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语徐徐地用指尖揉着太阳穴,说道:“凤仪宫中全乱了,小妹跪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说着姨娘好歹服侍爹一场,辛劳一世得来的牌位岂能说摘就摘。她还闹气地说爹虽不在了,王家还有好几位兄弟在,怎的也轮不到姐姐做主。我当时真的是被吓住了,这些年还没有人敢这样跟长姊讲话。长姊气得糊涂了,她也糊涂了。”
尔容一心顾着手下的活计,昕暮语方才这样说免不得愁眉苦脸,宽慰;“二小姐,奠担忧,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暮语清眸中的忧愁如一潮一潮的流波漫上来人,原本王氏族中事有兄弟,宫中一切自有长姊她素来性子静默柔和,不是那种果断会拿主意的当这刻她却想不出任何法子能为家族半分解忧。
暮语眼光虚然地看了一回案上的黄玉花插,簪满了团绒般的大丽菊,她叹出一口气,示意尔容停下。心绪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件事来,“我等到明日,姐姐的火气消停些再去风仪宫看她,姐近来身子不好,眼下遇上这样的寒天,还不知可捱过,四妹的事怕是又添些病症。我今日约了人来走一趱,所以在风仪宫推脱不适就出来了。”
“二小姐,还未到刚辰。”尔窑菩道
暮语沉默着,阿道:“那么离开这小半日,七殿下怎样?”
“小姐放心,七殿下还好……”尔窑勉强茭道,“只是末足月而诞下的孩子,到底要赢弱些。
话落,。门外有小侍女伶俐地传报道:“禀德妃娘娘,郑国夫人到了。”
听到“郑国夫人”四个字,暮语的唇畔染上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略略敛衣端坐。
当初浣昭作出一个惊人决定嫁给丞相颜晟类拔萃,但是比起丰熙帝到底还是逊色了很多世人皆不解,虽说颜晟也是青年才俊,在平辈中出凭丰熙帝对浣昭一番深情,就算王氏女子稳坐后位的事实不可更改,她至少还能坐到贵妃,皇贵妃,那是仅仅比皇后矮了一肩的殊荣,谁想得到她会嫁给颜相,其封诰正是郑国夫人。
在侍女的服侍下脱去外裳,浣昭装束素简,衣裙无不是极清淡素丽的颜色,艮发不梳成髻,如未嫁女儿般任其垂着,她举止间别有一番南国女子被水滋养出来的清雅灵性,气质若仙,皎皎无瑕,真如一支不染纤尘的纯白莲花。而那白皙的眉心依然贴着一枚小小花钿,轻柔美好得宛若一缕花之娇蕊。
绝世容颜,当真是半分都不输于了嘉瑞。
情面上的虚辞说下来后,暮语对浣昭的态度始终淡淡,连尔容都看得出来.客气周全中带着警惕戒备。
暮语原是有事相求,如此一来两人之间有些僵,就这样相对沉默着。忽然,昕得外边有些吵闹嚷嚷,尔容出去一看竟是下起了雪。
“大早起来还是好日头,过午了就让乌云盖了过去,这不细细粒粒地落下雪霰子来了。”尔容道。
浣昭面容如平湖般沉静,欷歙道:“这么快就要入冬了,想想嘉瑞走后也快两年了。”
暮语昕得眉尖微地颤动,见她主动提起嘉瑞,亦是动了几分情肠叹道:“可惜了她惊才绝艳,到底是要委身蛮荒,今生还能得不得见谁都不晓得。谁料得到当年宜芬宫一别是否就永诀了。本宫与嘉瑞自幼相好一场,且是个无能之人,自然想为她做些什么,尽些绵薄之力。”
浣昭闻言浅婉一笺,“你为她照拂幼子,又怎能仅仅是尽了绵薄之力?”
暮语面色稍赧,轻轻一咬唇道:“那孩子先天命如此,本宫怕是照拂不周全了,可怜打一生下来就没让生母好好抱过。”
尔容早将孩子抱了出来,那孩子虽长得有两岁了,但身量看上去要瘦弱矮小很多,藕荷色衣裳,一双墨玉般的乌眸灵气逼人,挺秀的鼻梁生得极高,而肤色因久病而透出奇异的苍白,薄薄的两瓣浅红银亮的耳朵,清晰地看出纤细青紫的血管。小小的孩子,就像只孱弱温顺的小猫儿,安安静静地伏在尔容怀中,不出声也不哭闹。
浣阳凝片刻道:“孩子的五官应是睦得像他父亲,只不过看这秀颐精致的下颌轮廓实在像极了嘉瑞。”
暮语道:“的确,甚至有些老宫人也说,七殿下那下颔轮廓长得像嘉瑞公主。”
他本是嘉瑞之子,是嘉瑞离宫半载后回来生下的孩子,关于他的父亲嘉瑞却是只字未提。嘉瑞远嫁北奴前托付给德妃抚养着,丰熙帝索性将错就错,赐予他皇子身份,一来为了他原就是高氏皇族的骨肉,二来亦是想弥补对妹妹的愧疚。
浣昭此时却是蹙眉,看他这般样子,怕是有不足之症,问道:“怎么?太医说过什么吗?”
暮语搁在案上的手,根根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良久后方道;“太医说过是胎中带出来的弱病当年不满六月就因药物而强行催生出来,难免心脉未生齐全,导致后天体质虚弱多病。”
浣昭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当初要用药物将胎儿强行催生出来,就不曾想到过会给孩
子落下终生病根,更或许养不活了……”
听到浣昭那一句“养不活”,薯语神色一震,这不是浣昭的无心之语,更不是随口戏谑。太医之前就曾隐讳地暗示过她和皇上两人,七殿下照这样子下去怕难以长足十岁。
“浣昭,你可有办法么?”暮语情恳说道,“我虽不知道你真正的来历,但你必然不是寻常人你老实回答我,可有办法救他么?”
浣阳眼眸仿佛隐在一重一重的薄雾之后,深澈却让人看不透,她淡渣地对上她恳切的目光,这
才是德妃今日找她进宫小叙的真正目的。
暮语见到浣昭迟迟不肯开口,浣昭素来将所有心思掩盖在一袭温婉柔静的面容下,实在看出她到底是什么主意,暮语心中的忧急却是如潮水卷上来,说道;“尘儿此去生死未卜,我无法为她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了她唯一留下的一点骨血。浣昭,你与尘儿也算是半个旧时相识,你真的不肯吗?”
浣昭此时悠悠出声,却是有意地答非所问,“德妃,你方才说嫔妾绝非寻常人,那么娘娘觉得嫔妾会是如何的来历。”
孩子的身体一日日衰弱下去,眼看着一年比一年不济了,暮语正是忧心如焚,可浣昭却依然一副云披风轻的样子,她嗓音紧了几分道;“浣昭,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你知道的,若非真的到无一丝办法,我是绝对不会开口求你的!”
浣昭自然明白德妃对她存有心结,用力呼吸之下肺腑竟生出丝丝发凉的疼意,她平静道:“是嘉瑞指点你的吧,若真有那一刻,让你来求我。”
暮语由不得屏息,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位娴静若幽花的女子
“你不要说了,让我想想。”浣昭声音中透出些许淡倦,隐约得如同浪花尖上一簇雪白顷刻就不见了,浣昭示意尔容将七殿下抱到她窘边,她先是用指尖触到他柔嫩的面颊,见他并无抵触和厌恶的意思,伸手轻轻将孩子抱了过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全然不懂事,却是认人,来腻去却不肯安分了,含糊地叫了声“母妃”方才还是乖顺可爱,但见尔容退下了,在浣昭怀中腻,便伸出一截细细的胳膊指向暮语,好像是要她来抱。
暮语此刻心思不在他身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浣昭神色微妙的变化。
浣昭地眼眸直视暮语,思虑后说道;“我若说可以,那么你放不放心让七殿下跟随我离宫一段
日子。”
暮语显然有些惊讶,随即道:“不可!我担不起这样的心,若是……若是……万一……”
“你放心,我不会害嘉瑞的孩子。”浣昭神色漫然,唇角勾勒出一抹清雅的笑意,“是你说的我与嘉瑞算得上半个旧相识。”
“好。”暮语勉强点头,口齿间磨出一个字。
也许是出于蛰伏在内心神色的抵触和戒备,多年来根深蒂㈤。尽管之后多次相见,暮语也慢慢由衷觉得浣昭性情温和柔婉,令人见之倾心,并非传言所说媚态横生、心机深沉的妖冶女子,但她对于浣昭还是做不到完全的信任。
可此刻,她又说不山任何话来拒绝她,暮语看着这个素若幽莲,清泠山尘的女子,浣昭从一开始就是从容不追,而谈话伊始,她却是处处受制于她。
多年来,在孤寂阴凉的小室中无助地看着一双烛火的洹灭,那股郁结在心底深处的痛苦,随着时间消磨原本已如一滩死寂的灰烬,却在此刻像是来回拨动着不得安宁。
“浣昭,你已诞下一个女儿是吗?”薯语阿道。
此刻七殿下倒是稍稍安静些,毕竟男孩还是淘气,像是瞅见一件新鲜事物,伸手去摸浣昭贴在眉心的花钿,浣昭正抓住他一只小手臂,听见暮语发问,轻轻“嗯”一声算是回答。
“有件事本宫一赢想问你,奈何以前没有机会。”暮语的目光如初上的星辰般摇曳不定,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个名叫颜卿的小女孩,真的是你跟颜相的孩子么?”
暮语问得极其小心,手心都要渗出汗来,浣昭却仅是付之一关,说道;“生在颜家,自然就是颜家的孩子。”
暮语昕此,却不以为然,哼声道:“你何必说如此模棱两可的话。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的你跟颜相不过就是表面夫妻罢了,为难颜相要为你担个虚名。”
听得这话,浣昭半垂的眼脸有些疲倦,细密的羽睫在白暂的脸上投射山一小块玫瑰色的阴影,她的声音还是平静,那般的平静就如同一槛古井,任其如何也搅动不起半分涟躏,“暮语,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但有些事情你何必非要戳穿。”
暮语深深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说道:“浣昭,不瞒你说,其实我真的希望颜卿是你和皇上的女儿。”
浣昭抬起头霍她.却来说什么。
暮语面对她宁静的目光,只觉得毛毛得泛起一阵莫名地心慌。她睁大着眼,似乎多年如淤泥般郁积在心中的哀愁痛恨都找准了一个薄弱的口子,狠狠地撕咬着要破体而山,声音急促中带着错落,说:“是的,我多么希望那个小女弦是你跟皇上的孩子……若当真如此,等到将来,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促成她和一位皇子成婚,等到他们的孩子都能口口声声地叫,咱们英明神武的皇上为皇阿祖时,再让皇上知道真相,那么他会怎样,呵呵,我实在想象不出。”
“暮语,你若是恨我,又何必非要迁怒三代人,罪不厦子嗣。”浣昭冷眼看着近乎有些疯癫的
她,容色若白莲覆上阴影的忧伤,一声哀叹如沁凉的露珠,“可惜,我让你失望了。”
恢复过来的薯语,面孔煞白,双臂缓缓抱住头,凄恻道;“其实我也对自己失望,但你若认为我还是当年柔弱单纯的王二小姐,就未免太可笺了。”
浣昭默默地看着暮语痛苦至极的情状,鄢一点愁绪,被摧枯拉朽地席卷入波澜不起的古井中,被撕扯得唯剩下碎影万千,片片斑驳地落下堪透世间红尘的苍莽,“这世间谁不可其,暮语,你我都好自为之吧,今天暂别,彼此保重。”
浣昭说完便抱着七殿下走了出来,他像是累了,此刻倚在怀中安分得一动也不动。她举目四望看来外面真酌下雪了,细细小小的雪霰子打在斗篷上,索索地作响。
“夫人打算怎么办?难道是击寻璃珩么?”此刚,身边有个声音细细地问道
浣昭正出神地看着漫天撤盐般的情景,道;“是的,我要去找医嫡姻璃珩。”
“可是,夫人您已经叛离风祗,璃珩生性怪癖,心腑冷硬,她就未必肯救。”
怀中小小的孩子意态可掬,生得钟灵毓秀。雪花渐紧,薄薄地积了起来,浣昭终于横下心道“璃珩一直想要风祗之禁药索魇,我就拿索魇跟她换孩子的命。”
那人神色惊惶,劝阻道:“夫人,此事您万万要三思,素魇此等毒药不可轻易现世,唯恐其遗害无穷啊!”
“我都想过了,你也不必再劝。”浣昭仰首,眼眶空洞地看着那些雪霰子,在空中凝结成羽毛般轻软的雪花,一声溢出唇际的叹息疲软无力,轻缥幽虚得恍若不可闻。“我因一己之缘放任素魇现世,我的罪孽怕是又要深重一层……”随即声音坚定起来,“罢了,罢了,就算是我欠着嘉瑞的全都还给她。”
(第二部完)
颜倾天下 前言
寒夜寂寥如斯,高湛的天幕中一钩月纤细若女子娥眉。疏疏地透过枝柯罅隙,落在地上恍然一朵一朵融白浅薄的雪。枝叶间缭绕着缥缈袅娜的白雾,宛若她生前忧伤的剪影,浅浅吟哦着,繁华逝尽逐香尘.现在想起竟是一语成谶。
这般的夜,让他无可抑制地想起,那个她离奇失踪的夜晚。这一走之后,骤然空茫的前路,在等待的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紫木山漫野的草木生得阴郁萋萋,烈火后残留下来的腐朽焦黑的气息还在,构造精巧的阁楼面目残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在此驻足。
“自从她失踪后,她的性情就有些怪异,尽管姑姑们都说过除非璃珩在世绝无可能,她还是未放弃找出素魇之解。说回来,卜医算起来本是同源.一则问命一则问病。”暗影遮去那人大半容貌,看身姿生得纤细袅娜应是女子.转向旁边一人.“你呢?此次南下可有收获么?”
“没有。”简短的回答,静默片刻后,幽然道:“你可以老实说么,那些南方尚留存族人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仅仅为了给我个慰藉或希冀。”
沉默,依然是沉默,她用目光示意那座半作灰烬的阁楼,叹口气说道:“不是……”夜风呼啸将原本肯定的回答拉扯得含糊。
正在在这时,黑暗中远远地看着一小簇亮光渐渐移近.微弱孤独.宛如放逐在莽然深邃的海上洁白风帆,走近了才看清是名小侍婢端着一方烛台.小心翼翼地照明着走出来。
她脆生生地开口道:“姑姑请你们都回去.并带出话来.说素魇的事有眉目了。姑姑说要以身试药,自今日起就半步不出藏香阁。”
试药,闻此两任神色猝然大变,唯看见那点风帆般的光亮渐渐浮远.刹那又重归于黑暗不知如此过了多久,她转身问他。
“若……她死了…….’仿佛是犹豫很久,短短几个字小心翼翼揣度着,斟酌着,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反复滚得烂熟,但刚出口依然是断断续续,破碎得连不成句。
风声孤寂盘旋,将清冷幽森的寒意逼入心中_“若她死了,我亦是死了,也算是成全了当年身陷陵幕时的那句话。”当年墓室崩塌,两人压在乱石之下,生死一线,那句半真掺假的戏言如今声犹在耳,若这样死了也好,不是死能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