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柱愣住了,年羹尧忙道:“奴才斗胆请四爷三思!这次回京,旁人已然猜度四爷失了圣心。倘若此时……。”
胤禛眼神直逼着年羹尧,道:“我本就是皇阿玛一众儿子当中最能惹祸的一个,也是得罪人最多的一个。再多得罪一个又有何妨?”
看着年羹尧发了急,连带一串汗珠从脑门滴下,胤禛突然露出些坏笑,道:“亮工莫介意,开个玩笑而已。”还没等年羹尧舒口气,胤禛又立刻吩咐道:“宝柱,你拿着我的帖子,请李禄全明儿正午此地赴宴。”这一惊一乍,让年羹尧也怔了。
胤禛敛了笑容,道:“事儿既然碰上了,我自是要管的。以前我也不是怕事的人,难不成为了旁人几句闲话就躲了?有没有圣眷,我不知道。可这事我若不管,皇阿玛怎么看我,你们又会怎么看我?真如此,我以前所做的那些,少不得就有人编排我是树名邀宠。”
这一番话对于年羹尧了来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前些日子胤禛为了避嫌,没和戴铎往来,年羹尧却常与戴铎一道吃酒。就胤禛被遣回京一事,戴铎就曾道:“只愿四爷有平常心,一切如旧才好。”当时年羹尧还道是戴铎宽勉之辞,此时看起来竟大有深意。
年羹尧转念极快,当下道:“四爷说得极是,是奴才想差了。宝大人是二等侍卫,就这样去了岂不太给了他李家面子?不若奴才去办这个差事。”
胤禛微微一笑,道:“也好,你就今晚辛苦一趟罢。”
县城不大,年羹尧骑着马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便来到了李家门外,他特意换了一身香色暗云纹蜀锦长衫,上套月白湖丝巴图鲁背心,头戴银座素金顶凉帽,一看便是出于官宦之家的举子。年羹尧将马缰绳拴在了柱上,抬眼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李家果然是豪富人家,暗红漆的大门,黝黑锃亮的门柱,上悬两个镏金的颜楷,曰‘李府’。将拜贴递给李家的下人,年羹尧便气定神闲地背着手在门口肃立。
片刻之后,那名下人回转,见年羹尧气势,不由得身形矮了几分,陪着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家老爷说了,不识得公子,就不见公子了。公子远程而来,这是老爷礼送公子的路费,还请公子莫见怪。”
听了这半文不白,不知所云的拒客之词,再看看下人递过来的十两杂银,年羹尧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家老爷看了拜贴?”
那下人看着也有些楞头青,竟答道:“我家老爷书读得不多,是我家账房先生看得,怎么着?”
年羹尧有些气结,斥道:“去告诉李禄全,我是你家大老爷的故人。你家即刻就有大难了,我是来救你一家人性命的!”
那下人骇了一跳,道:“你这公子,怎么能随便叫我家老爷的名讳呢?”
年羹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还名讳?你家老爷是几品的前程啊?莫说你家这位二‘老爷’了,见了你家大‘老爷’,我也照样直呼其名!”
第一百六十一章河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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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年羹尧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李家的下人越发摸不清路数,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不敢怠慢,终于转身又去院内通报。不多时,院内出来一人,一袭青布长衫,灰色坎肩,脚踏一双千层底布鞋,一步三晃地踱到年羹尧身边,略一抱拳,道:“尊驾到李府有何见教?”话中的酸腐之味让年羹尧暗自发笑,猜此人必是那名“知书识礼”的账房先生,便道:“见教不敢当,因与你家大老爷是旧识,眼下见你家即将临难,倒也不便袖手旁观。相烦通报你家二爷。”账房先生上下打量了年羹尧一番,笑道:“公子恁大的口气,大老爷可是在宫中伺候皇上的,岂是一般人能见得到的!看公子的模样,不过就是个举人而已。若是以后能高中贡士,倒还兴许远远能见得着大老爷一面。公子那番话骗骗那些下人还行,我可是正经经过世面。说句实诚的,公子是不是嫌银子太少?看在大家都是读书人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在我家老爷面前再讨些银两来。”这碎嘴的账房先生弄得年羹尧不甚其烦,当下冷了面孔,道:“我今日前来,是奉了我家主子的钧令让李禄全明日正午去悦来客栈回话。至于我家主子的身份,就算是你家大爷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跪着请安。言尽于此,告辞!”说罢,年羹尧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一个一脸愕然的账房先生愣愣地立在当地。
夜里听了年羹尧的回禀,胤禛便已有了主张,细细地给年羹尧及宝柱交代了一番。第二日临近正午之时,胤禛吩咐小二在二楼临街面的雅间之中摆了一席。按宝柱的想头,李禄全不通世面,那账房看着也是个不开眼的二百五,生怕他们临着胤禛也不识皇阿哥的派头,便伺候着胤禛换了一身富贵的行头,腰间还特别系了一根黄带子表明身份。宝柱手扶腰刀守在雅间门内,特别嘱咐了不准除了李禄全以外的闲杂人等入内,便是小二要上菜,也得靠宝柱在屋内接手。这一番安排直把客栈的掌柜和小二都惊得不轻,有心探问胤禛到底是哪个贵人,但看着宝柱一幅杀气腾腾的架势,又吓得缩了回去。宝柱早就放下话来,若是谁在外面乱嚼舌根泄了几人的行踪,就要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虽然胤禛觉得宝柱小心的有些过了,但在年羹尧的劝说下还是由着宝柱一通折腾。
见约定的时辰将近,却不见李家来人,探出窗外看了一会儿,年羹尧眉头稍皱,道:“四爷,那李禄全该不会给脸不要脸罢?”胤禛微微一笑,道:“咱们总得先礼后兵,也算是给李公公面子。若是他不来,日后便也怨不得咱们。”正说着,就见街角转弯处一大堆人拥着一顶四人轿往客栈匆匆赶来。轿子住了之后,上面下来一个胖子,而昨日年羹尧见过的那名账房先生随侍在一旁。客栈的掌柜和小二迎了出来,冲着胖子打个千,而后低声说了几句。胖子听了像是怔了一发,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汗,只让账房跟了便进了客栈。
年羹尧眉头舒缓开来,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言罢,缓步走到胤禛身边立着规矩。刚刚立定,房门边传来轻叩之声。宝柱喝道:“来人报名!”门外顿了一下,畏缩道:“李…李禄全前来拜见贵人。”宝柱这才拉开房门,见确是胖子和账房先生,便侧身一让,放了二人进来。
那胖子进得屋内,看到胤禛一行人的架势,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宝柱见二人就这么傻站着,便喝道:“尔等见了当今四阿哥还不下跪?”这一嗓子,可是把两人真的吓着了。虽然李禄全曾见过府台、县令,连带一省巡抚路经本地之时,也曾托县令对李家致意,可现在在面前是正经的龙子凤孙!瞟了一眼胤禛腰间的黄带子,当下抖嗦地伏在地上。胤禛一笑,道:“你既是李德全的弟弟,便不算全然不相识之人。老李是我皇家的奴才,爷也当你是自家的奴才一般。起吧,这边坐了。”李禄全诺诺地应了,却不敢坐,垂着双手杵在一旁。胤禛细细地打量着李禄全,这胖子与李德全的眉目倒有五六分相像,只是比李德全胖了一倍不止。胤禛自顾自吃着茶,一时间房内落根针也听得见。这种寂静让李禄全的汗越发不止地从额上淌下来。
胤禛眼色向年羹尧一瞟,年羹尧便会意的面孔一板,开口道:“李禄全,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李禄全双膝一软,又跪了下来,道:“小人该死。”此言一出,又觉不对,慌忙改口道:“小人不知,不知何罪。”
年羹尧冷哼了一声,道:“你欺压良民,*,且逾制之举甚多。若是上禀朝廷,不光是你,便是李公公,你李氏一族都会有灭门之虞!”
李禄全读书甚少,此刻听得模糊,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发,竟问身旁的账房先生道:“啥叫逾制?”
账房先生是个老童生,考了数次也未被点为秀才,本就是一个半瓶水晃荡的货色,只贪图李家的月例银子给的高,这才就了个账房的位置。这也难怪,虽然李家在县里势大,却因为是宦官之族,一般读书人都颇为鄙薄。因而李禄全即便愿意出钱,却也请不到真正有学识之人。此刻,账房先生也不知该如何回复。见两人大眼瞪着小眼,惹得宝柱几要发笑。
年羹尧无奈地狠狠剜了宝柱一眼,道:“逾制就是违朝廷礼制之举。譬如,你家居然称李府。你等可知,便是得爵之人也不可擅自称府?按大清制,只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辅国公、公主等宅第可称府。除此以外,无论达官显贵,即便有公、侯之爵,或为尚书、大学士,其宅也只可称其为‘宅’、为‘第’。逾制者皆按律重处。此时倒是要请教,李家是甚么爵位啊?”
李禄全这下才算听懂了,面色唰的变得煞白。
年羹尧不待李禄全说话,接着道:“你家用的是广亮大门。按体制,非朝廷命官不可用此门。你所乘之轿也是四人抬蓝布轿,也非你一介寻常百姓所可使用。单单这些,就已经可以把你送到菜市口去吃一刀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河务(五)
更新时间2009…2…1516:33:49字数:2306
年羹尧这一番话,将李禄全吓得瘫倒在地上,只剩下两只眼睛还稍稍有些活力。倒是那帐房先生多少还有些胆色,此刻鼓起十分的勇气,却仍旧语带颤抖道:“四王爷,看在我家大爷的份上,就饶了小的们吧。”
胤禛面色一沉,道:“爷现在不过是个贝子,可当不起王爷这两个字。”账房先生这么说原本想借机讨个好儿,却被胤禛这句话生生噎了回去。宝柱见年羹尧递来的眼神,接着道:“你当你们大爷还能保得住你们?天可怜见的,这场祸事一至,只怕最遭殃的便是李大总管!你是读过书的,可知道刘谨、魏忠贤旧事?本朝取鉴前明,最忌宦官不法!小爷任着宫里的侍卫,这些年,见过多少被乱棍打死的太监被抬了出去喂狗!还惦着你家大老爷救命?笑话,你可知道,若言官上书弹劾李德全纵容其弟逾制犯上、横行乡里,你家大老爷也会被打成一块烂肉!”账房先生顿时噤若寒蝉。
半晌之后,李禄全才算缓过劲来。眼睛一挤,竟然若女子般嚎哭起来,惹得宝柱一阵厌烦,重重哼了一声,才又把李禄全的哭声吓了回去。胤禛看着面前的那一团肉球,又好气又好笑道:“得了,爷信佛,讲求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最是看不得别人这样。既然今儿个把你唤了来,自是要指一条明路给你,听不听的也在你。”
胤禛这么一说,听在李禄全耳中,无异于仙乐一般,当下打起精神,规规矩矩地跪好了,道:“但凭四阿哥的吩咐。”
年羹尧见胤禛不语,会意地微微一笑,道:“先把那些个逾制的事给去了,譬如你家的门,匾额,轿子等。其二,别再见天儿的和官府勾在一起。那些个官员若不是有求于你家大爷,凭他们两榜进士的出身,能和你论交?你家里那些逾制的事儿,你道那些官员也和你一般糊涂不知?你可想过,他们为什么不给你提醒?这就是他们手里的一张牌!真的到了翻脸的那天,应景就是大罪过。依我看,还是少给你家大爷惹事,安安生生的做个富家翁的好。其三,多与乡邻为善。别以为你家出了个五品大内总管就了不得了,你就这么肯定别人没个在京里做官的亲眷朋友?惹得急了,就算是个平头百姓,拼了流配千里,也能上京叩阙敲响登闻鼓!若是御史们听到是能扳倒宫中内侍头儿的案子,明白和你说了,那劲头只怕比叫花子见了银子还更大些!”
听年羹尧用辞粗俗直白,惹得胤禛差点笑出声来,刚刚送入口中的茶水直呛入喉中,引得一阵咳嗽,急忙用手帕擦了。想那李禄全白丁一个,大约言语也只能如此才能让他听得明白。
果然,李禄全一面听年羹尧的话,一面拼命地点头,听到最后,肥嘟嘟的嘴唇瘪了两下,带了些哭音,道:“四阿哥、两位爷,您几位的金口玉言,小的自是不敢不从。可这与乡邻为善,小的,小的……,这几天大概已经把人给得罪了。”
胤禛三人虽然心知他所说为何,表面却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年羹尧故意面色阴沉地问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等李禄全哆嗦着将强拆人房屋之事一一道出之后,宝柱嘿嘿一笑,道:“这也简单,只是要让你破费些个。”随后,宝柱俯身在李禄全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李禄全听罢,面上表情苦到了极点,像是吃了黄连一般。见宝柱眼珠子一瞪,李禄全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见事已成八九,年羹尧看了一眼胤禛,见胤禛微微点头,便轻咳一声,道:“你还算识得大体,四阿哥的菩萨心肠也总算没有白费。”李禄全此刻才算稍稍送了口气,忙叩了三个响头,道:“是是是,四阿哥救小的一族,这份恩情小的记在心里,必当好生报效。”胤禛正色道:“报效倒是不必。爷说过,既然你是李德全的兄弟,爷便没拿你当外人,帮衬着些也是人之常情。不瞒你说,爷到此地,为的是治河。爷奉太子的钧谕,是掌总的阿哥。爷察看过,水患之巨,首要便在保定府一带。此事若能功成,就是惠及百姓的千秋大计,于你李家也是好的。”听胤禛得语气真像是和熟人拉家常一般,倒把李禄全听得有些茫然,于是陪着笑脸道:“四阿哥说的是。小的这儿几乎年年闹水患。若是大水来了,小的家里那些田产,还有店铺,可不就都淹了?”
“着啊,”那二百五的账房先生也来了精神立刻接道:“所以我家老爷才要修堤坝来着。”
胤禛一笑,顺口问道:“你家修了多长的堤坝?”不等李禄全答话,账房先生又插嘴道:“大概二里多地罢。”惹得李禄全心中一阵恼怒,当着胤禛又便发作,只能恨恨地想:待回到家中,一定撵了这个不着调的账房去。
胤禛又问道:“本县延混河一线有多长?”
账房终于注意到李禄全的一张黑脸,犹豫了片刻,没有再张嘴。年羹尧戏谑道:“李二老爷既是本地乡绅,自然应当知道答案了?”李禄全即便再愚笨,此时也猜到了刚才胤禛那一席话的用意,权衡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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