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昀情知,陈鹏年而今命悬一线,若此番再不成,怕是明日就得交代了性命。见张英,曹寅面色尚善,便将与高士奇的那番话原封讲了出来,连着高士奇后来说出的那段关于太子不满其车驾典仪之事也向二人和盘托出。话毕,深深向二人一躬,道:“两位大人,下官若非无奈,绝不至如此孟浪。二位大人都是久有贤名,又是皇上身边最亲近之臣,便请二位大人在圣上面前为陈大人求得一条生路罢。”继而双膝重重跪下。张英为难地看看曹寅,而曹寅只觉嘴中一阵阵发苦。
方昀所说,听在张英耳中可能还有疑处,曹寅却是心知肚明,这必定就是太子的手笔。自康熙三十五年始,几乎年年太子都会寻着机会问自己或李煦讨要孝敬,每年至少一万,多则三五万两。太子千秋,冰炭两敬,毓庆宫内太子妃,侧福晋们的头面脂粉,小主子们的穿戴用具,名目之多,简直就把织造府当成自家的私库。长此以往,织造任上的亏空,除了迎驾的开销,竟十有三四是进了太子的囊中。便是这回随驾南巡,自己不也得备下两万两的龙头票么。
脑中一番天人交战,一刻是太子沉着脸子的模样,一刻又是陈鹏年晨间磕头出血的情状,沉吟了良久,曹寅才意识到方昀还跪着,忙道:“方老弟先请起。”见方昀仍是垂首跪着不语,稍做踌躇,终是下定了心思,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若老弟能为曹某解了此惑,曹某…曹某愿与张相一道去御前走上一遭。”方昀见事到此处,似有转机,方才起了身,道:“曹大人请讲。”曹寅眸中闪出一丝精光,道:“白日皇上震怒,我等在行馆亦亲见,那不洁之物赫然在榻,陈大人获罪便是因了这要命的差错。倘非是他存心怠慢,那必是检视不谨了。”曹寅回看了张英一眼,试探着问道:“照陈知府回皇上的话,也是千万当着心置备的。可若真是详察无误,那污物如何就能上的榻去,老弟可知个中要紧环节?”方昀官微,日间未能随侍皇驾在侧,自然也不知晓详细情形。等消息传来时,只道是这番变故来的蹊跷,料想必与那人有关。至于陈鹏年、太子等在御前说了些什么,康熙又因何动了雷霆之怒,他更是不知。至此听得曹寅这般问,心中也是惑然,不及细思,想了想便道:“此间末节处下官尚未细想。圣驾今日巳时抵达德州,卯末便有侍卫、宫监先至传谕,并进驻行在。陈大人都一一布置妥善周详了,最末与下官一道巡检无误之后才去迎驾,并无什么异事。”
张英留意听着,也未觉着什么异常。只前番听及事涉太子,少不得更添了十分谨慎,遂紧着眉头对曹寅道:“我等大可去皇上面前说情。然那因由似有风闻之嫌,还是不提为妙,再说…。”突又住了,并不往下再说。曹寅与张英私交笃深,看其颦了眉,便能猜着一二。高士奇为什么自己不去康熙御前言说,偏却让方昀来寻他人?高士奇与索额图不睦,早已是人所共知,高士奇此为,到底是为了避嫌,还是要借张英和自己的手对付太子一党?
果然,张英顿了一发之后,又看了看方昀,续着前言道:“就做你说的前情属实,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只是,再若攀扯上太子,可就难说圣心何为,保不齐会弄拧了。这事儿想来,约是下头奴才们毛手毛脚的失了照应,陈大人忙着迎驾,一时难以看顾的过来……”此话未完,三人霎时面面相觑,症结处便在这么无意一语中都明了了。
曹寅暗自倒抽了口冷气,不觉心惊。若是太子授意,遣了内侍,于进驻行在后寻个当口做下此物栽害陈鹏年,本就是个极容易的事,如此一说,也能把这会子所见所闻的桩桩事体都串在一道。如此一来,非但陈鹏年断无全身之理,就便自己明日去说与康熙知道,这事也无从查起。一句无凭无据,就能扣上一顶构陷太子的罪过。可若不是太子,谁又有这能耐和胆子?再想想白日里亲见太子的言行,此事所为,定无第二人了。念及此,曹寅重重地叹了口气,负手转身,面朝着中堂里那长幅山水不语。
约莫过了一刻,方昀见着二人还是不做言语,既心急又心惧,却又不得催促,生怕再如高士奇那般,给推搪了回去。嗫嚅数次,却只得一脸焦虑的神色等着二人。张英看得分明,想着这事还需细作商量,却不便再留方昀在场,出言宽慰了一番,同其一道步出门外,又好生嘱了几句着其先行返去。这才回转书房,阖了门,道:“楝亭,这事上你是怎么个章程?”
曹寅苦笑,道:“敦复兄,我是信佛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陈鹏年之事,摆明了内有蹊跷,御前这一遭,怕总是要走的。”张英颔首道:“话是如此,可那一位……?”曹寅默然,片刻才道:“到得御前,只提求请,绝口不说其他便是。”张英顿了顿脚:“这个高江村呵,生把方昀推到我等这里,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曹寅轻叹了一声:“他是算准了,若我去求,皇上多半会赦了陈鹏年。”张英显出些不解:“他如何便有此一想?”曹寅在案旁坐了,悠悠道:“昔年陈鹏年曾于江宁任职,为一桩公事,我与他颇有嫌隙,陈鹏年在夹片中参了我一本,参劾之前,还曾把弹劾之词给我看了,以示无私。官司最后打到了御前,皇上体恤小弟,折子留中不发。可经了这事之后,他那份公心,我也常自感弗如。如今,若是他的冤家对头去求了皇上赦免,你说,皇上会如何处置?”张英自然知道曹寅在康熙心中的份量,也叹了一声,道:“高江村不愧是个鬼才,主子爷的心思,只怕他早琢磨透了。”言毕,两人相视一番,又默默各自想着心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风雷涌动(五)
更新时间2009…10…2323:52:25字数:2059
翌日一早,曹寅与张英联袂而至行在,请邢年递了牌子进去。稍候,张英便被叫了起儿。曹寅在外,面上急得都沁出些汗来。不过两刻的功夫,张英便出来,只脸色并不好看。曹寅情知不妙,有心要问,便拉着其走开两步,道:“敦复兄,情形如何?”张英眉头稍皱,正欲答,便见邢年从内而出,见了曹寅,含笑躬身道:“曹大人,万岁爷说了,今儿请您回去,过几天再要叫您的起。”曹寅一愕,欲再问邢年,一转念却又忍了。
好容易等邢年离了,曹寅还未张口,张英已道:“棟亭老弟,皇上约是真的动了杀心了。”曹寅心内一跳,“唔?”张英苦笑一声,道:“我入见之时,皇上便给我看了一份折子,是刑部侍郎鄂奇上的。棟亭猜猜是什么?”鄂奇是镶白旗人,豫亲王多铎三十孙,正经的黄带子,亲贵的紧,也是此番南巡随扈大臣之一,似乎往素便于太子亲近,难道……;曹寅犹豫了一下,道:“那位不会真要赶净杀绝不成?”张英重重吁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正是。鄂奇搬了大清律出来,请将陈鹏年置于国法。照着鄂奇的说辞,皇上即便加恩,陈鹏年也是自裁的下场。”曹寅有些急了,忙道:“敦复兄没有寻着机会为陈鹏年缓颊一二?”张英摆手道:“自然是说了,可皇上不置可否,便让我退下。“顿了一下,张英想到些什么,道:”约莫皇上知你也要为他求情,故而避不见你?”曹寅摇了摇头,道:“天心难测,主子既说了不见我,我也没法子,只能见机而行了。”张英也是无奈,道:“现下里也只能如此了。方昀那边…?”曹寅叹了口气,道:“暂且让他少安毋躁罢。”张英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囫囵了半句,道:“但愿他日那位爷……,不要让臣子们都寒了心才好。”
方昀在衙门之中却是坐立不安,不时起身在堂中走动,只把身旁的刑名师爷王翎飒看得眼晕,实在熬不住了,才道:“东翁,您便是走上三日三夜,未必能救得陈大人啊?”方昀闻言,停了步,却还是一脸的苦涩,道:“夫子你说,我还能如何?现如今我是主意全无,起身走走,心里还能好受些。若是张、曹二位大人在皇上处碰了壁,难不成真就让陈大人断送在这桩冤枉事上?”这刑名师爷是方昀身边最得力的,从来任何事都不避他,陈鹏年一事内里详情自然清楚。见方昀嘴角都燎了大泡,心中极是不忍,话在唇边,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出口。
便在此时,衙内之人通报张府有名家人前来送口讯,方昀急命请其入内。不一会,张府家人便入得厅中,行过问安之礼,便低声道:“我家主子着奴才给您送个口信儿:陈大人怕是一时还得受些委屈,曹爷和我家我家主子不会袖手旁观,还请您稍安毋躁。”方昀心头似有一盆冰水浇下,冷得浑身都像要打颤,还是王翎飒提醒,才从荷包中掏出两块碎银,递给那名家人。那家人却不肯接,道:“谢您的赏,主子府上规矩大,断不许奴才们收的。”言罢,又打了个千,辞出。
来人才走了,方昀身子一颓,便靠在高椅之上,若不是那越蹙越紧的眉头昭示着他内心的紧窒,还道是他一时魔怔了。望着厅外,方昀楞了许久,直到王翎飒送过一杯茶来,才算回过神来。王翎飒随侍身旁,道:“若是要用东翁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来换府台大人,东翁做何想?”
“唔?”方昀闻言,似混沌中寻了明径,直直盯着对方:“大人待我以恩义,数年下来情分非常,而今我只恨不能身代,若真有法可解大人于危难,我何惜此身,更莫说那前程!”王翎飒原是虑着这法子的锋刃,恐伤了自家大人,再三踌躇,颇犯思量。如今见得方昀如此坚毅,便不再隐言,定定道了:“叩阍陈情。”
此言甫出,方昀却并未如王翎飒料想的那般,反是更为失意,眼中又现落寞,叹道:“如我这等微末小吏,朝中不知几多。张、曹二位,都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尚不能求下这情来,我又如何能够?况妾叩阍这事从来就无个准数,或有能成的,当中也是历了无数繁难关节,最要紧的便是逢着圣意所向。皇上如今本就龙颜震怒,届时再若不信……倒不是我惜此一身性命,怕只怕这么一来,反更要害了府台大人。”这当中利害,身为刑名的王翎飒又如何不知,原说与方昀的这法子就是兵行险招,不得已而为之,哪有十全之处,听得方昀这番忧虑,也默了言语。
一时两人寂寂无话,厅中也是静谧了好一发。王翎飒才又道:“东翁,现下的事,依我的浅薄之见,只有把这声势闹得大了,才能让那位爷有所顾忌。张、曹二位大人多少都是有些投鼠忌器,可咱们既然连命都豁得出去,还怕什么?至多等见了圣上,瞧着情形不对,就往那位爷身旁的人上扯,尽量避着那位爷罢了。如此这般,或许府台大人和您才有一线胜机。”方昀缓缓颔首,这会也是在想,自己若不去,陈鹏年只怕真的凶多吉少。
照着昨日所见,高士奇摆明了是避着这事,更不会去言说。张英答应的倒是爽快,可在曹寅处拆明的那详细却甚是骇人,适才传来的那消息更不知是怎么个情形,二人在御前说了不成,抑或根本就是搪塞……若自己去了,其实未必能成,真要招了忌,这身家性命必是要搭了进去的。且去了,是违了张相所嘱,就更无再托他二人说情的理儿,那便真是玉石同焚了。就这么着脑海中翻覆了数遍,依旧不得要领。终了,方昀深深看了眼王翎飒,微一阖目:“罢了,便做此一搏,更衣。”
待得方昀到达驻跸行在时,天边已现了些许曙色。
第一百九十九章风雷涌动(六)
更新时间2009…10…3021:11:24字数:2207
晌午时分,德庆刚下了值,正往侍卫处走,便看到两名侍卫拖了一人出来,那人不断低声哀求:“爷们,看在相熟一场的份上,等会求您们下手给奴才个痛快的。”德庆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太子身边的侍候太监邓达昌,不由纳罕。左边架着邓达昌的侍卫也是熟人,内班二等虾傅察五哥。五哥是个碎嘴子,一面走,一面道:“你吓糊涂了?不是爷几个不给你小子面子,谁叫你犯下这等烂事?主子盛怒,咱爷们就算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徇情不是?等会子爷们不动手,还是敬事房的来,你就安生受着,不过小一刻也就一了百了。”德庆瞧着意思,似乎邓达昌是触了圣怒,估计是要杖毙。他也是个喜瞧热闹的,便也凑了过去,没几步,五哥他们便把邓达昌丢给了敬事房行刑的太监,几个太监如狼似虎一般,便把邓达昌捆在一张条凳之上,两人按住了,两人执板,初时还听得邓达昌的惨叫,才一会儿功夫,便已没了声息。
五哥上去验过了,确定人已然死的透透的,这才向地上啐了一口,道:“这趟差真是晦气。”转过头,便瞧见了德庆,这才松了一直板着的脸。德庆上前两步,作势要打千,却被五哥拦了,道:“你下了值不回去猫着,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来做甚么?”德庆笑笑,道:“小弟让人从外面送了一壶上好的莲花白,本就想着请二爷您松快松快,不想在这碰到了。走,去我那儿,正好给您洗洗晦气。”五哥也是个贪杯的,当下露了几分笑意,两人相伴,不一会儿便到了德庆所在的厢屋之内。
德庆从香满楼送来的食盒之中取出一碟五香驴肉,一碟拌肚丝,一碟闷蹄,一碟咸酸金针菜来,又拿出一壶酒,先给五哥斟上,再为自己注满了杯。五哥闭目一闻,又浅嘬了一口,咂了咂嘴,道:“你小子,别看就是一外班蓝翎侍卫,真比兄弟会享受。这可是好酒!”德庆自打补了侍卫,一直心思火热,就想着从外班钻营到内班来,不仅品轶上去了,连带身份也能尊贵不少,好不容易瞅着机会巴结到五哥,自然要小心经营着。陪着吃了一杯,笑道:“二爷您说笑,小弟见过什么世面,哪比得了您整天在主子面前伺候着?”五哥放下杯子,似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道:“你以为在主子跟前当差就是牛气?你方才没看到么?一个不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唔?”德庆又帮五哥添了一杯,道:“那太监不是太子身边的么?怎么会触怒了主子?”“唉,”五哥叹了口气,道:“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