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北奴王是强势逼迫姐姐,他害得姐姐远离故国,想那漠北阴寒之地,伶仃孤苦,举目无
亲。姐姐对北奴王自然是心怀怨恨。可是姐姐当年是真心想要嫁给皇上啊,到如今,我还记得那日
姐姐从颜府出嫁的情景。我想对于姐姐而言,皇上跟北奴王应是不一样罢。”
“他们……能有什么不一样?”鼻翼间溢出一丝鄙夷,紧接着所有声响戛然而止。四周重新寂静下来,我疲倦地睁眼,看着窗口的风“呼呼”地穿堂而过,吹得销金帐子波动如水面波澜,悬在帘下的水晶瑞脑香薰球打着旋儿“玎玎”作响。
初夏的天空澄碧,那般纯粹的颜色,无一丝扰乱的云彩。宫中的一花一木皆是经过人工刻意修饰,剪除了棱棱角角,显现出端正合宜的形态,就连这宫中的天空,也是被四面红墙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样子,端正合宜地铺展在眼前。
没有云,天际稀疏地飘浮着三四只纸鸢,单薄的翅翼在风中吹得摇摇晃晃,像是冷不防就要一头从空中栽下来。我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好一会,现在己过了放纸鸢的季节。那些色彩绚美,姿仪轻曼的蛱蝶禽鸟,即使它们有心飞,却是东风无力了。
我先前重病一场,现下略略好转。这是我朝多年旧俗了,宫人们为我祈福放纸鸢,也是放走晦气。看着飘在天上的纸鸢,我却是莫名地心生厌恶。病中与奕槿的一场谈话,让至今我耿耿于怀。
我的唇角勾起一丝淡薄的苦笑,自由,他给我自由能是什么,是拘囿在四落红墙中的自由,还是被线牵制的自由。
幼妹颜芳芷尚在闺中,不妨在我宫中多留几日,她此时正跟一群太监宫女们放纸鸢。颜凝玉生性沉静柔顺,而颜芳芷却还是闺中女儿无拘无束的样子,烂漫活泼。此时,她手中正擎着一只翠绿色的蜻蜒,试了几次都是在半空就轻飘无力地落下来,她穿着一身蝶炼纱荔枝红薄衫,如同落在茵茵草地上一团彤云,她手中牵着线,嘴中不时叫嚷着:“不行不行,三、四月份的时节最好,这时候的风已是没什么力道了。”
言笑间,有宫人高声喊着:“五小姐先歇歇罢,眼见着这老毒的日头起来了,莫晒坏了自己”
颜芳芷轻声应了,一把将线轴甩开,提着群裾跑来,清脆地朝我喊道:“二姐姐!”她跑得有点急,险些就撞上一个端着冰碗上来的侍女。
颜凝玉上前拉过她,仔细地察视一番,拿绢子拂着过她的袖口和手,嗔道:“老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莽莽撞撞的,可是磕碰到了哪里?”
“若说莽撞,凝玉姐姐教训的是。”颜芳芷粲然一笑,却是嘟起嘴唇道:“若说磕碰什么,芳芷哪有这般娇弱了?”
我坐在廊下,眼神澹然地看着她们。当年颜氏一族人脉衰微,男丁更是不济。是我做主将颜澈等三人过继入颜氏,也是为壮大门庭设想。我与他们毫无血缘之亲,仅是义姐弟妹,加上相处之日实在过于短促。论到姐妹感情,还是颜凝玉与颜芳芷相伴多年,极是深厚。
我不禁喟叹,那么我真正的亲人又在哪里。父亲遁道,母亲早逝,我除却一个亲姐再无其他兄弟姊妹,但我与长姊颜珂彼此冷淡,当年我尚在帝都之时,就不甚来往,如今更是牵琏不到了。想着觉得心间发冷,我在漠北时孑然一身,重回故国后,难道就不是了。
玉笙瞅着我的神色,她怕我感伤,于是美盈盈地岔开话去道:“五小姐是无拘的性子,要是能早来两日,就能恰好碰着韵淑郡圭,五小姐跟郡主一定很台得来。”
侍女拿着凉水浸过的面巾上来,芳芷敷在微红的脸上,疑惑地朝我问道:“二姐姐,谁是韵淑郡主。”
我未说话,有人已是笑答道:“回五小姐的话,韵淑郡主就是韶王殿下的独生女儿。以前与殿下一道,在冰璃宫也是常来常往,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就不来了。”
这时,昕得外面人声嘈嘈,像是有人来。转眼就见到一个小丫鬟进来,端正行礼后道;“娘娘是御前的浊公公,皇上今日与朝臣议事走不开身,所以命他来问娘娘安好,是否请进来?”
我轻蹙眉,挥手道:“你去回话时,就说本宫正歇着。”
浊公公服侍过丰熙、轩彰两代君王。他虽是个太监,但常在御前伺候,深得帝王信任,无论哪宫的主子见了他都要给他三分颜面,怕是还未受过如此的冷遇。
玉笙叹口气,知道劝不动我,眼神示意小丫鬟先停下,嘱咐道:“虽未到伏暑,但这天也热了劳烦公公顶着日头跑一趟,你且过去,请公公在角门喝杯茶水,记得回话的时候软和些。”
那人应声就下去了,我赏得有些乏,就由宫人扶着往内室去。外面闷热,日光照在阑干上晃晃地一阵亮光,里头却是清凉舒适。芳芷跟在我身边,我侧首过去,看到她正疑惑地看着我,唤道“二姐姐。”
“芳芷不明白,二姐姐为什么要老是躲着皇上?”芳芷是个口无遮拦的,也不管旁侧的人在跟她使眼色,顾自接着说道:“我记得很久以前,姐姐是很喜欢皇上的。”
“很久以前?你也说是根久以前了。”我淡然道
芳芷冥神思索,回忆道 “那时我大概只有六七岁罢。还记得当年姐姐嫁给皇上的时候,是多么喜庆多么高兴。我那时不懂事,还哭着拉住姐姐的衣裙,说什么都不让姐姐走。急得喜娘团团转,她们那时都劝我说姐姐是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作为妹妹应该荚,哪里应该哭了。”
我见她神采飞扬地说起往事,想必那些事在她幼年的记忆中亦是很深刻罢。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么?听到这句话,我却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地惘然而笑。
凝玉侧目觑着我的神色,她笑着将贴在芳芷侧脸一绺被汗濡湿的发勾到耳后,“好了,出了身的汗,还不快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
我的身体是被自己糟蹋下来,若是肯一心求好,却是好得也快。加以悉心调养,慢慢地有些胃口,每日晨起时服用一盏冰糖雪梨羹,日间进食些软糯的粥,也能好好地起来走动了,只是性子愈发清冷孤寂。
翌日,闲暇无事,正看到玉笙领着一名四十余的妇人进来,我看她服饰不是寻常宫女,倒像是宫中的女官之流,只见她一袭湖绿官装,对襟和袖口上遍绣着金水绿卷须花,下面系着同色细褶裙。头上梳着低平的盘髻,鬓角簪着数枝银质六叶宫花。眼角面庞已有了风霜的痕迹,鬓发微白,皮肤松弛,但是整个人精神很好,举止间透着清爽利落,令人一眼看去有几分好感。
她向我行了礼,按规矩应该垂首退到边上,主子不问话就不准抬头。而她一双清明的眸子却是直抑制不住激动地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像是先前就见过,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旁的玉笙喜道:“小姐,她就是文锦阁的湛露姑姑啊。”
“湛露?”我嘴中轻轻重复着两个字,神色微疑地看向玉笙
“小姐,想当年您刚刚进宫来的时候,曾经做过文锦阁的校书女史官,那时您和紫嫣小姐都受了湛露姑姑不少的照拂?”玉笙说道。
我想起来几个月前,我瞒着冰璃宫中人,独自前去文锦阁的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其余的却是没有什么印象。
玉笙见此神情一黯,劝她道;“姑姑见谅,小姐还是不大能想得起以前的事情。”
那名被称作湛露的人却是有些不甘,她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三分热切道:“娘娘,老奴就是湛露,文锦阁中的首领女官,您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玉笙跟我说过,我当年在文锦阁中做过女史,嘉瑞大长公主的诗词文集就是我负责编纂,眼前这位半见衰老的妇人就是湛露么?想我离官多年,一别之后,岁月沧桑,她也应是老了很多
我原先以为湛露此时来,仅是叙旧罢。后来发觉湛露已辞了文锦阁的女史,调来做了冰璃宫中的掌事宫女。虽说女史和宫女俱是宫中之人,但是毕竟有所不同。宫女服侍各宫的主子,有五年一放,或十年一放的说法,但女史却是在宫中秉笔文辞,任命终生。两者供职不同,一般不会互相调动。
我嘴上虽不说,却是明白这定是奕槿的意思。我那时也是白问了玉笙一句,玉笙轻叹口气,消磨半响,只闷声说了句“小姐心里晓得就好”。
我不愿见他,他想到找个旧时的人来劝劝我,真是煞费苦心了,先是凝玉和芳芷,后是紫嫣,现在又想起来我当年尚在皇宫时,与文锦阁昀湛露姑姑甚是交好,又指了她来我宫中服侍。想到凝玉性子纯静,但她讷于言辞,不太会说话。芳芷虽比凝玉来得活络,却是个心里没计较的主儿,将劝慰的话挑得太明了,反而惹得我生厌,察觉出她是得了奕槿的授意。
紫嫣倒是很好,但一到了我这里,整个人就像是中咒似的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少不了要有场痛哭,闹得我心烦意乱。久而久之,奕槿也是不准她再来了。
湛露来了我身边几日,她性情平稳,心思缜密,诸事处理妥当,日常细枝末节,无不思虑得体贴入微,甚得心意。玉笙与她熟稔,在我跟前每每说起湛露,都是敬服的神色,说我当年在宫中,幸好能遇到湛露这样的人。湛露侍奉时极尽恭谨,却也不死板。她知道我心情近来沉郁,时而会说些轻松开怀的话。
她笑着说起当年,那时见到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派了一名及笄之年的小姑娘来,心中好生诧异,想我毕竟太年轻,就算读过几本书,到底没什么见识和阅历。在文锦阁中整理书籍,拂拂灰尘也就罢了。让我编纂大长公主的诗词,怕是难以胜任。谁想得到我虽是女儿之身,腹中所读之书不输于男子,遣词用字清新婉丽,大有当年嘉瑞遗风。
芳芷在旁边软踏上坐着,听了忍不住“呵呵”地笑着;“原来姑姑也这么会以貌取人。”
湛露睨了她一眼,蔼然笑道:“当年五小姐刚进颜家的时候,老奴还见过呢?当初唧唧喳喳的小女孩,如今也出落得这般漂亮水灵,都到可以出阁的年纪了。眼下趁着是在娘娘跟前,若是心中有了中意的人就赶紧跟姐姐说,说不定还能求得皇上赐婚呢,那才是无大的风光和体面。”
芳芷俏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恼的神色,急得站起来跺脚,道:“姑姑为老不尊,芳芷不跟你说话了。”说完就红涨着一张脸跑向内室去了,凝玉见状,低低地喊着一声,瞧她不肯理,朝我点头辞别就动身追了过去。
湛露指尖拈着一柄细长的金掏子,从圆玉小钵挖了一星点深绿的薄荷膏,倒在双刻蟾蜍合抱冰玉炉中,顿觉清冽蘧然的香气潆绕溢出。做完这些事,她跪在长塌前,拿起软槌为我捶腿。
“凝玉似乎不得宠罢。”徐徐拂散开去的薄荷香冲得脑门一阵发凉,我看着那抹纤丽的身影渐渐走远,忽然没来由地说出一句。
湛露还是跪着的姿势,仔细做着手中的活计,她的声音平稳得就像为我捶腿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说道;“静妃的确不受宠,但除她之外,宫中其余嫔妃也没有谁能真正算得上受宠。
“哦。”我低应一声,“她当年似乎是与毓妃她们一同进宫罢。”想起以前昕人说过,轩彰六年时,凝玉是与毓妃林衡初、敏妃梁沛吟三人一道入宫.而这林衡初不是别人,就是紫嫣在林氏族中的侄女。相处多日,我渐渐也看出来了,凝玉虽在宫中,却形如退隐,一味地守着本身,与人无争。而变槿好像也不曾过多留意她,此番若不是念及凝玉与颜家的瓜葛,也不会想起她来。
湛露略略沉吟,道:“说起来慧妃对静妃还有往日的提携之恩,但是慧妃好像对她不大重视,毓妃是慧妃的侄女,性格也有三分像,慧妃对她倒是真的青眼有加。而那敏妃虽也是一力提拔上来的人,到底比不得自家亲眷。”
我记得上回在家宴时像是见过毓妃,她就坐在紫嫣身边,容貌不消说是生得极好,譬如依桃艳梨,媚眼如丝间,不露痕迹地深敛着那一线精明和锋芒,这般娇妩与凌厉并生的情态,与紫嫣当真是如出一辙,不愧就是在她手中调教出来的人。
我悠悠地搅动着碗中的桂花冻,色泽晶莹明透,甜香馥郁,正中静静地伏着一剔嫣红饱满的玫瑰酱。搅得有些凌乱了,凌乱得像是此时的心境,想起那日的她,一袭淡紫衣裙,那身清简的装束恍然还是深闺少女。她在我面前,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咄咄逼人,时而楚楚可降。如此难以捉摸的性情,诡黠多变,喜怒无常。玉笙都被她近乎疯癫的样子给吓住,我也是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低徊良久,我终于还是问出口道:“这些年,紫嫣她过得怎样?”
湛露停住手,谨慎地觑着我的神色,像是在斟酌,缓缓道;“应该是很好罢,毕竟慧妃是个绝世的人儿……还有她更是娘娘的表妹,又跟娘娘长得极像……”
再强烈的日光渡过月影纱,都过滤成了清疏浅淡的影子。在那一片摇曳的清光中,我的双眸映出如琥珀般的透明纯粹之色,我心中知道湛露是在顾虑我,她小心地把握着分寸,唯恐将紫嫣与奕槿之间说得太过,让我觉得心里吃味,又唯恐说得过于轻描渡写,让我觉得她亩不尽实。
“你只管说罢。”我声息淡溃地道
湛露面容平和,那神色如是在拉家常,“慧妃她十五岁时八宫,弹指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娘也应听人说起过,慧妃以前还有过一个女儿,就是颐清公主,可惜还未满周岁就天亡了。她骤失爱女,自然是悲恸欲绝。当时颐清公主夭折一事牵连颇广,皇上下令彻查,就连先皇后……”
说到这里,湛露顿了一下,“唉,多年在文锦阁中不见人,连说话的规矩都快忘了。现在可不能这样称呼了。”她摇着头,连连自叹道:“就是薛氏废后和丽妃亦是牵扯在其中,后来薛后自尽,丽妃被废,这事查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难道颐清公主夭折不是病重……”我听得觉得心间微寒,忍不住失声低呼。我以前只道颐清公主是因病早殇,怎想得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
湛露唏嘘道;“宫中的孩子本就不容易养大。眼下过去那么多年,也不大再有人提起。据说当年掀起不小的风波,当时还是薛氏把握朝中重权,颐清公主一事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