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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
真琴说遥今天一定累了,就赶快洗洗睡吧,不要放水泡澡那么麻烦。七濑遥一向认为真琴的话绝对是正确的,所以完全没有反驳,很快就收拾好进了卫浴间淋浴。
等在外间的真琴则把遥脱下来要换洗的衣物,一件件地放进了洗衣机,按下了按钮。然后便坐在沙发上,瞪着黯淡的室内发呆。
他没有开灯。偶尔会有车辆打着车灯经过,灯光透过没拉牢的窗帘投射在天花板上,一阵一阵地,将光斑拉得很长又变短。树枝或者窗棱之类的影子就不停地变幻着姿态在吊顶上蠕动,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
鬼怪!
那原是真琴从小到大最为恐惧的东西。
但眼下的他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斑驳光影,不知是忘记了害怕,还是压根没有注意。
而他心头其实清楚得很,两者都不是。
是因为现在的他,有了更深重的恐惧,那是比鬼怪还要更可怕的东西。
他要……失去了。终于。
他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总会在那种时刻出现呢?就像观看了一场电视八点档的狗血剧。只不过,现实里他却参演其中,又……不是主角之一。
上午在水泳中心的淋浴间,他又一次撞见了他完全不想撞见的事情。他是有些近视,但那完全不妨碍他看到,从狭窄的单人隔间并不完全密闭的门下,露出的四条交缠的人腿。
更为肌肉紧实、线条硬朗的,是凛。
更为白皙细瘦、线条流畅的,是遥。
是吧,他到底是把自己摆到了怎样的一个位置,才会一次又一次地面临这种尴尬境地呢。
所以……
既然遥已经做了决定,他也必须做出抉择了吧。
这样想着,橘真琴苦笑了一会,便撑着打算从沙发上站起来。但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让他又脱力地落回到原地,同时胃里也抽痛了一下。他便皱着眉揉了揉腹部,想着最近果然是太忙了吧,所以上火了。晚上或许也不该吃火锅……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摇摇头地起身走到卫浴间前,敲了敲移门。
“遥,洗好了早点睡哦。我稍微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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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浴间里,橘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室清凉。
七濑遥弓着身子站在花洒下,两手撑在墙壁上。哗哗的水流冲刷着他线条优美的背脊。
水很凉。
但不知是因为水花的击打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他的肌肤微微泛红,而且不止是被水溅落的背部,包括胸口、脖颈、耳根……都是粉红一片。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热,连冷水淋浴也没办法降下这个温度。
遥知道这是为什么。
白天狭小室内的情景不断在眼前浮现。现在也能清楚地回想起那时自己混乱不堪的状态,以及猛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几乎瞬间停止的心跳——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被发现了一般。
他皱起眉头,收回一只手抹了一把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好不容易解开了心结,却又……陷入了新的混沌中。
这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没尝试过、也从没预料到会有的迷惘。
迷惘于凛的举动。超越了唇齿接触的尺度之后,是他一时无法理解的领域。
更迷惘于现在的自己,这究竟算什么。
男人和男人,这不正常,他当然明白这一点。
虽然一开始亲吻、拥抱什么的就已经是越界的行为,但他那时放纵了自己,也放纵了凛,只当是沉溺于黑暗中的两人对彼此的安慰而已。
但是现在……
不是已经真正从黑暗期走出来了吗,为什么还会这样?不论是凛,还是自己。
那么,若说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遥并不想承认,但事实是,他确实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经验。
毕竟从青涩年少的梦中一觉睡醒,他就毫无准备一般地到了要迈入大叔行列的尴尬年纪。许久以来他封闭着自己的身和心,自然也从没有主动去关注和体验这一类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年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以及凛一而再再而三不断的靠近,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等一下。如果凛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他所以为的理由,那么……
遥顿觉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浑身猛地一紧。
眼前模糊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一张总是温柔宠溺地笑着的、阳光灿烂的脸。清澈如水的绿眸,永远宽容理解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他的所有懦弱和伪装,又用无声的关注给他支持和鼓励。
还有那副坚实宽阔的胸膛和强壮有力的臂膀,在他沉溺于无尽深渊时,曾紧拥过他、拉起过他。为了让他喝水吃药也好,为了让他站起来走出房门也好,总之,有着能让他无条件信任和依赖的温暖力量。
真……真琴。
此时此刻,他居然想起的是那个高大可靠的身影。
身上的热度却迅速降了下来。是冷水终于起效了吗?
遥的双手慢慢收拢,紧握成拳。右手突然微一用力,砸在墙上。
然后他直起身来,仰面闭紧双眼,任凭冰凉的水流从上方洒落,盖住他的脸。
……
裹着浴巾走出卫浴间,满眼的漆黑让他一瞬间惶恐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真琴?”
没有人回应。洗衣机转动的嗡嗡声似乎也比平时大了许多。
遥紧了紧浴巾,摸黑走向玄关,摁亮了电灯。稍微思考一下,他的视线四下里扫了扫,果然在茶几上看到一张字条。
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他默默地看着,眼睫微微地颤了一颤。
***
真琴回到公寓时,满室柔和的灯光让他心头一暖。但当他看到歪靠在沙发一角,抱着双膝蜷起身子静静睡着的遥时,又不由得怔了怔。片刻,他还是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遥,遥。”
真琴轻轻唤了两声,但遥没有马上醒来,安静的睡颜倒映在他碧绿的瞳仁中。他微微垂了垂眼帘,抬起一只手……还是扶在了遥的肩上。
“遥,这样睡不行哦。醒来脖子会疼的。”
这一次总算有了效果。那张隐没在光影中的睡颜动了动,睫毛点点张开,惺忪的目光在看到眼前人时还失焦了几秒。
“……你回来了。”遥终于清醒过来,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是啊。不是叫遥先睡的吗?……明明看到留言了吧。”真琴略有些责备地指了指对方捏在手上的纸片。之前隔着门就听到水花声响,因为担心遥没听到他说的话,所以还是留了张字条才走。
“嗯。”遥漫应着,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天花板上的顶灯,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吃饱了吗?”他慢慢伸展了四肢,坐起身来。
真琴退后了一步。
“嗯~”真琴终于露出微笑来,也站直了身子,“果然和渚一起用餐的话,多少食物也不够吃啊!”说着拎起一只便当盒,“我还带了点鱼片寿司回来哦,遥要不要也吃一点?虽然不是青花鱼啦,就当是夜宵吧。不过吃多可不行哦,会影响睡眠的。”
遥接过饭盒,默了一会,才说:“知道了。你也快去洗漱吧。”
“是,是~”真琴笑着转过身去,走向卧室。
但是,真琴并不知道,遥的神情在他背过去的一瞬微微一变。他也不知道,把买来的止痛药偷偷塞进床头柜的动作一点不落地被遥尽收眼底。
他更不知道,之前唤醒对方的那一刻,在遥模糊迷离的视线中,沐浴在橙黄色灯光下的他好像一轮太阳,明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只知道,遥在今夜为他亮了灯火,等他回来。
这就是遥无声的温柔。
虽然大概……没剩多少独享的时间了吧。
【Chapter 7…Rin】谁才是点燃火花的人?
隔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不过一个仰头勾着嘴唇在笑,另一个则垂下头去,看不见表情。
像是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应,橘真琴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即使隔着水声,也能听得格外清晰。
“遥,是在这一间吗?”不知道为什么,真琴的声音有点微微的发颤,“遥?需要我……”
“真琴,我很快出来。你去外面等吧。”七濑遥突然出声了。紧盯着他的凛则微微睁大了些红瞳,唇边的笑意却晕染得更深。
几乎就站在门外的橘真琴似乎踌躇了一下,但又很快答道:“那好。另外,渚说很久不见,要好好庆祝一番,所以先去订餐馆了。中心的工作人员也在开始清理场馆。出来找不到我的话,就直接到外面的广场吧,我大概会在中心标志的雕塑那里等你。”
接着,向大门处走去的两下脚步声之后,真琴像是顿了一下,又说道:“凛也还没有出来,一会代为转告他吧。西田君也先跟着渚他们过去了。”
这一次,真琴的脚步再没有迟疑,逐渐去远。
窄室内的流水声仍在哗哗作响,空气中的温度则已经由先前的几欲沸腾,在慢慢地变冷。
松冈凛仰视着遥过长的刘海完全遮掩之下的脸,却只能隐约看见挂着一丝血星的、因为他方才的啃咬而稍稍发肿的嘴角。是向下的弯度。而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唇瓣居然有些发白。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抬起手想抚上去,却被遥极快的反应挡开了。接着遥也放开了格着凛的手臂,整个人直起身来。
“凛,先这样吧。”遥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渚和怜难得过来,我们要快点和他们会合。”
松冈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了一会,终于也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好啊,这就去。”他伸手解开了门上的栓扣,似乎打算出去。却在侧身迈步的时候,他的肩膀蹭了遥一下,同时俯下头在遥的左耳上轻轻咬了一口。
“不过,我会更加期待下一次的约会了哦,遥。”他在遥耳边低低地轻笑了一下,声音暗沉却极尽诱|惑。他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又是一颤,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啧了一声,拉开了与遥的距离,“那么,我们回头见。”
淋浴间的门被拉开时,一阵风灌了进来。而松冈凛就乘着这风大步离去了。
留在门后的七濑遥则等了一会,才重新慢慢地阖上了门,接着脱力一般向后一倒,贴着墙壁滑坐下来。
水花仍旧纷扬洒落,在他的身周溅起一层蒸腾雾气,将他包围其中。而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似乎就正好隔着那一层水雾的壁垒,那么近,又那么远。
***
聚餐结束后,松冈凛和西田彦就同大家打了招呼,开车赶回集训点去了。于是真琴和遥……确切地说,是真琴带遥领着渚和怜在京都市里逛了一圈。
当然在那之前,真琴已经帮遥向水族馆请了假,说是有朋自远方来。对方倒完全没有介意,甚至很热情地邀请遥的朋友们去水族馆玩,只是最后并没有去成——实在是因为渚太爱逛街,逛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那个时候,水族馆早就闭馆关门啦!
四个人再次一起吃了一顿晚饭——吃的是火锅,是真琴的提议,说是要让大家好好地怀念一番少年时的美好时光——然后便先送怜和渚去了住宿的酒店。次日则因为该上课的要上课、该上班的要上班,也赶不及相送,所以当晚分手时就当做了这一次短暂相聚的道别。
“呐呐,小遥、小真,下一次要来我们那里玩哦!”酒店大堂门口,渚非常大气地一人一个拍了一下肩膀,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东京的商业区也超级繁华热闹的,有好多我喜欢的店。到时就由我和小怜做东,一定会陪大家玩个痛快!”
“哈哈,那可说定了哦?到时我们可不会客气。”真琴笑着说道。
“嘿嘿,这可以当做是约定吗?”渚高兴地拍了拍手,“就等小遥从澳大利亚回来吧!还有小凛,一定要带他一起来啊!!”
“渚君,凛前辈可是国家队的种子选手,恐怕时间没那么宽裕吧。”龙崎怜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手指却扑了个空,于是连忙换成揉一揉眉心,暗中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忘了自己早就换上了隐形眼镜,因为渚说……“那个的时候不方便啦!”他突然有点脸红,完全不能理解这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想起这种事情,于是想要镇定自己般地清咳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如果凛前辈到时有空的话,也请务必叫上他一起吧!”
“哎???小怜你和我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吗??不就是换上了敬语显得更啰嗦一点罢了??”
“什么叫更啰嗦一点……话说渚君我这是出于考虑到各种可能性的谨慎才说的话好吗。”
“一点也没听出来还有什么可能性啊?小凛肯定有空的啦!!”
“我说你到底怎么能这么肯定啊……”
眼看两个人又陷入了完全意味不明的拌嘴中,橘真琴无奈地笑了笑,与遥对视一眼,却发现遥的眼底藏着什么东西。他怔了一下,接着便开口说话,打算将遥的异常掩饰过去:“好啦好啦,渚,怜,时间不早了。你们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往回赶,今晚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哦?”
“我的直觉一向都那么准的啦!小怜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嗯嗯,那么小真小遥也一样哦!期待着下一次的相聚!!”
“……那么真琴前辈与遥前辈回去的路上请一路小心。我们到达的时候也会发邮件告知的。”像是对于和渚的拌嘴终于赶到了无力,龙崎怜叹了口气,难得没再接话,而是恭敬地向对面两人鞠了一躬,“我们就先上去了。请两位也早点休息!”
就这样,真琴和遥目送着两个看起来长不大……不,大概只有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进了酒店,消失在视野里。
夜风徐徐地吹着,两个人却半晌没有动。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打破这份宁静。
而橘真琴则慢慢地将视线向上挪移,直到透过酒店及周围街道上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投向杂糅了各种颜色的夜幕深处。
——遥大概不知道吧,我此刻心头的苍凉。
即使下午我一直佯装笑得很开心,而这次的聚会确实极为难得而需要加倍珍惜。
但我,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