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弃了愚蠢的穷追猛打,表面土虚与委蛇地褒美皇座上的那个人有文景之帝的仁厚遗风,然而背后派出杀手追击薛氏中人,事后费尽
心机将他们的横死掩饰成一场小国动乱中的意外。
端仪若无其事地侍奉在仇人身边几十年,毕恭毕敬地认贼作母。她的隐忍让人觉得可怕,然而当隐忍达到极致,恨意尖锐如针地挑破,多年沉积的怨毒厚积而薄发,又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薛门被诛,薛贵太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卑贱宫人,但念其曾侍奉先帝的功劳,未随薛家中人流放丽幽禁深宫。紫嫣不会忘记那天,就在她现在身处的深深宫禁中,在某个被逼忘的隐蔽角落,端仪神色冷酷地命人将她的养母死死地按在地上,端仪发疯一样地扑在薛庶人身上,用劲撕开她那双勾魂摄魄的朱唇将毒酒灌了进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就是报应。
在做这些的时候,端仪面目狰狞扭曲得与妖魔无异。躺在地上的美艳妇人浑身都在痛苦地抽搐,做完这一切,端仪冷静地恐吓候在殿外的医女,要她们回禀太后时就说薛庶人恶疾缠身,药石无效,其他的只字不许提起。众匡女摄于端仪公主威压,况且薛氏已灭,薛庶人往日风光不再,现在的她不过是宫中一名苟延残喘、年老色衰的妇人罢了,还有谁敢为她说一句话,她死了就像青帚扫去埋在宫廷花径深处一片将要腐烂昀落叶般,一般的无声无息。
紫嫣当时就一直在场,一个冷眼旁观的冷心冷肺冷血人。看到这样血腥一幕,覆在厚实羽缎大氅下的身躯也忍不住感到一丝不寒而栗。她从来不是清白无辜的人,多年在深宫腥风血雨浸淫,尽管一双莹白如玉的手不曾沾染上一滴血,但早就不是干净的了。可是她却从未真正亲手杀人,用这双手生生地扼死一条人命。
当时端仪用一块丝帕拭干净了手上的残酒,对着面色隐青含白的紫嫣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我是一条怀有异心,又阴险冷酷的毒蛇,是吗?”
“是的。但我绝不会容忍自己养一条毒蛇在身边。”紫嫣漠然溃笑,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本是妃嫔之间的倾轧杀戮,却在延续成下一世人身上复仇的桎梏。
紫嫣终于明白,当年她处心积虑,想再次利用与颜卿的关系套住韶王,可韶王却在回绝之后又说端仪可以结交。凭着同样决裂的性情和一股凌厉的恨意,两个不相识的人就能周仇敌忾。
薛氏垮台后,她暗助端仪杀了薛庶人,而端仪暗助她截杀了流放边远的薛氏余孽,仇已经报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冕的尸身无故失踪,夸她无法圆了当年拿薛冕人头血祭林氏的誓言!
紫嫣轻舒口气,她指腹紧扣着象牙扇柄细腻的纹理,嵌入皮肉的微弱痛觉让人觉得清醒和畅快泠雪殿中显得沉抑和滞热,丽渗出的细汗附在肌肤上惹得一阵寒意。
颜倾天下by凌千曳(第二部5567)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6
她想着,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深恨的,还是深爱的都被她亲手毁了,所过去的她都不愿再回忆,回忆时她的恨意不会有丝毫减少,她的良心也不会受到丝毫谴责,那回忆又有什么意义。她现在位处显赫,有权势强大的林氏作为后台,她生育不多但膝下已有一名皇子,然而却是高处不胜寒。有薛氏的前车之鉴,琼楼玉宇指不定某一日烟消云散,冷笑在唇角悄然绽开,既然她无愧无悲无惧无畏,继续走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紫嫣素手支额,若有所思问道:“公主,这次是从庞家回帝都省亲么?”
“省亲?慧妃这场面话说得未免太冠冕堂皇了。”性格所致,端仪说话向来尖刻,“母妃早逝,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也在九年前就龙御归天。面见太后和皇上,不过是碍于皇家礼仪,慧妃觉得在帝都中本公主有什么亲可以省?”
端仪眉梢微挑,“其实……慧妃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更不用避重就轻,你心知肚明,若是不去一趟宁州,怎么遇得上你那个人中龙凤的好侄儿。”
慧妃也是处变不惊之人,不卑不亢地道:“庭修虽不是嫔妾的亲侄儿,但是嫔妾私心认为待他与亲侄无异,能得公主一句‘人中龙凤’的褒奖,嫔妾作为姑姑也是不甚荣幸。”
“不甚荣幸?”端仪轻叹口气,倒是不与理会,然而顾自道:“当初在宁州时,顺道拜访了一趟韶王府。”
“那么……”紫嫣略略迟疑一下,还是按捺不住问道:“那么……公主见到韶王妃没有?”
“没有。能跟嘉瑞姑姑齐名的女子,虽然好奇,但是她似乎刻意回避着我,也只有作罢了。”端仪略显狭长的双眸直视紫嫣,颇有意味地笑道:“怎么?慧妃你好像一直以来对她十分感兴趣。
“不过是好奇得紧罢了,公主难道不是这样?”紫嫣说道,巧妙地掩饰了神色一掠而过的诧异,端仪那句无心之言说得不差,她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与韶王妃琅嬛在冥冥中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让她觉得莫名的忧虑和焦锐。
“好奇是好奇,但是人家不待见,又何必巴巴地要热脸贴上冷屁股。”端仪“嗤”地一笑,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带了过去,又自嘲般地说道:“人有时候真的是自己不要好,当年嫁出皇宫是时松了口气,但在庞家待久了,却又想起皇宫中那段闷得喘不过气来的日子,跟韶王聊起些宫中旧事,最后还不欢而散。”
“公主这话又是怎么说?”
端仪目光闪烁一下,却是避而不答,打断地问道:“慧妃可听说过王氏?”
“王氏?”紫嫣觉得端仪话出有因,隐隐猜到几分,却摸不透她到底的用意在哪里,索性顺着她话道:“怎会没听说过,要知道先帝的两位皇后皆是出身王氏家族。平心而论,当年的王氏无论比起薛氏还是林氏,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先帝都用‘翁君’的尊称来礼待王太公。”
端仪浅浅舒口气,似是感慨道:“王氏的显赫众所周知,先不说王家子弟如何,翁君膝下有四女,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长女是恭淑贤德皇后,追封恭淑贤德敬敏太后,就是皇兄的生母,二女就是当今太后,也就是韶王与端雩公主的生母,三女嫁给玉阴侯,**的夫家虽比不得三位姐姐,但也是堂堂一品御史大官的夫人。”
王氏中的一些事情端仪说来如数家珍,对于这些紫嫣自是清楚,恭淑贤德皇后芳龄早逝,先帝不曾另觅他人,依旧从王氏中择取一女为后。所以当今太后并不是皇上生母,而是姨母。皇上对其尊称一声“母后”,他对这位继母亦是十分敬重。
“先帝子嗣不多,长子和庶子幼年早天,可在所余子女中,王氏女子所生的占了近半数。”紫嫣说道,王氏家族人员式微,但往日的门庭风光,依然可从与皇室密切的联姻中窥见一二,当今皇帝,韶王,端雩,他们身上一半血脉都是源自王氏。
奕槿七岁时被立为储君,执掌东宫,丰熙帝此举也算是对得起先皇后。此外,先帝对继后所生的一双儿女,韶王奕析和九公主端雩亦是疼爱有加。
紫嫣无心听这些,她的心思还牵在琅嬛身上,可是端仪却是存意不在此深究,她于是旁敲侧击地问道:“皇上贵为天子,而先帝对于九公主的宠爱人所共知,公主不妨说说韶王。”
“也许是身居皇嗣,肩负一国之重的缘故,我记得父皇向来对皇兄极为严厉,至于七弟他……”提到韶王,端仪的神色中竟露出一丝鄙夷,“小七小时候体质偏弱,性情散漫,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父皇事事不予苛责。按照宫训,皇子五岁时就要上书房,习骑射,可是他那时不喜读书,骑射之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时,他整日耽于与身边的几名小厮嬉戏玩闹,迟迟不肯入学。就算勉强入学几回,那些老师傅们对他的顽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哪里敢说个‘罚’字,可是父皇一而再三地由着他。”
“还有宫中规矩,皇子长到七岁时,就要与母亲分室而居,每日晨昏请安时方能母子相见。可是小七素来跟太后亲近,闹着不肯与太后分开,尽管不合规矩,父皇却也随了他。直到都十岁了,宫中的流言蜚语都快起来了,他才迁离凤仪宫,自立门户。”
紫嫣略侧过头道:“看来先帝很喜欢韶王……”端仪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道:“父皇对他好是好,可是你不觉得是好得太过纵容了吗?只要父皇认为不是很过分,就能事事都顺着他。即使小七是正宫皇后所出,但毕竟不是嫡长子。可是,就算不是皇位继承人,父皇对他的要求也是不符合一名普通皇子。”
细碎的笑音听起来如同丝缎摩挲,紫嫣道:“公主,嫔妾愚心觉得有些奇怪,先帝与太后感情淡漠,倒是很疼爱太后所生的一双儿女。”
“这谁又说得清楚。”端仪有些倦意地朝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可是……薛母妃却是极其厌恶他。”
紫嫣的眉心悚然一跳,倒不是因为听到曾经的薛贵妃对韶王的厌恶,而是端仪竟然能这样平静地说出“母妃”二字,令人由不得一个恍惚,就好像她与薛贵妃之间的仇怨从未存在,她是幼年失怙的孤女,而她依然是她的养母。
“为什么?”
“因为……孙嬷嬷的意外身亡……”端仪笑得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有意拖长声音道:“薛母妃为此怅恨恼怒许久,而她一直认为……折断了她一只臂膀的人是小七。”
紫嫣是怎样聪明的人,登时反应过来,惊声问道:“公主,当年用毒酒灌死琳妃娘娘的那个嬷嬷,姓孙是吗?”
“真是聪明,你果然担得起一个‘慧’字。”一句赞美之语在她口中说出,却是冷冰冰地带着几分别样的挖苦,端仪呸了一声道:“你猜到了?其实那老东西是我给弄死的。”
“我记得当年小七大概五六岁,正是好动玩闹的时候。那次在贵妃的延禧宫,小七顽皮地爬上假山却不肯下来,孙嬷嬷当时奉命照看七殿下,见到那情形急得六神无主,那假山极高,就怕伤到他分毫,惹怒父皇降罪,小七被她脸色发白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下来。”
“我那时就一直躲在附近看着,后来孙嬷嬷没辙了打算亲自爬上去……”端仪的口气陡然一狠,“我趁其不备,在她落脚的地方放了一大块湿黏的苔藓,她就这样直挺挺地滑了下来,倒在地上连叫都叫不出一声,血流了满地,她的后脑已经摔碎了……”
“嫁祸给韶王么?”紫嫣削修嫣红的指尖点着云檀木的桌面,“叮叮”清脆的声音宛如珠玉相击,“公主原来在那时就可以如此漂亮地杀人了。”
紫嫣听得倒抽一口的冷气,像是冰凉至极的酒液猛地顺着喉咙被灌了下去,韶王五六岁的时候,端仪的年纪至多也只有九岁,才只有九岁啊,虽然杀人的手段不见得高明,不能当着韶王的面,最起码不能在薛贵妃的延禧宫,在她的势力范围可能随处都有埋伏的眼线,端仪当时的做法无疑莽撞而且冒险,但是毕竟只有九岁,那种狠绝无情,干脆利落,就足以令很多人望尘莫及。
“你错了!他那时是看见我的!”端仪遽然拔高声音,尖利得近乎是冲着紫嫣吼出来,尽管过去多年,当回忆起来声音中那丝颤音,依然可以听出当年那个伶仃的小女孩的惊惧和失措,“她在黏黏的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就死了,我那时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那老**死了,她死得罪有应得。可是我又害怕,是害怕到极点的害怕,那**向来倚重孙嬷嬷,我现在杀了孙嬷嬷,她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还有八弟弟……还有……她肯定会猜到,我已经知道了母妃真正的死因,以她狠辣的性格,她一定要斩草除根……”
“……就算顾忌我的身份,不能杀我,可是我那时毕竟是在她的手掌中,她想要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端仪一时抑制不住的激动,手抖着打落了案台上的错金缕银菊开石细觚。
紫嫣仅仅是清眸泠泠明澈地看着,共处多年,端仪未免看透了她,但她是看透了端仪的脾性,无论是悲恸哀痛也好,狂喜激动也好,冷嘲热讽也好,她动起感情来总是半真掺假,别人看来她是失态,甚至狂颠。但是做戏给人看,并不是给自己看,她心中比谁都清醒,一双眼睛睁开时比谁都要冷冽迫人。
“我哭着求他,不要说看见我。否则我会死。那时小七只是眼神惊愕地盯着我看,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后来在父皇母后面前,无论谁问他都是愣愣地咬着唇不说话。父皇到底还是疼他,认为他是看到血流满地的情形,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被吓住了。不仅没忍心严责他,还好生地温言抚慰,父皇这样的态度,薛**那里再不甘也只好息事宁人。”
“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位七殿下,这样一来是彻头彻尾地厌恶了,还生出几分惮忌,毕竟才五岁小孩子就懂得杀掉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是多么的恐怖。孙嬷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奴才,曾仗着她的威势在宫中横行,甚至藐视中宫。她生性多疑,一直耿耿于怀那次的事是出于当年皇后的授意,所以就不曾想到我的身上。”
“这么说来,韶王还是挺看重与公主的姐弟情意,连杀人的罪都为姐姐担了下来。”紫嫣不冷不热地说道。
想当年她极力笼络韶王,甚至不惜委下身段向他示好,不止一次地想要利用与颜卿的关系来打动他,一切的软硬兼施,谋划手腕,都被他一句冷冷的话给挡了回来,“我喜欢她用不着来迁就你”。这句话说得极尽冷僻犀利,紫嫣不会忘记那时的感觉,就像被迎头狠狠地湃了一瓢冰水,登时一种刺骨锐痛的清醒无隙不入地渗进每一寸肌理。
他说得对,喜欢一个人,没有必要去迁就那个仅仅长得很像的影子,更何况那个影子还是居心叵测,紫嫣唇边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可是有些人就看不透,所以在这宫中,只要她审时度势,拿捏恰当,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而他却看得透,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优悠贵公子。大概就是在那次的事后,他开始慢慢地猜到了端仪与薛贵妃之间那段隐秘的恩怨,但是隐而不发,足可见在这深宫中长大的孩子,无论城府还是心智都非一般孩童可比。
颜倾天下 浮沉紫御久栖难7
端仪冷哼道:“我可不相信宫中会有亲情,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