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奴紧紧地盯着我脸上的表情,道:“当年韶王为了救你,曾数次南下寻求素魇之解。”
我清苦而笑,眼眶酸涩得发痛。她的声音因气息急迫而愈加显得粗嘎难闻,心间仿佛有把生锈的钝刀在来回地磋磨,钝重的麻木中渐渐地撕扯出尖锐的痛楚。
我想起听身边的宫人说过,当年清虚子救治我时,不慎用药过度,致使药性反噬,心智受损,所以醒来之后对前事一无所知。
我那时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奕槿趁机对我隐瞒了往事,捏造颜相义女的虚假身份,让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宸妃。
三年前,我若是死了也就罢了,谁知天意难测,偏偏让我活了下来。我失忆后,因为对往事的懵懂无知,所以我根本觉察不到痛苦。但是,这三年来,承受着痛苦的人却是他。
一夕之间,己是沧海桑田。当年我被人偷偷带离王府,等他再找到我。我的身份却从他的妻子,成了他的皇嫂。世事变幻无常,再相见时,面对我们彼此尴尬的身份,面对我己失忆的现实,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将所有的感情统统压抑在心底。
我终于懂得,那日在上林苑最初相见时,他的唇际若有若无地含着一抹稀薄的笑意,看似风轻云淡之下隐藏了多少苦涩。
而那时,樱若稚子无知,调皮地腻在他怀中撤娇,声音甜脆地对他说着,那是皇伯的宸妃娘娘。曾经亲近到密不可分,却被当成陌生人一样介绍,我真的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
他为了救我,数次南下寻求素魇之解。却因此受到朝中重臣的弹劾,怀疑他暗中与定南王来往,甚至参与滇南叛乱,被人借机诬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
我感到心口的疼痛愈加明晰,脚步趔趄着朝后退了一步。一日之间,几遭惊变,大起大落,我的心神几乎损耗到极限,摇摇欲坠着支撑不住,胸臆间气血翻涌,顺着肠腔灼热地滚上来,险些就要一口喷出。
“姐姐!姐姐!”紫嫣瞥眼瞧见我的脸色不对,冲上来一把扶住我,让我慢慢地坐下。
晦奴半跪在地上,搭手为我把脉。紫嫣一边忧心着我,一边将晦奴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彻。晦奴像是察觉到紫嫣清亮而犀利的目光,凛然道:“慧妃有什么想要说的?”
紫嫣清冷而笑,眼眸间流露出一簇摄人的寒光,“韶王安排你到姐姐身边,这话不假,但你究竟是什么人!素魇是何等毒物,非凤祗族内之人,连名字都不会知晓,更何况是解救之法,说!你与凤祗何有渊源?”
面对紫嫣的逼问,晦奴的神色却是从容不迫,依然泰山不动地为我把脉,她皱着眉,徐徐道:“因今日屡受刺激,所以才会加重病势。”
紫嫣何时被人这般轻慢过,不由心生恼意,冷声叱道:“本宫在问你话,你难道没有听到!”
晦奴目若寒星,神情冷静,皴裂干燥的唇角勾起一缕轻嘲的笑意,“你既然要口口声声地提起‘凤祗’,就不要在我面前再自称‘本宫’。”
紫嫣被她无端堵了一句,脸上颇有几分怏怏之色,正要发作,听到外面有黄缃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得赶紧回漪澜宫去,要是被人发现,可就大事不妙了!”
未问出结果,紫嫣虽不甘心,但是眼下情势所迫,也顾不得自己逞一时意气,毕竟擅自看管被禁足的嫔妃,在宫中乃是重罪。紫嫣看了我一眼,起身要朝外面走去。
紫嫣直起身时,身上披着的常玉色竹纹长衣拂动,略略翻起底下掩着的衣袖。我低头时,似乎看到有模糊的红痕在袖底一闪而过,而晦奴正是半蹲在我身前,她面色微变,应是比我看得更清楚、
“等等。”我朝紫嫣道,伸手握住了紫嫣的右臂。
“晤。”紫嫣眉心一蹙,口中忍不住轻呼,如是痛极的样子。我将她袖子挽起,洁白如雪藕的一截手臂,赫然就是三道血痕,血迹已凝结,伤口有些深,每一道都足有二寸长,像是被什么锋锐的利爪给抓伤,仿佛是无瑕霜雪染了血污。
“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问道,若非无意间发现,我还不知道紫嫣身上有伤。
紫嫣蔑然一笑,道:“不过就是在太极宫外,被一只畜生抓伤了,小事而己,姐姐无需担心。”寻常女子爱惜肌肤,不肯有分毫毁损,紫嫣手臂上被抓了这样深的三道伤口,她却是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
她说完还冷峭地“呸”了一声,玩味笑道:“也只有畜生才有那么尖利的爪子。”
黄缃在外面催得紧,紫嫣说完就要走出去,晦奴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紫嫣,遽然冲着她喊出一声:“琅儇!”
晦奴的那声“琅儇”喊得我心神一惊。
而紫嫣背影蓦地一怔,转过身来,齿间如森森积雪,问道:“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资格直呼我的名讳!”
听紫嫣这样说,晦奴神情反而一松,笑出两声,“你果然就是琅儇,我想着姥姥既然将‘琅嬛’之名给了她,就一定会将‘琅儇’给你。”
姥姥当年取的两个名字皆是大有深意。琅嬛,本意为天帝藏书的仙间,至美至善,至高至极,寓意胸纳无限韬略,心囊九重宇落,而琅儇,儇是为聪灵黯慧之意。
紫嫣的脸色愈发沉冷,眸心隐然如寒凝的剑光出鞘,晦奴“呵呵”而笑,泰然自若道:“琅儇你刚刚问我‘有何资格’,我是姥姥的卜姽婳乩 ,你说我有资格吗?”
此言一出,我与紫嫣齐齐震惊。
“你!?”紫嫣抬起手指着她,绝美的面容间掠过诧异之色,她看向我,我亦是惘然摇头。
此时,黄缃的催促声再次响起,比前两回急切,眼下情势己是迫在眉睫。
“你快走罢,再不走怕是真的来不及了。”晦奴神情从容,她孤瘦的身影,背对着紫嫣,幽幽说道:“琅儇,你命中注定有一劫难逃,你要小心,小心……”
晦奴发出的声音虚虚邈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奇诡之意,我莫名地觉得心惊胆寒,而紫嫣却是冷哼一声,根本不以为然,玉色的裙裾在地上一扫,己是阔步走了出去。
颜倾天下 清商惊落怎堪恨7
太后的病势堪堪地遏制住。经过有心人的暗中操控调度,那晚在太极宫中发生的所有事严禁再被提起,而那道太后亲自赐死宸妃的懿旨,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我被禁足于冰璃宫中,但我还是皇宫中尊贵的宸妃,高居妃位,宠遇优渥,一如往昔,当着一名锦衣玉食的囚犯。这宫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宸妃是彻彻底底地冷淡下来了。
当初,筹备己久的封后典礼的遽然取消,令六宫揣测不己。虽立后不成,但是皇上对宸妃依旧疼爱,只是宸妃冷冷地不肯待见。
上回被九公主说出我曾经远嫁的往事,奕槿认为是他对我隐瞒在前,是他对不起我,所以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忍耐着,竭尽一切努力想要与我和好。但这回不同,奕槿现在对我失望至极,我何尝不是对他失望至极。我们之间,除了欺骗,除了怨忍,除了恨意,己经是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再绝无复合的可能。
然而,可笑的是,他依然保留着我宸妃的身份,他不会再宠爱我,但也绝不会废去我宸妃的名分,只是将我囚禁在冰璃宫中,任由我自生自灭了罢。
湛露姑姑用新鲜的蛋清调和几味化瘀驱肿的药材,再加入微量冰片,为我日日敷面,脸颊上的掴痕很快消了下去,开镜时看到半边白皙莹洁的脸颊,以手覆上时温润如玉,已是好得一点痕迹都无。
“皇上那日是怎么了,朝娘娘发这般大的怒气,若是以往,连弹娘娘一根指甲都舍不得。”湛露拿着犀角梳为我理着头发,口中碎碎地念着,“晚上时,慧妃娘娘不顾禁令,冒险到冰璃宫中看望娘娘,慧妃娘娘行事素来有胆识,但将老奴吓得不轻,要知道如果被上头发现,慧妃娘娘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姑姑,不要说了。”我黯然道。
湛露轻叹口气,知我心绪不佳,也就噤了声不再说话。
宫人自戕乃是大罪,玉笙触柱而死。紫嫣为此着实费了一番心力,将她的尸身托运出宫,在城郊择了处地方给好好安葬了。我见不到玉笙最后一面,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合十地为她祈祷,祈求她生魂安息,也祈求上苍垂怜,让她的下一世平安和乐,不要再有那么多跋涉和苦难。
一日,宫中静悄悄地。我披衣坐在窗前,庭院中花木扶疏,绿玉藤萝缠绕着花障如瀑布密密虬虬地一泻而下,其间点缀着一蓬蓬雪自橙花,恹恹娇弱地盛开着,如白茫茫的星子零零点点。酷暑刚过,秋凉新临,自积玉湖引来一脉清泉活水注入环绕廊前阶下,流波潺湲,水声溅溅,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抬头看到一两只橘红、碧绿的小小鸟雀,栖息在藤萝花障上,探出尖尖黑色的喙去啄那些碧玉般的叶子,如此清静安恬的景象,颇有三分江南幽雅清致的意境。
“娘娘,太后身边的高嬷嬷来了。”忽然听见有人通报,回首看到,帘笼被撩起,从外头走近来一人,正是高嬷嬷。
高嬷嬷着一身木兰青暗花双绣绫衣,衣饰简约,除却领下的衣领上系着一颗珍珠扣子,别无装饰,半见花白的头发挽着老银镶珠簪子,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
“娘娘怎么来了?”我看向她,淡淡说道。
高嬷嬷是太后最亲近信任之人,既然她亲自来了,我知道她定然有话要说,于是挥手屏退了一干服侍的宫人。
“唉。”高嬷嬷不禁叹气,我妃位尚在,论宫规她还是要尊称我一声“娘娘”,高嬷嬷走近我身旁,感慨道:“虽以前有几回见到,但这三年来,老奴还是第一次单独来看娘娘。”
听她话语拳拳,我亦是被触动几分情肠,问道:“嬷嬷今日来,可有什么话要说……”
高嬷嬷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看着我,一双眸子因看惯风霜是非而澄得愈加深澈,沉叹道:“娘娘,您不要怪太后狠心,那一晚,太后并非真的要置您于死地,只是……只是……”高嬷嬷张口欲言,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
“嬷嬷……”我晨起时服的药,腥苦的味道还未散去,说话时舌尖有锐利的触感。
“娘娘若能体谅,莫钻牛角尖就是最好。”高嬷嬷乌翠的眉毛间夹着几簇自色,稀稀疏疏地,她道:“娘娘知道那时的情势,太后若要在您跟韶王之问择其一,她没有办法,必须要选择保全韶王,而牺牲你。”
“我知道的。”我微微阖眸,四个字悠悠地自唇间吐出,“毕竟太后是韶王的生母。”
“且莫说亲生不亲生,就是自小就带在身边,一贯视如己出地对待着,那也是有感情在的。” 高嬷嬷突然低哝了一句,她的这句话来得有些奇怪,我却只当她是在说奕槿,合宫尽知,奕槿的生母温懿太后盛年早逝,当年皇后过世时,太子尚年幼,而那时,当今太后还是先帝的德妃,是为皇后亲妹,太子交与德妃抚育,而德妃凭着出身王氏,又是先皇后的妹妹,更兼之抚育太子,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高嬷嬷轻咳两声,不着痕迹地将刚刚的话遮掩过去,道:“韶王自不用说,皇上虽不是太后所出,但老奴看着,这么多年当是与亲生的无异,手心手背都是肉。先撇开这太后的身份不说,单单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了你而起冲突。”
“娘娘心里清楚,太后秉性向来温厚宽容,绝非是严厉冷刻之人,但前些日子,因着九公主的事大受打击,身体失于调养,脾气也不免急躁了。”高嬷嬷的声音柔和而笃定,就这样牢牢地迫住我,她道:“太后她是害怕啊,她害怕皇上和韶王,会像当年的先帝和晋王那样……”
己经是入秋的时节,我却是仍然觉得窗外蝉音嘈杂,那些扇着金属光泽硬翅的小虫子,攀附在树梢上,“吱吱呀呀”地不住地叫着,密不透风地,像是下着一场潮湿沉闷的雨,将肺部最后的一口清新的空气都给生生地逼了出去,让人觉得窒息。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素白的指甲越发显得毫无血色,我的唇艰难地几经嚅动,终于说出口道:“太后怕我会像我的母亲浣昭那样?”
这一句话问出口,我已然感到身上忽地脱力,一时间疲惫都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高嬷嬷点点头,微微沉吟道:“当年就是因为浣昭夫人,致使先帝与晋王兄弟失和,情势愈演愈烈,最终引发成一场宫廷兵变。承运先帝爷就是在那时候驾崩,当时晋王身死,晋王全府遭难不说,更是连坐发落了一大帮朝中重臣,那种惨厉祸事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
高嬷嬷似是不忍心再看我,她眼底隐然含泪,如是极为沉痛的样子,道:“你莫怪那日在太极宫中,太后不由分说地就要赐你死罪。要知道太后这一辈子,最最见不得这种事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如锥子般一击一击地打在我心上,我想起当初太后赐我白绫的时候,她冷峻如冰的眼眸中,隐着一丝飘忽不定的神情,那样犀利而深邃的眼神像是在看我,更像是穿透了我在看另一个人。
太后当着皇上和韶王,当着后宫嫔妃,一字一顿,肃然高声道:“宸妃惑乱宫禁,离间皇族骨肉,祸心包藏,其罪当诛。”
这刻,我猛然惊醒,或许太后当时并不是在看我,或许太后口中的“惑乱宫禁,离间皇室骨肉”也不全是说给我听,真正让太后痛恨得欲以一缕白绫将其绞杀的人,是我的母亲,慕容浣昭。
“太后是容不下我了?”我只是枯坐着,有我的母亲慕容浣昭在先,太后断断不会容许我成为第二个。
二十九年前,也就是承运帝末年暴发的那场宫廷政变,最终以先帝诛杀晋王于观贤殿而告终,先帝继位后,下旨被褫其王位,其梓宫不得停入皇陵飨食香火,后世皆以“隐”称之。直到轩彰六年的时候,太后亲自向奕槿进言,大概是皇族之中雍雍睦睦,兄友弟恭,方是德处其厚,善得其位,其意要善待血脉相连的族人,所以奕槿依从太后之言,广施隆恩仁泽,重赐隐王“晋”字敕封。
但是我尚有一事未明,听高嬷嬷的言下之意,似乎当年之事对太后的刺激极大,将近三十年后,仍是耿耿于怀,所以那日在太极宫中,不问事情经由,就态度强硬地要将我赐死。但是,太后当年乃是先帝的德妃,纵然亲身体会到兄弟相残、同室操戈的酷烈,但也不至于因这件事,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