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她似乎睡着了。
似乎二表哥与她说什么话,她没有听见,只昏昏睡去。好像二表哥笑一声后,俯下身,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再好像偶有一瞬醒来,闻蝉在模糊的意识中,发现表哥背着她。
闻蝉已经非常困倦了,她含糊搂紧他的脖颈,喃喃:“表哥……”
李信答:“嗯。”
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只是确定他在而已。
闻蝉趴在在他背上,昏昏睡去。
浩荡晨风从南刮到北,灯海从东走到西。孤寂小巷,万家明火。灰白半黑的天幕下,烟火照耀出十里红妆的幻影来。李信背她走在凉风中,再爬墙上房,送她回到房中休息。
第二日,大年初一,小雪飘落。从寒冬到暖春,新的一年从头算起。
曲周侯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时,没有与睡眼惺忪的女儿多说两句话,然在女儿出去跟同龄女郎玩乐时,曲周侯看到了李信腰上系的玉佩。
乃是一套玉环,环环相扣,玉石清润,环扣工巧。
因为李信从来没有系这些的习惯,他陡然开始学会系这些,曲周侯就多看了两眼。而看两眼后,他就看出乃是一块女式玉佩了。
女式的……
曲周侯望眼女儿,这是闻蝉的玉佩,他认得出来。
闻蝉的玉佩,却系在李信腰间。想到这两个小孩子肯定背着他们在干什么,曲周侯额头被震得突突突直跳。曲周侯初初发现他的女儿,也许与他以为的不一样,也许真的和李二郎有点什么。
然而曲周侯都没有探知真相的心情——丘林脱里对闻蝉的求娶,如鲠在喉,让曲周侯始终别扭。
比起这个,李二郎的放浪形骸,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的一年,万物苏醒,百废待兴。多少隐秘的东西埋在雪下,等着发酵的那一天。李信好几日没有见过曲周侯,曲周侯早出晚归,似乎完全忘了对李信这个外甥的训练。
李信再见到曲周侯的时候,是在丞相家的府门外。
那日是年后的一天,朝廷尚未开印,丞相府前的门客络绎不绝,投递宗卷,想依附于丞相。李信与李晔从丞相府中出来,心情愉悦。李晔捧着丞相亲笔的竹简,更是激动无比。
他们从年前就开始因为会稽的事情求助长安大人物们,走了不少关系,送了不少礼。两个少年都十五六岁,却独当一面,互相扶持,在长安打开了一条线,为会稽所奔走。
而在今天,丞相终于给了他们回复。
会稽乃大楚要地,既有灾祸,长安不会坐视不管。丞相等三公相商量后,给会稽批了一笔粮食与钱财。不枉费李家两个儿郎,日日将会稽之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那边的情况现在有多糟。
当拿到了这封宝贵的宗卷后,两个儿郎心里的大石都落了地,变得轻松无比。他们说着如何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李家,如何回去就写书函。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府门前有高头大马过来。马声浩荡,气势如虹,惊得门外的文弱书生们脸色煞白。
闻平下了马,立刻有小厮过来牵绳。一旁与书生们讲解府上规矩讲得很累的管事,急忙殷勤地过来,请曲周侯进府。
看到李信与李晔后,闻平意外了一下。
李信:“舅舅!”
李晔也跟着李信问了好。
曲周侯淡淡点了点头,都没说什么,便与两人擦肩,登上丞相家大门。李信回头,看到曲周侯走得心事重重。
自从除夕回来后,曲周侯一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忧烦之色。
李信若有所思。
“二哥,我们回去吧?还得给会稽写书!“李晔在后道。
李信回过神后,把手里卷宗往三郎怀里一落,“你把这些带回去,我去处理点事儿。”
李晔都没来得及抗议,他二哥的人影就像一道残影一样从他眼前飘过。一晃眼,李晔连人都看不见了。
李晔:……
武功高超,很了不起么?
真是欺负人。
李三郎叹口气,任劳任怨地捧着卷宗离去。李二郎却已经绕到了丞相府后门处。两三个守门的卫士,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李信选了个合适的角度,就跃上了墙头。
丞相府上地势曲折,李信却也不去前院偷听人说话。他在后院绕了半天,小心避开卫士们,晃晃悠悠。
日照头顶,昏昏沉沉。
吴明趴在案头上读书读得稀里糊涂,他眼神乱转,又昏昏欲睡。多少次想逃出屋门,门却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吴明心里悲愤,读书读得都睡了好几个囫囵,也出不了门。
他叫道:“谁放我出去啊!谁救救我啊!谁是我恩人啊!”
吴家大郎三天两头就来这么一嗓子,门外守着的卫士们都习惯了,根本无动于衷。
吴明也不指望他们,却谁知这一次嚎一嗓子后,他听到了来自上方的笑声。吴明抬头,看到窗外树上,坐着一个少年郎君。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郎君还大摇大摆地向他招了招手。
李信问:“你怎么又被关起来了?”
吴明泪眼汪汪:“我阿父说最近长安乱,怕我惹事,不让我出门!阿信你救我出去吧!”
李信漫不经心地套话,“长安有什么乱的?是那帮蛮族人还不肯走么?我看我舅舅刚才上门,是不是就跟你父亲在说这事?”
吴明没有心机,李信都还没开始怎么套话呢,他就大喇叭,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咦,你不知道啊?你舅舅找我阿父,是为了小蝉妹妹的事啊。那个蛮族野人在除夕的宫宴上求娶小蝉妹妹,虽然没有得逞,但对方好像并不死心。你舅舅为这事,在求我阿父呢。”
李信:“……”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慢慢冷漠下去了。
李家小郎君冷漠下来的样子,森然邪气,让趴在案上看书的吴明打了个哆嗦。
吴明被他的变脸吓着,就宽慰他,“你放心啦,小蝉妹妹肯定不会嫁过去的。那个蛮族人痴心妄想,有长公主在,陛下不会答应的。”
李信:“呵呵。”
吴明:“……”
你呵呵是几个意思来着?
☆、78|1。0。9
原来曲周侯家从上到下心情郁郁,是踩到狗屎的缘故啊。
丘林脱里?
李信冷然想着这个人名:我都没有能在曲周侯夫妻间过了场面,你居然比我更狂?知知那么容易娶,那我是在逗笑么?
他同时心中升起了怒火。
让闻蝉不痛快的人,他心中也不痛快。好厉害的人,从他李信手里抢东西。他李信只有抢别人的时候,就没有被别人抢的时候!
但与其同时,怒火并没有烧去少年郎君的理智。
他非常冷静:舅舅舅母二人,都不会把知知嫁出去。一个借助与陛下的亲情来牵制,一个与朝中真正理事的大臣周旋,知知其实是安全的。
然李信心火很难平息!
他之前坐在树上轻松又慵懒地跟吴明说话,这会儿,手抓着枯枝往下一荡,过窗栏时手扶了一把,人就荡到了吴明房中的窗内,站在对他身手敬佩不已的吴明面前。
李信上下打量吴明半天,忽而道,“你想帮一把知知……就是你的小蝉妹妹么?”
吴明立刻点头:“想啊想啊!阿信你有办法?快说说!”
李信锁着眉说:“得借用一下你丞相长子的身份。”
吴明混不在意,还很高兴,“啊?那你随便用啊!阿信你人真好,我以前被人利用的时候,他们都是随便用,根本不给我打招呼。你还跟我说,真是好人!”
“……”李信问,“不怕之后被你阿父再责罚?”
能够跟着李信做坏事,吴明心中十分激动。哪里还记得他父亲?少年大手一挥,豪爽之情甚至比李信还过,胸膛被他拍的十分用力,“不就是关起来嘛!关着关着就习惯了。”吴明只担心,“但是阿信你要做什么一定要带着我一起啊!你别丢下我自己行动啊!”
在正厅那边,丞相还在与曲周侯你来我往地边喝茶边过招。丞相还在推脱,“两国相交总会有些牺牲,郡侯你行伍出身应该比我更了解蛮族人的难缠。有时候个人利益,牺牲一二为国图谋,是正常的。”
曲周侯坐得大马金刀,闻言冷冷道,“蛮族人难缠,我大楚子民众志成城,也未必拿他们没办法。现在我们坐在长安城里醉生梦死,边关将士被拖累得缩手缩脚。男人们缩在后面,靠女人和亲,算什么本事?”
丞相尴尬一笑。他心里想:你倒是想打仗,然而陛下觉得你功高震主,不让你打。你再有雄心壮志,眼下也不过缩在长安一隅。连女儿和亲之事,你都怕长公主不顶事,求到我跟前来。你又横什么呢?
总之,在这些大人物眼中,舞阳翁主出嫁,是肯定不可能嫁的。就看曲周侯和他们磨到什么程度去了。
曲周侯闻平去丞相府上一趟,就心火乱窜一趟。他回到府上,气急败坏,恼得不得了。以他生平的性格,那就是对方不服输,打到对方认输为止。然而他现在坐在长安城,他非但不能打,他还得捏着鼻子跟所有人一起装斯文。
动手就能解决的事,大家非要坐下来慢慢磨。
曲周侯当真憋屈得很。
他妻子长公主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只要小蝉没事就行了。”
曲周侯忍下自己的心火,沉默半晌。这些年,他真是越来越习惯这种有力无处使的状态了。早年觉得被束缚,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了。曲周侯淡声,“是,只要小蝉平安,我就无所谓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想狠狠揍那些蛮族人一顿的。
结果第二天,曲周侯就听说昨晚,丘林脱里被人揍了。
前一晚月黑风高,丘林脱里和他那帮蛮族兄弟又祸害了长安子民一天。晚上喝完了酒,打个酒嗝,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肆,回去置中休息。因为蛮族人在长安作威作福习惯了,长安人都躲着他们,丘林脱里独自走夜路,也根本不觉得会出什么事。
月亮被云掩着,光辉黯黯。丘林脱里走在两边高墙林立的巷子里,一摇三晃。他心里豪迈又惬意,还哼起了小曲,“山不转弯水不来喂……我不浇花美人不笑哟……”
唱得兴起,一个酒嗝上来,头顶罩下一片黑影,一个麻布罩住了他的脸。
少年从墙上一跃而下,速度极快,带起一阵残风。丘林脱里喝酒喝得麻木的脑袋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天黑了,又有恐怖的风声袭向他。
拳风不留情面地照着丘林脱里脸的方向,挥了上去。
这一拳气势如山似海,打得脱里退后好几步,疼痛让他酒醒了大半。
他怒道:“谁?!”
抬手要拿掉罩着自己的麻袋,看清对方是谁。但是高手过招,又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呢?丘林脱里根本来不及顾脸上的麻袋,他连四面铺卷而来的风声都听得不太清晰,但那风声,却如有实质般,一次次打在他身上。
李信是内功高手。
丘林脱里这样的蛮族人,走得却是外功路子。
简单点说,丘林脱里皮厚肉实,拳脚打在身上就跟闹着玩似的,无痛无痒。然而内功却是借着与他碰触的那面,丝丝缕缕地打进他的内脏。每一掌每一拳,都让脱里的气势矮一分。
墙头带着兴奋之色蹲着的吴明捂着嘴,看得目瞪口呆。他只看到李信气势滔天,将丘林脱里玩弄其中。那个蛮族人一开始还硬气得很,听音辨位地跟李信打。但李信的招数很快压得对方喘不过气,在吴明看来,李二郎将蛮族人压得狠狠的。
吴明简直想大声喝彩!
那气势如虹在天,如龙跃浅渊。多少人迂回无比,但在这个深夜巷中,李信将脱里打得生了怯意。
脱里一会儿蛮族语、一会儿大楚话地求饶,“英雄是哪位?饶了我吧!”
麻袋罩着脸,丘林脱里却已经不可能脱下来了。他被逼得靠在了墙上求饶,如果能看到对方,他或许还能和对方打。但这种内功高手……让他疼痛无比,简直想要跪地求饶。
而到这一刻,丘林脱里才听到了对方的嗤声。
声音很年轻。
将他压制到墙角的郎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卡住他的喉咙。只要对方轻轻一弹,他当场就会丧命。丘林脱里笃信对方不敢动手:这里是长安!长安的皇帝是孬种!自己要是死在长安了,大楚会付出沉重代价的!对方打他,还把他脸罩起来,便是这个原因了。
可虽然觉得对方不敢杀自己,当性命被捏在对方手里时,还是忍不住诚惶诚恐。他吓得两股战战,唯恐对方是个没有理智不将就的人。
他听到郎君因为平静而显得冷漠的声音——“你再敢求娶舞阳翁主,我让你死在长安城里。”
舞阳翁主?
丘林脱里愣一下后,猜到对方目的了。他被压在墙上,却一下子不害怕了。知道对方为了什么,他就有筹码了。他说,“壮士,你是曲周侯府上的卫士吗?曲周侯这些年,越活越孙子了么?为女儿求情,不敢来找我,还让个卫士来威胁我?”
少年并不生气。
丘林脱里听到对方声音里带着笑意,又重复了一遍,“你敢娶舞阳翁主,我就敢杀你。你等着吧。”
那声音里笑意浓浓,毫无杀意。可是作为长年打仗的人,在这一刻,分明感觉到了被山中虎狼盯着的感觉!
草木簌簌,少年郎君的笑意中,带着多少一往无前的杀气!
越是平静的人,动起手来越无征兆,越让人防不胜防。
脱里开始恐慌,“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你不怕我跟大楚皇帝告状么?你敢杀我,就等着亡命天涯被你们皇帝通缉吧!”
他想求对方多说两句,好判断对方到底是哪个路子。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李信威胁他一番,丘林脱里又不是闻蝉,让他耐心地一遍遍提醒。李信面对闻蝉,会一遍遍很耐心地说我生气了,我不高兴了,你不要惹我。但是面对丘林脱里,说一句就够了。
丘林脱里敢娶闻蝉,李信就敢杀他。
少年郎君有大无畏的精神,他知道丘林脱里不能杀,可是在他的底线面前,那些全都可以退让。
他终究是个心怀热血、冲动无比的十几岁少年。
李信可以冷静地想惩罚丘林脱里一顿,但丘林脱里超过他的冷静度后,李信并不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
丘林脱里还在说话,李信已经往后退了两步,跳上了墙面。他跟吴明使个眼色,就带着吴明走了。吴明虽然遗憾从头到尾,自己就做了个套麻袋的事;然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