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答应。”丹姬冷艳道
“那么你现在想杀我么?”我叹息一声道,幽黑的眸心中堪堪映入明昧跃动的灯火,眼神清泠剔透得宛若两丸凝结的寒冬冰潭。
丹姬笑出一声,猛然喝止,她的目光在瞥过我的犹自平坦的小腹,现在的她犹如盘踞着“咝咝”吐火信的毒蛇,磨牙吮爪着准备随时扑向它的猎物。她的声音温软恬然,却浸渍着嗜血的毒汁,“我原来不想,但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
我的瞳仁骤然紧缩,右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自她珠唇中溢出的一句话,轻飘得似无一丝的重量,却仿若生着尖锐的利爪般将我的心狠狠地提了起来。
“我自认为对你不薄的,丹姬,可是你却为了一个已死去多年的人,要杀我。”我眼神一黯,纤修的身体犹如一竿皑皑覆雪的青青细竹,却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子柔韧。
不由错神一个恍惚,我与耶历赫之间,那是多少年前的恩怨了,竟然还能牵连至今。我不爱这个强势的掠夺了我的男人,尽管我曾经嫁给他,尽管我曾经怀过他的骨血,可是我对他从未有过一丝关乎情爱的好感。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他开启了我一生的苦难,诚然,记忆中某些零星的片段,他对我是很好,倾尽一切的好,可是这都不是我要的,他却强行给我。
我不爱他,可是为此,我不知承受了多少深爱他的女人对我的怨恨。念此,我忍不住苦笑,耶历赫一生最失败就是他爱我,如果他愿意退一步,那么我们都皆大欢喜,放了我,亦是放了他。
我感到一瞬间的脱力,湮尘宫四周栽满盛放到荼靡的红棘花,艳帜高张,那热烈浓重的红色如同流淌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清苦的笑意极快地堙没在遮天蔽日的繁花魅影。我背对满壁幽幽的萤光,晦暗中浅浅地勾勒出意抹清弱的纯白剪影,恍恍然然的不真实。
我感觉到四周散布的危险,在空中恍如嚣张的烟尘浮动,多年来磨砺下来,我对于潜在危险的感知比一般人敏锐上很多。
昏暝中,她眼中那抹诡异的幽蓝漾如水波地流转,极其轻微地,如同是风动竹叶。
覆在衣袖下,纤修薄削的手指紧紧地缠绕着柔若无质的白绫,致密浑圆的珍珠硌得指骨发痛,光滑的表面被手心摩挲得隐隐发烫。
“丹姬,你好,你真的很好!”我冷声哼道,霎时还是螓首微垂,柔弱无害的样子,电光火石间,眸色熠然生辉,一道白绫惊鸿般地从袖底窜出,直击向她的面门。
丹姬挑眉,扬手格挡,两道白光在虚空中剧烈相碰,“嘶”极其清脆的丝帛撕裂的声音,我手中的白绫从正中被生生撕开,随着她势如破竹地迫近,灌注劲道的白绫瞬间化作两道残布颓然委地。
我一时惊骇于丹姬如此强悍利素的力道,虽我自幼谙熟凌波舞,对摄魂绫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胸,但是功力上若是相较习武十数年的丹姬,还是要逊色一大截。我的唇角浮现极淡的笑意,不能硬拼的道理我懂,我朝后一退,她一击落空而重重打在紫檀风座上,向来以质地坚密硬实的紫檀木,此时如老人迟暮般,吱呀出一声极沉闷的响动。
丹姬伸手撕破罩在外面的白色孝服,“哗啦”一声露出穿在里面的英挺峻拔的女子劲装。霎时间湮尘宫中气息凝滞,凌厉的杀意霎时激迸。
“好好好!”我背脊微寒,略一沉息,抚掌一连说了三个好,“丹姬,你今日是设了圈套等着我来跳,姥姥的祭日也不过是你诓骗我来凤祗的一个借口罢了!”
“是的。”丹姬的指间纠缠着白绫,似笑非笑着看着我。我的武功到底不如她,瞬时白光暴涨间,我尚来不及反抗,那幽凉的触感如蛇般蜿蜒上温热的脖颈。
颜倾天下 北阙青云不可期8
“住手!丹姬你可知僭越!”
我抬头看见,珷玞和其他三位在凤祗资历颇深的姑姑,身披缟素孝带,步履急促,衣袍带风地踏进湮尘宫。
“今日是先主祭日,你们如此成何体统!”
“今日正好是姥姥祭日,姽婳丹姬要在此清理门户。”
丹姬轻挑一双修狭的凤眼,睥睨四位面容凝重的姑姑一眼,摄人的气势分毫不减,她根本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兀自从袖口抛出一卷轻薄如烟的玉帛,她指着我肃声道;“姥姥留下遗诏,琅嬛若有异心,姽婳可将其手刃,而不追究僭越之罪!今日琅嬛身为凤祗之主,却叛离本族,倒戈高氏,致七世使命不顾,情令智昏,甚至意图削弱伏眠国力,侵蚀祖本,姽婳丹姬难道不能杀她?”
那卷抛出的玉帛含着力道,径直打在珷玞姑姑的身上,她颤巍地将其攥在手心中,苍老的面容霎时紧绷得煞白。
湮尘宫外传来纷杂错乱的步履声,那样的声音连苗圃中无数披离的花枝振得颤颤不已,从来僻静无人的湮尘宫外,现在竟然集结了重重兵力,此时我唇畔的笑意才慢慢冷凝。
我想到她切切咬牙说出的一句话,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仿佛有一阵寒潮劈头盖脸地袭来。
“丹姬你倒是能沉得住气,捱到今日。你简直就是卑鄙,就算杀我,也要给自己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姑姑中除了珷玞还勉强维持着冷静,其他三位见此威赫的架势早已色变。我面无表情,扬起手臂一个个指了过去,她们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被我冷冽的眼锋扫过时,皆是面色赤赧,畏惧地避过头去。凤祗中的那些长辈,我们都尊称一声“姑姑”,但是我同样清楚,凤祗中真正掌握实权的是四位姽婳将军,她们现在都是摄于姽婳丹姬的成势,根本无力阻止丹姬。
空荡晦暗的湮尘宫中,气氛顿时冷凝般地僵持住,呈现出诡异的一幕。
一道白绫突兀地横旦在我与丹姬之间,她依然是那副嘲弄冷峭的神情,指间操控着白绫一端,面无表情地像是在操控着牵线的木偶。此刻的我素衣缥缈,宛如一朵盛开在冰泉之上清冷到极致的淡色素莲,坐在紫檀凤座上,而白绫另一端就如同一只冰凉的触手,缠绕着我的脖子。那是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只要轻轻勾动手指,就可以致我于死地。其他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大声都不敢出。
我深深屏息,喉咙间一涩,道;“看来我今日是插翅也难飞了?”
丹姬的眼睛中隐隐喷出几簇怨毒的冷焰,指端缓缓地收紧白绫。
我无惧地看着那双幽蓝氤氲的眼眸,忽然笑出,俏然立于浸染着凉露风中,指尖无意地点在眼眸的方向,“当着众人的面,姥姥的生魂也在天上看着,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情。你究竟是不是北奴安插进伏眠的细作?”
“要清理门户么?那么要不要算上这么一桩。”我目光满含挑衅地说道。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像是遽然被一把冷水湃在头顶,皆是面容惊变。
“圣女你说什么……”
“姽婳将军……”
就在那瞬间,异常尖锐地“嘶”一声,横旦在我与丹姬之间的那道白绫被凌空斩断。突如其来的力道,我仿佛脱线般重重地撞上椅背。
“丹姬!你真是过于放肆!”一声清叱破空而来,我眼前闪现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身着与丹姬同样的白色劲装,左肩位置修一朵嫣红如血的红棘,来人正是姽婳元君。
她肃身而立,右手执剑,正是她在关键时刻,为我挥剑斩断的那道夺命的白绫。
丹姬看清是她,怒叱道;“元君,你胆敢拂逆姥姥的遗命。”
“到底是姥姥的遗命,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元君的神色中全无平日的戏谑挑挞,直指着她道:“我就知道,你刻意支走我必有隐情。”
“那又怎样!”
“你这是在逼我不得不翻脸了……”元君骤然翻转皓腕,薄刃进出凛冽寒气,灌足力道的一剑,出其不意,硬生生地将丹姬逼退了一步。
元君朝后猛地抓住我的手臂,低喝道:“琅嬛,快走!”
“住手!”就在两名姽婳将军交手的瞬间,凤祗长辈们一时不知所措,殿中遽然混乱起来。
“你们这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一声高亢尖刻的嘲讽将嘈杂都盖了过去,说话的人正是元君。
元君与丹姬的武功势均力敌,但一旦交手,元君因要护住我,不免处于下风,但是刚才成功的一次偷袭,让她在极短时间内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移形换位的瞬间,元君迅疾出腿踢翻了紫檀凤座,挡下丹姬的一次攻击。
浓重的墨色在丝丝缕缕的云朵间化开,散落着的几星微弱萤火无风猝灭,整个湮尘宫像是在渐渐地沉入冥界,兜头兜脸地黑暗仿佛一张厚幕覆盖下来。
“元君,你……”
“赶快离开!”我感觉到元君握着我的手上布满黏湿的汗意,面对如此强势的丹姬,她此刻也不是完全的镇定。
电光石火间,我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半空中浮凸出两泓虚幻的幽蓝。
“躲开!”元君厉喝,身体被猛然拉着倾向一侧,我来不及呼出一声,只感觉左臂像是被利刃划过,极其轻微的痛感。豁然间已是眼前白光大盛,我与元君已经冲出湮尘宫外。
此刻,我的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惊愕,站在宫外玉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去,黑压压全是铠甲森然的军队,戟枪生寒,分成两支正在激烈地混战,将整个湮尘宫围锁得水泼不进,杀喊声震动天地。
我曾经亲身经历战事,但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两军交战,见此不由一口冷气烈烈地灌入胸腔中。
“元君,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瞬间,丹姬已然冲出,眼神阴戾如刀,恨恨地剐向元君,“元君!你不要后悔!你决定帮琅嬛而来对付我!”
“丹姬,枉我们相识十数年。”元君冷静地将我护在身后,秀雅的双眉横张,“我不是帮她,而是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浣昭夫人的女儿!”
“你对浣昭夫人真是愚忠!”丹姬怒叱道。
寥廓空寂的玉阶上,我们的身后是渐渐沉熄下去的落晖漫意地渲染出此时的暮色四合,颓然得好似一朵开败的残花,被摧折着渐渐凋零。
漠北荒僻土窑中,她曾巧施易容之术,帮我躲过鸨母的算计,“带着这样美丽的一张脸上路,可不是很方便。”
姥姥过世那晚,我擅自焚毁遗诏,在众人震惊之下,她从容而略带嘲讽道,“你倒是有些胆色,琏姥姥留下的遗诏都敢改。”
弥衫之战,奕析因箭穿心腑,而药石无灵。我整个人瘫软地跪在病榻前,痛苦欲绝之际,她冷冷地丢下一句,“琅嬛,难得见到你如此地紧张一个人……看来你并不冷血……我还以为你生来就是漠视和践踏别人对你的好……”
那些士卒如同汹涌的浪潮般要冲上湮尘宫,无数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在台阶上,这里曾是她的旧楼,现在凤祗中最干净的地方也染上了血污,殷红凌乱的血与盛开的红棘花的颜色交融在一起。我此刻的心境不是惊骇,而是从某个深处漫山悲凉,连绵不绝的火光照亮了我眉心的一线流火的印记,那是姥姥给我的印记。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会到反目成仇的地步。”我在元君错愕的眼神中,一把推开她的保护,无惧地走上前一步面朝丹姬。
丹姬傲睨其下,她独立风间,一抹身影清煞孤绝,看得出情势渐渐于她不利。
“琅嬛!”
元君追上来时,丹姬根本一丝头发都还未伤到我,她就幽眇远去,左肩上一朵嫣红的红棘触目惊心地盛开着,梦呓般轻轻地道:“你会死……你一定会死……”
极度紧绷之下,我一时松弛脱力,捂住左臂的手慢慢滑下,素杉挑破,上臂的**割出两道极浅的口子,腥艳的血丝半凝上白皙如玉的掌心。
我再次清醒时人已在韶王府上,我未完全睁开眼就将手摸索着探向小腹。我极害怕像上次那样等到我醒来时孩子己经永远没了。
“颜颜,别怕,孩子还在。”奕析紧紧地握住我一只颤抖不已手,将我轻轻托起放在柔软的靠垫上。
我闻言,心中酸楚得快要哭出来,直到确认那个小生灵还安然地在我腹中时,身子才疲软地倒在靠垫上,缓缓地舒出日气.
我想起姥姥祭日那晚,也就是丹姬谋动变乱的那晚。元君率先折回,后得到刃雪相助,丹姬及其属下无法力敌。逼到藏香阁时,丹姬近乎疯癫地斩尽一手调养起来的药奴,拿着火炬点燃了阁中洋洋数万卷的书,将她自己与藏香阁一起在熊熊烈火中焚毁,阁中尽是纸张竹简木犊,触火即燃。凤祗先祖沥尽数代人心血而流传下来医药典籍,以及在世间绝迹、价比千金的珍稀草药,皆在那场火中付之一炬。
在湮尘宫中,元君当机立断地将我推向一边,我没有受其他的伤,仅是被掠过身侧的箭镞割破了左臂的** ,而且伤口极浅,上药后几日就完全愈合了。
经历丹姬一事,幸亏元君,才让我有惊无险.我十分感激元君,一直以来她帮过我很多,尽管每次她都说是为了还浣昭夫人的恩情,可是她于元君至多是知遇之恩,可是元君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孤注一掷地救了我的性命。
丹姬死了,那个幽冽清绝如雪莲花般的女人死了,我并不觉得有几分悲哀,心肺间深深地溢出一声无奈的喟叹,此生历尽跌宕,又何时能真正平静,但愿此次的劫难会是动荡的终结。
我愈加坚定了要脱离凤祗的决心,越远越好,一切是非都离我越远越好,这次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我执意要立即起程,奕析原本劝我好好调养,我身上虽是小伤,但那晚受到惊吓不少,可是我现在真的连留在宁州也不愿意,就像是一尾濒临窒息的鱼,急迫地想要跃入另一池清新的水中。奕析毕竟拗不过我,带我前往上次曾短暂驻留的顺州,等到身后的城郭轮廓慢慢隐黯,久久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地。
顺州城山水明秀,风物醇厚。在此我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我怀有两月身孕,再加上我曾经小产过,一直体质虚弱,更是要好好调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我极其珍视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失而复得,而是他是我和奕析的孩子。凤祗女子向来子嗣艰难,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黯淡地认为我不可能为他生下任何子女。我向他坦言道,他若是一生都只要我一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甚至说过要他去接受别的女子。可是,那些深明大义的话从我口中说出,都是半含醋意半含苦涩,完全就像是在赌气。那时,连我都要被自己如此狭小的气量而惊得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