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日,在太极宫中的嫔妃寥寥数几,事后又被上头严令不准走漏丝毫风声。尽管当时闹得多么沸反盈天,但宫中多数妃嫔都是不知道,我和韶王之间那层朦胧而微妙的关系。所以都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是若有知情者,如薛旻茜和敏妃之流,大概都是在背后烂嚼口舌,津津乐道地议论着我的凉薄和无情。
宸妃不仅擅于见风使舵,更擅于狐媚惑主。原先想着经历那一次的事,皇上不杀宸妃亦是格外开恩,但无宠无恩地孤寂到老是注定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能起势,重新获得皇上的垂怜,不得不说是手段高超卓绝。宫中有说我凉薄,或说我狐媚,纷纭四起,甚嚣尘上。令人想不到的是,宫中女子美丽的朱唇檀口中,说出话竟是要有多尖刻阴毒,就有多尖刻阴毒。日子久了不免传到我的耳中,里面什么狠咒恶话都有,有些字眼粗鄙得甚至连市井悍妇都不屑于用。
对此,我不愠不怒,仅是安然处之。凝玉是心思纯明的女子,眼里耳中哪里容得下污秽,她曾含泪汪汪地对我说,能进宫中来的都是出身世家的女子,怎想到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言语来诋毁姐姐。我当时仅是笑笑,而未说话。
她在意,我却是不在意了,走到这一步,颜卿什么都能隐忍了,还能隐忍不了这个。纵然那些谣言密如箭雨,与我而言,就算被射在身上也不过就是些破弩弱矢,而真正的劲弩强矢却潜伏在暗处,箭镞磨亮着一簇寒芒,伺机遥巡着,等待某个准确无误的时机再射向我。
我的禁足已解,冰璃宫又再次成为宫中圣誊最浓的地方。在旁人眼中,我与奕槿又回到往日,我还是奕槿最宠爱的宸妃。
然而,暗藏在里子中的隐秘变化,又是谁能说得清的。可以明确的说,奕槿现在给我更接近于是宠,而不是爱,就如奕槿与我亲密的同时,却是一分都未与灵犀疏远。宠,可以被等分或不等分地切割,同时分给好几个女人,但爱却不可以。
宠而不爱,对于女子而言,是一种最大的轻侮。我明知这一点,却是在装糊涂,佯作无事地留在奕槿身边,继续做着他的宠妃。就像当日灵犀所说,奕槿对于我突然的回心转意,不可能不起一点的疑心。他明知此时此刻,我对他的算计要多过真心,却也是在装糊涂,他爱了我那么多年,而我从头至尾都不曾属于过他,这说出来多像是一个笑话,他一直自认是最爱我的男人,爱我超过耶历赫,爱我要超过韶王,但眼下落得这样的收场。他不甘心,绝对不甘心,就算是帝王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尊严,也不允许他甘心。我与奕槿之间,就算是一场没有善果的假戏,他也要陪着我演下去。
所以他接受了我的回头示好,原因就在于此。后来,我再回想起那晚,我在太极宫中所作所为,就连我自己,都为自己当时的矫揉造作而感到发指。我从眼神到动作,从说话到流泪,都在极力模仿着当年十六岁时的颜卿,可是扪心自问,我当时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像往日的颜卿?那种做作的情态,完全就像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博得男人欢心的下等姬妾。我现在每次想起,那种从肠子里滚上来寒腻腻的触觉,让自己恶心得都要呕出来。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耗费什么心思,又假作什么戏,单单凭他的那点不甘心,就足够成为我们再次“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的筹码了。
日近黄昏,紫嫣来冰璃宫寻我时,我正好要乘步辇到太极官。黄缃垂首恭顺地立在紫嫣身后,而紫嫣曼立在一层薄黯如纱的暮色中,笑盈盈地看着盛装之下的我,不冷不热地道:“皇上怎么不亲自来,倒是舍得劳碌姐姐跑一趟。”
我朝紫嫣招招手,道:“你且跟我上步辇,此去路途尚长,我们慢慢说。”
紫嫣依言来了,步辇稳稳的抬起。我侧首看她时,带起髻上鸾风红珊瑚流苏金步摇,穗穗地摇开明影晃动。
锦绣华彩的步辇中唯有我们两人,而紫嫣亦是在看我,眼眸宛如两汪碧沉沉的静水,将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凝在里面,她深敛声息,说道:“对于韶王一事,朝中迟迟未有定论,一干大臣虽不乏有迎合上意之辈,但为韶王求情之人不在少,尤其是玉阴候贺家,此外,雄踞壅州的庞氏更是不容小觑。”
“我知道。”我容色平静。
紫嫣语音略略重了些,“更者,太后是铁了心要回护韶王。皇上就算是为了不跟太后起冲突,在天下人面前落得失孝失义的罪名,也断然不能在韶王那里用上当年先帝对付晋王的一套。”
“我知道。”我依然平静,一面拿出菱花镜来,看看今日的妆容是否得体,额上红珊瑚珠镶成的花钿是否端正,又拿出绢子细细地拭去鼻尖上些微多余的蜜粉。
紫嫣斜睨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我此时轻慢的态度,摇头时取耳上垂落的长长的猫眼坠子泠然一甩,她一掌就拍落了我手中的镜子,陡然声音拔高道:“反正有太后在,韶王横竖都死不了。你那么着急地跑去他跟前演戏作甚么?”
紫嫣这些话出口有些冲,但却是说得一针见血,两句话都不偏不倚地刺在要害上。
镜子落在椴木底的地上,“咚”的一声动静极大,外头抬轿的侍从都吓得战战兢兢地止步。静等了片刻,同行的湛露探着脑袋,朝里面小心地问道:“两位娘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我如同无事人般,顾自将落地的镜子拣起,淡淡道:“不必惊慌,本宫刚补妆时,一时拿不稳镜子,所以掉在了地上,你让抬轿的人步伐慢些即可。”
湛露道了声“喏”,听得出她是松了口气。
我朝紫嫣淡挑眼角,道:“路还很长,有什么事都能缓缓地说,在这里虽不怕什么隔墙有耳,但你说话太大声毕竟不好。若是心浮气躁,平日记得多服用些雪梨甜汤冰冰心,这可是你自己教我的。”
紫嫣唇角慢慢地扯开一丝笑,却毫无示弱之意,压低声音逼问道:“你当初还斩钉截铁地说着‘绝不回头’,怎么一转头就改了主意。”
我听出紫嫣话中暗藏嘲讽之意,那日将话说得多么绝决,不留下半点转圜余地的人是我,然而,那么快就反悔的人也是我,而且我刚刚当着紫嫣的面,为了朝见奕槿而着意修饰妆容,那种以色相侍上的低媚姿态,应是极让紫嫣感到极其反感。
面对紫嫣数次出言不逊,我表面上还是云淡风清的,但心中着实也被激怒了几分。
“你说我演戏么?”我沉声说道,“就算是演戏,我演了才几日,而你又演了多少年,扪心自问,觉得有资格来教训我么?”
颜倾天下 荆棘蒙笼路难行8
紫嫣被我这些话猛然震住,不消须臾,她忽地冷笑两声,“对啊,我是最没有资格的人。想刚刚进宫的那几年,我拼尽一切努力来模仿你,学你说话的样子,穿你喜欢的衣裳样式,每日在妆台前,费尽心思将一张原本只有六七分相似的脸,描画到有八分、九分的像,甚至像到能以假乱真。是的,当时宫人都说我很像你,可是他们哪里晓得,我心里有多厌恶,我厌恶要学你性格中的软弱,厌恶一遇到事就流眼泪,更厌恶要适时地在奕槿面前装装懵懂无知。”
“你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我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意,也压制住胸口激烈的气血翻腾,眸色清冷地瞥过她。紫嫣声色俱厉地冲着我又吼又叫,她现在觉得厌恶了,觉得后悔了,觉得不值得了,认为这一些祸根都是源自于我。可是我昵,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和磨难又该向谁去讨回?
“姐姐说得不错,都是我自作自受。可是我后来烦倦了,也累了,不想再去学你,也不想再演戏了……”
我记得湛露说过,紫嫣自诞下三殿下后性情大变,而奕槿对于她的宠爱也在那时一落千丈。可是……我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她还未说完,我就厉声截断道:“你那时的确是烦倦了,但你不是也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了么?扳倒仇敌薛氏,壮大林氏声威,兼之有了皇子傍身,所有想要的已经到手,你自然无需再委屈自己了!”
紫嫣骤然听闻这话,脸色有一瞬的煞白,如同一瓣颓败的隔夜百合。
我按住高低起伏的胸口,让自己尽量地平静下来。自从我重拾记忆以来,我与紫嫣之间横亘着盘根错节、纠缠凌乱的矛盾和怨结,彼此维持地不过是表面的和睦,但都默契地回避着,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否则今日的争执也不会一触即发。
“姐姐,我的确是可笑,可笑我那么多年都在模仿你,但是你自己呢?”紫嫣拿手朝我一指,她目光炯炯地盯住我,明透得容不下任何矫饰和遮掩,咄咄逼人地嘲讽道:“那你呢!我在模仿你,但你在模仿十六岁时的自己,两相比较,你岂不是比我更可笑!”
我在模仿你,而你在模仿十六岁时的自己。
我整个人一怔,紫嫣的这句话声音不大,在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就像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结结实实地捅在我的痛处上,我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要知道言辞之利犹盛刀剑,到底是血肉之躯经不起切肤之痛,我竟也有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手指攥住菱花镜的柄子,紧紧地勒得一圈又一圈,也勒得心脏一圈又一圈,上面嵌着割成四角切面的五色宝石,握得久了硌得掌心有些疼,我勉强镇定道:“无论是什么,我们都是各有所图罢。”
紫嫣转首不再看我,明艳而硕大的裙幅展如鸟翼,曳地时发出窸窸窣窣地声音,溟蒙的暗色冲淡了她面庞的轮廓,眉目间的锋芒褪尽,宛如画中走出的线条柔和的水墨美人。
“各有所图,各有所图……”紫嫣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她在我面前蹲下来,将额头抵住我的膝盖,沉沉道:“姐姐,或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既然都是各有所图,既然都是各有所图……”
我僵硬地坐着,感觉身子仿佛浮在虚空般碰不到地面,步辇移动时轻微的颠簸,倒让我略微安心。
“我当年所图是为报仇。”紫嫣抬起一双眸子看我,低声道:“那姐姐所图是为韶王么?”
我点头,紫嫣蹙黑的糟尖一扬,“你果然……”
我止住她后面的话,顾自说道:“你先时说的我都知道。其实在皇上眼里,那些来求情的,无论朝臣还是高氏宗亲都不过虚设而已,只有太后那头不可小觑。譬如皇上现在的迟疑,多半是惮忌担上失孝的名声。”
我这句话说得无关痛痒,却是隐含着大有深意,紫嫣微微颔首,示意我再往下说。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太后为护着韶王不惜与皇上冲突,众人视其爱子心切,实则不然。再者细细推算,太后此举委实有失明智。”我神色淡然,说道:“其一,即使太后身份尊崇,但对于前朝之事,也唯可在宫苑之中轻言一二,本就不好出面;其二,太后若在此事上把握不住偏颇,与皇上之间,伤了两宫情分是虚,日后生出不少嫌隙却是实。太后眼下尚在,韶王托于太后庇护之下。但太后常年宿疾婴体,虽刚年过半百,但这样一副赢弱的身子骨,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保不准哪日山陵崩。太后一去,韶王又凭什么自托于胤朝?”
紫嫣的手指上数根嵌迎春的镂金护甲,徐徐地拂过绣纹华丽的衣袖。她若有若无地勾起一缕轻嘲的笑意,说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别的统统撇开,说穿了就是太后与皇上之间在僵持对立着。但太后年迈,而皇上正值盛年,要说谁能熬死了谁,显而易见。太后孰不知,若是护得过头了,倒是更加引起皇上对韶王的憎恶和厌弃,反倒是害了他。纵然当下不能拿韶王怎样,但是等到太后驾鹤西归,新仇旧恨,再加上当初受太后胁迫的这一宗,凭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上的脾气,到时候韶王能痛快一死都算是他的造化。”
紫嫣说话的口气素来如此,三分冷峭三分犀利,但她最后一句让我听得心里一惊,痛快一死都算是造化,这句话正好刺在我心底最隐秘的害怕和忧惧上,我最怕的就是日后啊,当初奕槿骤然得知我与奕析的旧事,胸臆间埋伏的杀意已起。就连那日,若不是太后及时赶到,他定是难逃此劫。
他能安然至今,全赖太后的庇护。我不敢想象没有了太后的日后,我也不敢去赌这样的日后。我的命已如消殒的落花,不知还能捱到哪一日,早不在意一己的生死,但他却还有长长的人生,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拖累到他,就让我穷尽此生的最后之力,再为他做些什幺。
这样一想,因忧思重重而浑浊的心底逐渐漾开清朗明辙,倒是无惧无畏了几分。
紫嫣凝神看我,眼波如碎石落水激荡开一片摇曳不定。她是聪明至极女子,一点即透,不辜负宫妃判号中的一个“慧”字,她深深一叹,说道:“太后能保住韶王一时,却护不牢一世。而姐姐要做的是为之计深远。”
我笑如浅薄的日光下的枝影寂寥,说道:“太后或是疏忽了,人言道关心则乱,但与皇上一意强碰,真不是什么好事。”
紫嫣墨意蕴然的目色一宕,徐徐地吁山口气,直截了当地说出口道:“阿紫倒是不以为然,太后徒然居凌云高位,但本就不是心思深厚之人。要知道她当年成为先帝德妃,不过凭着王氏女儿的身份;坐上皇后之位,不过因为是先皇后的亲妹;就算成为太后,也不过因为是皇太子的养母。她的每一个位置,都不是靠自己争取而来,自然不懂得其中的曲折和艰难,为人谋虑短浅倒不奇怪。
我微惊,不禁侧目看了她一眼。在这宫中,没有人敢对太后如此出言不逊.更不用说紫嫣说话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奚落和不屑。
“你适可而止,毕竟太后不可随意议论。”我漫意说道,游离的目光有一瞬瞟向天颐宫的方向,那座巍峨而庄严的宫殿立在愈发深沉的浓紫暮霭中,显得高远而肃穆。
我澹澹一笑,悠悠启唇间,如在说着一件与自身毫无干系的事,“不过现在,太后定恨我入骨。不单是因为我而间接导致九公主的出走,或是将韶王害到如此地步,更是因为太后觉得我太像我的母亲浣昭。”
紫嫣闻言沉默片刻,既然姥姥都将“琅嬛”之名赐给了她,当年浣昭与丰熙帝、晋王之间的那段纠葛,她都应该已经知道。
“姨母是奉命来挑起高氏皇室中的内乱,而姐姐是无心之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