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这位姓柳名平的大儒早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宁盛却还年年为他扫墓缅怀,甚至他之所以到翠华山来建起万里书院,也是因为柳平的老家就在云州翠华山。
听陆质这般说,宁博容笑了笑,“那我去厨房看看,等阿兄回来就用朝食。”
“好。”陆质的眼睛亮了起来,每次宁博容亲自操心吃食,那都是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
因崔氏担心宁博裕一个人住没法好好照顾自己,除了阿杏一家,还特地带了个厨娘,这厨娘姓张,跟着吴厨娘在宁家打了一个月下手,才得了这掌勺的位置,张厨娘原在乡间也有些名气,但到了宁家,才知吃食还能翻这么多的花样,若直接跟着宁博裕来,宁博容跑到厨房指手画脚,恐怕张厨娘那有那么两分埋怨她添乱,如今却不会了,待宁博容那是恭恭敬敬的。
“张厨娘,厨下有些什么吃的?”
虽开了春,但这时节能吃的蔬菜仍然不多,一簇碧绿的芹菜,两把青菜罢了,却有两尾活鱼,春雨连绵,农人担心淹了田地,渔人却喜上眉梢,瞧这两尾鱼肥壮新鲜,乃是真正天然无公害的野生江鱼。
宁博容心中转了一转,便笑盈盈道:“先将这鱼削了片吧。”
她这次从家中带了些干香菇来,做香菇鱼片粥却是不错,再有这青菜如此新鲜,加油素炒便有清甜之味,芹菜却可以同香干、肉丝一道炒,再加上煎得焦香的豆腐,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什锦炒芹,最后是美味的糖醋鱼片,又有她带来的葱香花卷蒸上一蒸,就是一顿丰盛的朝食。
“阿青、阿郑,也帮把手吧。”宁博容说着,亲手去做凉拌芹菜。
几人在厨房忙活一阵,没多久就飘出了诱人的香味。
主要是那糖醋鱼片,只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与这年头一炙烤蒸炖为主的食物感觉全然不同的香味。
果然如同陆质所说,不过小半个时辰,宁博裕就回家来了,他去县衙报了道,这浑身湿哒哒的,县令十分客气地请他先回来休息,至少换身干爽衣物。
须知这位新来的县丞不比那些普通人家的学子,更别说人家的亲兄长乃是隔壁州的刺史。
能做到理化县县令的位置,这位非但不是蠢人,反而十分聪明,而且,他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说起来宁博容或许会有些恍然。
理化县的县令姓沈名淇,原是潞洲沈氏子弟,虽是旁枝,却也算得上是沈七的隔房堂兄。
“好香!”宁博裕吸了吸鼻子道。
陆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容亲自在给你弄朝食呢,快去换过衣服来吃。”
在这间屋子里,能够有资格坐在桌上好好吃饭的,也就陆质、宁博裕和宁博容三人罢了,桌上一人一碗柔滑鲜香的冬菇鱼片粥,一盘糖醋鱼片,一碟素炒青菜,一碗什锦炒芹,最后是一盆子葱香绵软的花卷,这顿朝食不可谓不丰盛。
三人正要开吃,就见到阿郑匆忙跨进门来,“郎君,有客到呢!”
这话是对宁博裕说的。
出门在外宁盛不在,而此处已是宁博裕家中,今日起他便是可自己当家做主的“郎君”了,是以阿郑并未叫他小郎君,而是直接叫他郎君。
“谁啊,在这时节到。”陆质皱着眉,这简直是打扰人家吃饭好么!
阿郑脆生生地答:“乃是沈家七郎。”
宁博裕惊讶道:“沈七郎?他怎会在此!”
“……沈七郎的外祖家,就住在隔壁呢。”
宁博容瞪大眼睛,这才是真的惊讶!
不过,这条街确实可以说是理化县的富人街,隔壁那个拥有长长灰色围墙的大宅他们来时见过,却也不曾放在心上,现在看来,那竟是沈七郎外祖家的居所。
“而且——”阿郑利落道:“那柳老爷子也来了。”
“柳老爷子?”宁博裕一下子站了起来。
宁博容疑惑道:“阿兄?”
“姓柳,他应当原就是云州柳家之人。”宁博裕轻轻道。
宁盛之师是一位举国闻名的大儒,这位大儒便出身潞洲柳氏,但宁家却与柳家几乎没有往来,因为柳平只是旁枝庶子,与本家关系并不如何,柳平家住云州翠华山,柳氏本家却在潞洲。
连崔氏也不知道沈七郎的母亲姓柳,只知道这位沈家大夫人身体一直不大好,反倒是二房的媳妇,也就是沈七的婶婶殷氏在管家。
宁博裕已经亲自出去迎了,不管怎么说,冲着柳这个姓氏,他也要表示出足够的尊重,虽柳平临终将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宁盛这个弟子,但这没落的柳氏还剩下的族人,若宁盛知道了,必然也是不会慢待的。
“真是叨扰了。”沈七明显有些尴尬的模样,他身旁那个须发皆白衣着朴素的老人却是自在多了,“有近邻到,又是七郎故人,自当来拜访一番。”
……说句实话,这样说都不说一声上门,压根儿是一件相当失礼的事情好么!
所以宁博容才这般惊奇。
不过,好歹这老人上门,还带着包得相当齐整的乔迁之礼,没算太过火,但明显沈七一副羞愧模样,对这老人如此大喇喇的行为感到十分尴尬。
人既来了,宁博裕也不好赶人家出门去,长者为尊,且柳家也算是与他宁家有旧,是以只能好好待客。
“唉,人老了就是不行,这只走了几步路,便已饿了。”柳老爷子感叹道。
宁博容:“……”
好吧,她这回可是看出来这老头儿怎么刚好在人家吃饭的时候上门了,本意根本就是蹭饭好么!
“阿青,再去盛两碗粥来。”幸好宁博容想着做也是做,不如多做一点,回头哪怕是给阿青她们吃也好。
……估计没他们这样的邻居了,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本来沈七还特别不好意思,低着头头也不敢抬,但刚吃了两口,本以为会食不知味,一尝却是忍不住连眉宇都舒展开了,略惊奇地抬头看向淡定的宁博容。
这粥,味道怎会是如此——
这年头做粥,从未在粥里加过什么,此等花式粥,不管是沈七郎还是柳老爷子,都是第一次见。
且宁博容让做的粥里还加了一点点小麦做的淀粉,粥炖得鲜香酥烂不说,鱼乃是最新鲜的鱼,香菇更是她亲手带着阿青阿郑晒出来的,每一个都是上品,且加一点点油,一点点糖,这都是在书院里做过多次才有的火候分量。
柳老爷子贸然上门虽然十分失礼,但是吃东西的时候礼仪却很上佳,很有名门风范,所谓的名门风范,大概就是——
吃得飞快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们才吃了几口,他那一大碗粥就已经见了底。
沈七立刻感到更羞愧了。
回头这一大桌子吃食,几乎有一半都进了柳老爷子的肚子,连宁博裕和陆质都是目瞪口呆。
外头的大雨还在哗哗下,柳老爷子吃完就被仆从扶出去溜圈消食了,沈七才深深朝着宁博裕行了一礼,“宁表兄,真是对不住,我外祖实在是——”他说着,却叹了口气。
宁博裕赶紧道:“不妨的,只一道吃顿饭罢了。”
陆质却关心道:“七郎你怎生没去京城呢,国子监也应开学了呀。”
沈七摇摇头,低声道;“祖父怕是近日便要不成了……”
这回宁博容也惊奇了,那老爷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啊!
“所以,我只是来陪他最后一段日子,家父请了医中圣手来给祖父看过病,却是不成了,不过这一月余的时光罢了。”说着说着,沈七的眼圈就渐渐红了,“是以,哪怕他如今行事越来越荒唐,也只能纵着他,总要让他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开开心心的才好。”
宁博容真心道:“不算什么,老爷子不过是爱吃,哪里称得上荒唐。”
顶多有些唐突,但是他们与沈七本来就认识,也算不上太过分。
“是啊,他原就喜欢吃,平日里舌头最为挑剔,今天却吃了这么多!”沈七笑了起来,“祖父隔着这墙便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于是怎么着都要过来,谁都劝不住,我只得派人来打听,巧的是恰好听说宁表兄今日乔迁。”
宁博裕直接道:“我阿妹还要在这里住两天,若是不嫌弃,尽可以同老爷子一块儿来这里吃饭,反正也只我兄妹并陆世兄三人,不妨事的。”
“多谢宁表兄。”沈七又是深深一揖,他自是可以听出宁博裕话里的诚心诚意。
宁博容也有些可怜那个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将死之态的老人,她本不是太容易心软之人,但对老弱,寻常人总会有那么几分同情之心的。
这边正在说话,那头一辆低调的马车也已经驶入理化县。
车中左重与刘湛正对弈,刘湛执黑,左重执白,而一向极讲风度的左重这会儿鼓着双颊正生气,“臭小子,让一下我又怎样!”
“左师,我又赢了。”刘湛一子落下,轻轻笑道。
左重即刻道:“不下了不下了!”他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瓢泼大雨,“理化县到了,我们是去客栈还是去县衙?”
“都不去。”刘湛淡淡道:“去进乡街。”
左重瞪大眼睛,“好小子,这就直接去?”
“怎么不能去?在理化县我又不认识什么人,如今我在万里书院求学,且他们乃是我姑父的弟妹,我怎就不能住到他们家去?”
“咦,慢着,你竟比那丫头低上一辈!”左重忽然道。
刘湛点点头,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不如何……”左重嘀咕着,瞧着马车一路毫不犹豫往那方向去了。
瞥了一眼身旁,刘湛沉稳地将棋子都收了起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动作从容舒缓,这四郎呵,小小年纪,竟是一身难以言喻的皇家气势,只是平日里被那温文尔雅的外表掩盖起来了而已。
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丫头啊,被这人盯上,连他都觉得心中有点儿寒来着……
第37章对坐首谈
冒着大雨到了理化县进乡街的马车停下,仆从前去叩门,左重才整了整衣衫,不多时就被陆质亲自迎了进去,宁博裕去了县衙,宁博容又是个小姑娘,陆质只得暂代主人职。
宁博容看到左重的时候是惊喜,看到刘湛那就是惊吓了!
她很清楚这位是重生的,为什么这会儿跑到理化县来?而且脸色还不大好的样子……会有事发生?
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也有点变了。
“你来做什么?”
刘湛一怔,总觉得宁博容这时候……有点凶啊!心中却苦笑,她虽救过自己一次,却好似对自己没什么好感的样子,但除了最初相遇的时候有些不那么美好,自己并未得罪过她吧?
“有些事要来看一看。”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愈加温文尔雅。
可惜宁博容从来不是那等会被表象欺骗的人,依旧怀着十二分的警惕,脸上却更诚挚了几分,“有些事,告诉我也是无妨的,若是有麻烦,也好一块儿想想办法。”
因宁博裕去县衙了,只有陆质在旁,他却不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宁博容一向是很有办法的好么!
不仅是他,阿青阿郑亦然,跟着宁博容那么久,不知不觉间,他们压根儿就没法将宁博容视作普通的八岁小姑娘了。
于是宁博容这般说,他们还顺带点了点头。
刘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认真回:“若是真有事,我自会和你说的。”
骗人。
宁博容撇撇嘴,见刘湛一时不肯说,只得先去预备哺食了。
因要宴请柳老爷子和沈七,现在又多了刘湛和左重,这一顿就必须愈加丰盛些,幸好阿杏朝食后就出门,才弄了些好食材来。
宁博容刚跨进门去,就见到一个穿着粗麻袄的妇人正与张厨娘说话。
“小娘子来啦!”看到她,张厨娘赶紧迎上来。
“这是?”
张厨娘笑道:“这是镇上王渔翁家的媳妇,王渔翁可是镇上打渔的一把好手,崔管家让他家的来送鱼哩!”
宁博容点点头,笑道:“外面下大雨,又到哺食的时间了,这位婶子也早点归家去吧。”
那妇人见到主家来了,连话都不大敢说,赶紧行过礼就出了门去。
见她走了,张厨娘利索地将那妇人送来的鱼都处理了,一边道:“小娘子,方才那王家媳妇说,今年的江堤那里不大正常呢。”
宁博容一怔,“什么意思?”
“她也不大懂,是听她公公说的,王家老爹是这理化县上的老渔人了,今年这江水比往日里浑浊,水也大,雨下了那么多天……”
两个字骤然钻进宁博容的脑海:决堤!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怎么都挥之不去,她几乎想立刻回到厅里去,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这回,她可是猜到了刘湛因何而来。
他是重生者,肯定会知道这一点——今年春连绵大雨,理化县决堤。
只是,理化县附近江面一向平缓,江堤附近也就几户渔民,并无人居住……想着这些信息,宁博容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回头再去找刘湛吧,现在去说,当真太突兀了。
张厨娘是做面食的一把好手,这主食便用面,柳老爷子年纪大了,到时将面煮得稍久一些,也好克化。
给老爷子做的自是汤面,却并非一般的汤面。
朝食后,宁博容便让张厨娘炖了大骨汤,此时揭开瓦罐,便是一股浓郁的香味。
做这汤面,却与普通汤面并不同,不是简单放在汤中煮的,将张厨娘早就做好的手擀面下了锅煮熟了,再加大骨汤、酱料做的底汤,张厨娘以往从不知道,做一碗面,也能翻这么多的花样。
只加少许盐煮好的面捞出锅,沥水,浇上底汤,上再浇炒好的春笋丁并香菇末,添一簇水煮的翠嫩小青菜,又在其上放香喷喷的几片烤肉,几颗小小的山鸠蛋,并鲜滑的鱼丸,最后加上些许香菜,这面闻起来就勾得人口水直流。
不仅仅这底汤是宁博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浓香美味,就是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只一碗面,却当得色香味俱全的称赞。
除了这极花心思的主食,其余菜自然就以精致为主了。
“张厨娘,那鸡可烤好了?”
“已经可以出炉哩!”
这个年代其他烹饪手段虽然简陋,对于炙烤这一项,却实在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烤肉是相当常见的肉食方式,像此间厨房里,就有专门用来烤肉的器具,别说是烤鸡了,就是烤只小羊都不成问题。
外皮烤得焦脆的整鸡被取了出来,吃法对于张厨娘来说也颇为新奇。
说穿了……就是片皮烤鸡,没办法,这年代的人们吃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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