慢慢地渗出来。天青色的宽衽儒袖衣袍上满是血迹,原本轻薄的衣料饱吸了血液,份量沉重地贴在身上,纹丝不动,那般的情景当真是触目惊心。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祥的伤势委实颇重。依然还是俊美如俦的脸庞,剑眉星目,鼻峰挺秀,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韶王的面色看上去有几分虚然的苍白,但眼神中的明透清冽一如往日,他的右手暂时动不得,用左手握着那把挑起帘子的匕首,唇角若有若无地含着一丝浅笑,他看着端仪,脸上是如故人攀谈时悠闲自在的神情,风清风淡地说道:“五皇姐,在这里都能遇上真是巧得很。”
端仪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寒意一直从头顶灌到了脚底,今天正好就是韶王进宫谢恩的日子,圣旨上说让韶王自废武功,看他拿匕首的样子,左手尚完好自如,但右臂上的经脉怕是已尽数挑断了,两个膝盖血肉都是模糊,不知伤口深浅,或许整块膑骨都剜去了也难说。
一身重创之下,居然还能这般的泰然自若。端仪见此,笑意讪讪,顺着他的话道:“七弟真没说错,确实巧得很。”
奉命护送韶王回府的小刘子在一旁,一脸的惴惴不安,看着眼前这姐弟两人还在气定神闲地寒暄着。秋日微寒,刘公公的额头却是暴出冷汗涔涔,低首用袖角胡乱揩拭一通,接连几番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插上一句道:“恕奴才斗胆,王爷身上的伤势等不得了。纵然王爷和公主之间有话要讲,可否改日,千万不要为难奴才。”说完便要跪在地上叩头。
“才说来几句话,应该不碍事的。”韶王的目光淡淡地瞥过刘公公一眼,刘公公就怏怏地闭了嘴。
端仪双眉微蹙,纵然她不同于寻常女子,但骤地看到这满眼的血腥,似有畏缩之意,韶王靠在轿中,俊眸细眯,将端仪表情中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漫不经心地笑道:“五皇姐,小弟都不怕,你怕什么?”
“作死!”端仪被韶王出言一激,皱着眉心咒骂了一句,转眼间,又换上一贯和颜悦色的笑脸,她如是在感慨,语气中掺杂三分自嘲,三分讽刺地道:“除了虚长些年岁,我还真承受不起你喊得这声‘五皇姐’,今日换做是我,我索性求皇兄一刀给个痛快,对自己也断然下不了这么重的手,到底没有你的本事啊。”
四周枫叶摩挲时发出的梭梭声不绝,极目看去,天际翻滚着红云如海,赤色的浪潮一扑一扑地,像是要挟着汹涌的气势打到面前来。除枫叶之声,四周静得发慌,随从的太监和轿夫都是远远地回避了。
“皇姐过谦了。”韶王换了靠着的姿势,苍白到透明的面容若穿过重云的澹澹月华,在地上印下极浅的影子。他指着远处一座略显古旧的殿宇,殿脊上的琉璃青瓦借着日头的光辉,肆意地折射着刺人眼目的白光,如同在彰显着往日的繁荣,他淡淡说道:“若是小弟没看错,那里应该就是薛母妃的延禧宫。”
听到“延禧宫”三个字,端仪猛然一震,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剪刀霎时就裁裂了她表面上的冷静。端仪的情绪略微有些躁动,她秀脸一板,道:“延禧宫又怎样,现在早就成为一座废殿了。”
“五皇姐这话说得无情,到底都在那里住了近十年。”韶王看向端仪,他薄薄的唇锋勾起一抹稀微的笑,他悠悠地说道:“于五皇姐而言,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极熟悉的,小弟记得薛母妃宫后园人工堆砌着不少假山,比他处的都要别致,可惜自从死过人后,就没有人敢再去了。”
“当年孙嬷嬷猝死的事,若是皇姐认了,依着薛母妃那种暴烈阴戾的脾性,必然不容许一个包藏祸心的人再留在自己身边,而八弟那时年仅四岁,亦是要遭受池鱼之殃。若是我认了,皇姐和八弟都平安无事,即使要被父皇训斥,但父皇念在年幼无知,责罚也不会过重……”
“住嘴!”端仪天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时沁出两道寒芒,她打断韶王的话,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韶王仅是波澜不起地看着她。
然而,这样的平静令端仪感到一丝惶然,她遽然低笑两声,脸色阴晴不定,说道:“你说得对,当年在延禧宫中,就是我动手杀了那个姓孙的老贱人,然后想要嫁祸给你。你那时明明看到是我,但当父皇问你时,却未将我供出来,而是替我担下了那次的罪名。怎么,现在想想可是后侮了?”
端仪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冲着韶王喊出那些话时,咄咄逼人中犹带着几分癫狂之状,然而眼睛却是格外的冷冽追人。
韶王眉宇间衔着一脉清慵,如是在冷眼旁观般,落重了字音道:“皇姐错了,我从未说过后悔就像我从未想过皇姐会因此对我有半分感念。”
端仪被韶王一言戳破心思,脸色中颇有忿然,一味切切咬牙道:“好啊好啊,七弟这话说得真好。”
韶王的左手掌在坐垫上猛撑一下,到底是伤势过重,分毫都站不起来。但刚刚的动作,分明就牵扯到了伤口,眼角不禁微地抽动。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被不着痕迹地掩饰在疏淡漠然的神色之下,额角渐渐蒙着一层浅薄易碎的晶莹之色。
“我与皇姐不曾结怨,当年好歹有过襄助之恩,竟然还换不回皇姐这一次的袖手旁观,非要来一招落井下石,才能让皇姐觉得称心如意。”韶王出言字字犀利,说话间气势凌然,单单听中气十足的声音,哪有半分恹恹伤重的样子。
端仪顿时惊愕,神情间掠过一丝窘意,转即如常笑道:“七弟这说的什么话,什么落井下石?你纵然觉得有冤,不能赤口白齿地将罪名全扣在我的头上。”
“小弟哪里有将罪名全扣在皇姐头上的意思?”韶王懒懒地反驳,眼锋扫过端仪,笑意清浅,衬得眸心凝冰如镜的一小块薄薄的冷意,益发能纤毫毕现地飓出各人的心思,“就算皇姐想要一个人全揽去了,小弟还不相信皇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端仪被这种话一激,大概是气得不轻,发髻上满头的珠翠玎玲,脸上一阵青红夹白,看这般情态已是怒极,哼声道:“七弟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做姐姐的都要自叹弗如啊。”
韶王对于端仪的冷嘲热讽不大在意,目光在端仪周身饶了一圈,刚刚盛着轿辇过来时,似乎看到还有一人与端仪同行,到了跟前倒是不见人影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势缓了缓,韶王忽然笑出声,口气登时改作温厚亲近,说道:“小弟记得皇姐有个得意的人,与小弟还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唤作‘甘霖’罢,今日怎么就不带在身边。”
韶王说话时面朝着端仪,但那架势却更像是在说给其他人听,“说出来真是令人感叹,娈童尚是能光明正大地跟在皇姐身边,但遮遮掩掩的人,身份又何止千倍百倍的高过娈童。”
笼在头顶上,是枝柯缝隙间百转千回后淌着的阳光,如落着往日的灰尘,露出颓败的浅金夹灰的颜色,沉沉淀淀地,积古的幽暗像是生着触须般,碰到衣袍上嫣红的血就又蓬盛地亮了起来,像是在汲取着某人正在流逝的生命。
由于方才的动作,伤口又裂开了,血开始成股地汨汨流出,韶王的面色渐渐白得骇人,血色如退潮般一点点黯淡下去。稍微有些眼色的人都看得出,韶王再这样拖下去恐怕就要不妙了,刘公公已是顾不上冒犯主子,疾步跑上前,“噗通”跪地,战战兢兢地哆嗦着,嚎啕道:“王爷,您就听奴才的罢,眼下赶紧回府要紧。”
韶王挥手,示意刘公公退到边上,端仪在韶王那里受了堵,此时可没好耐性,横眉怒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滚到一边去,没看到本公主正和韶王殿下说着话!”
“小弟想说的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