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想要说到做到,证明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可到了最后,还是……
他叹了口气,这时也终于感觉到左手边的床沿上有着一片热乎乎的重量。
有人趴在床沿,大概是陪了一夜。
一般来说,这个人肯定是……
“……凛?”那头熟悉但完全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红发,让遥睁大了双眼,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那人还是听到了。
松冈凛本就是浅眠的人,何况刚趴下睡着没多久。
“遥。”凛迅速从惺忪中清醒,一个箭步跨了过来,凑近了床上的人,“好点了吗?”
“你……”有很多话想问,但不知从何问起。像是要求证什么一般,遥向四周看了看,终于有些失望似地微垂了一下眼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将视线摆在凛身上,张了张口,最后问出来的却是:“几点了?”
“六点十二分。”
“你一直在这里吗?”
“从凌晨三点四十二分算起的话,我在这里待了两个半小时……差不多吧。”
遥再次张了张口,但还是没有将要问的事情问出口。他想了一下,然后硬撑着要起身来,却被凛拖住了。
“你烧是退了,但人还很虚弱。医生说至少要再留院观察一天。不要乱跑。”
“……我得去学校。”
“我帮你请假。”
“我得去向打工的地方销假。”
“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遥始终垂着眼帘,没有看凛。而被按着靠在床头的身子也确实无力得不行,他稍微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轻轻推开了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倒是乖乖地重新躺回到床上。
“……对不起。”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道。
“哈?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遥终于看了凛一眼,倒是被对方眼底那层明媚的火焰吸引了目光。他愣了一下,脑子里迟钝地转动着,想起凛刚刚说在这里只待了两个半小时的话。一夜没有睡吗?却看不出来多少疲倦的样子,反而……是一副轻松振奋的模样。
遥有点疑惑。但他觉得首先要解释的,还是——
“我就这么跑回来……你也这么快回国了。你们本来还有庆功宴的吧。”
“庆功宴什么的不重要……话说你这算是为‘再见’的那句话向我道歉吗?”
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是要道歉,但不是为了这个。”他思考着该怎么表达,“那句话,我是认真的。我想看着你继续向前走,凛。我是说……你和我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遥?什么不一样?”
看着凛不解又认真的表情,遥的目光闪了闪,嗫喏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一般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本来就不太善于表达,而现在又是大脑半清醒半混沌的状态,眼前又是……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一个人,重要到他甚至可以选择远离,却无法好好地去面对的人。
于是在这种时候,他总会觉得很无助。如果有个能帮他“翻译”的人在就好了……
……真琴。
他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心头一跳。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是什么?
等一下。昨晚送他来医院的人应该是真琴。难怪刚才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所以——
真琴呢?
“真琴呢?”遥居然冲口而出了。话一出口,某个曾令他差点觉得世界都变了样的片段,在脑海中蓦然浮现。那是真琴亲口说的,说他要……
这一下,遥是再也躺不住了。他再次挣扎着要爬起来,凛怎样按也按不住。
“……喂!遥,都说了你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去帮你做就好了啊!真是的……你这是要干嘛?!”
“真、真琴,他订了几点?”
“哈?”
“已经走了吗?我说过一定会去送他的……”
面对眼前这个大概因为生病而导致整个脑回路都差不多回到了小孩子状态的家伙,凛又心疼又无奈。“直球式”的遥的确很可爱,可他那跳跃性的思维方式还是偶尔会让他颇感无力。
好在这一次,他基本能闹明白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别……我说你别那么急行吗。我才是你的恋人好吗?”有些责备的语气,不过凛在说的时候却是稀松平常的模样,“他是傍晚的飞机,飞一晚天亮就到的那种。我答应过他,会带你去送行的。”
遥怔了一下,稍微暂停了非要下床的动作:“你……答应过他?”完了,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好像发生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啊。
“怎么,不信?”
“你都……知道了?”遥眨着蓝澄澄的眼睛望着凛,“等一下。那他也……知道了?”
“哈?他知道什……啊,我大概了解你在说什么了。”凛叹一口气,再次把人按回到床上,“是是,我知道他要调职离开。他也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问题……”顿了顿,他俯下上身,深深地看着面前青年那稍显苍白的脸,轻轻一笑,“不过这已经不再是问题了。我会解决的。相信我,遥。”
遥没有马上说话。既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表示不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湛蓝的眸子里倒映着那张写满了自信与无畏神采的脸。这副神情,是比起一次又一次说着“我绝不放手”的时刻,还要坚定的神情。
这样的凛让他感到有种……陌生的熟悉。
事实上,这些年来凛给人的印象并不是这样,而是虽然不断地追求着目标,但又因为对某个东西没有把握、才一遍遍强调的一种执著。
现在不一样了。同是某种“坚持”,又不同于他一贯的态度。很奇怪。但又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
遥觉得自己快被自己脑内的联想绕晕了,头又疼了起来。于是他皱着眉头用力闭了一会儿眼睛,镇定了一下,才再次睁眼,望向一直带着笑意凝视他的那对红眸。
“凛……”
“所以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无意识眨巴着眼睛的病患正处在混乱不清的状态,凛只是轻笑了一下,柔声说道。然后他低下头去,在完全没反应过来的遥额上,印上了一个吻。“对了,我一会儿要回一趟俱乐部,所以你给我乖乖地待着,好好休息。到了时间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去送他,好不好?”
“但是……”
“还要说什么但是啊。你现在是病人。而且……”凛的笑容是久违了的灿烂,就像是回到了小学时代那有着纯粹信念的孩子一般。遥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凛又陌生、又熟悉。
“……而且,真琴把你交给我了。我也答应过他,绝对要好好照顾你。”凛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替人掖好了被子,才直起身来,“这是我的责任,也是你的义务。——听到没有?不许再给我逃跑了。还有,要把对那家伙的依赖,转移到我身上来。我会让你慢慢地习惯这一点的。”
不知道为什么,凛这几句明明语气很平常的话,却让遥脸上一热。难道是又发烧了?
“呐,那就这么说定了。”凛将两手插在口袋里,笑看着脸上微微泛红的遥,“你就好好地再睡一觉吧,等我回来。不要乱跑。不然再严重起来,导致送不了真琴的话……我可管不着。”
遥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凛倒是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欢了。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耽搁下去,于是摸了摸鼻子,就转身出了病房。
房中安静下来,只余遥轻浅的呼吸声,和窗帘被晨风吹动时,轻微的沙沙声响。
——真的可以吗,凛。
那样灿烂辉煌的世界,会真的允许某个阴暗的角落存在吗。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但对这个约定俗成的世界来说,违背了它的规则,就是错了。
而且,你有你必须要走的路,凛。
和真琴一样,不能被任何偏差束缚了前进的脚步啊,所以我……
唉,真琴。
这些话,我要怎么才能对凛说清楚,怎样才能让他理解透呢?——没有你帮我解释一下的话。
真琴……
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个时候。
七濑遥觉得自己刚才发热的脸颊又降下了温度,不过倒也没觉得冷。
但还是觉得累,眼皮又开始打架。
——算了。不论怎样吧。
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嗯,答应你了的。
我会……好好地……
清风从窗帘下的缝隙中吹来,带着轻微的医药气味。也又一次短暂地带走了七濑遥的清醒意识。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
松冈凛在中午十二点多就匆匆赶回来了。不过他先是直接去找了遥的主治医师,得到病人本来炎症并不严重,已经基本无碍,可以随时出院的答复后,就立刻跑进了病房,不由分说把遥的个人物品一股脑塞进了背来的大书包。
“凛,我有旅行袋……”
“那个和真琴同款的?不要了。”
“凛!”
“开玩笑的。你看,折起来塞进我的背包不就行了。啊,别磨蹭了,你还想不想送真琴?他的飞机……”
没等他说完,遥已经迅速套上外衣穿好鞋子,赶在凛之前就走出门去。凛又好笑又无奈,只好跟着他匆匆下了楼。
***
真琴订的飞往加拿大的航班,是从东京机场出发①的。所以七濑遥和松冈凛放弃了自驾车前往,选择了搭乘新干线辗转过去。好在凛及时给龙崎怜打了电话,于是出了车站就有人接。不过随行来的叶月渚一见到遥,就抱住他的胳膊发了好一通牢骚,碎碎念着小真要出国这么大的事居然没人通知他实在太过分好歹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总之一行四人到达机场时,已经是当天下午的四点半多。真琴的飞机大约六点起飞,所以剩下用来告别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因此当七濑遥跳下怜的小车就急忙冲往候车厅时,其他三人谁也没拦他。松冈凛甚至还拉住了抬脚就要追的渚。
“哎哎?小凛你干嘛……啊,我明白了!”叶月渚何等机敏,瞬间就理解了凛这一举动的用意,“也是啊,小真小遥肯定有些话要单独说说吧。——话说小怜!你也学学小凛啊,这种时候还会为他人着想……真是新时代好男人No。1啊!!”
“喂!渚君!不要随便乱说啊!凛前辈本人都没说过……呃……”龙崎怜突然卡了壳,因为他发现,真正说漏嘴的是自己。
“所以说……你们都知道了?”看着尴尬脸红的怜,凛挑高了眉毛,“谁告诉你们的?嗯?”
“啊!这个……凛前辈,其实,我们……”
“哎哎,小怜嘴巴笨,我来说吧!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啊!”渚摇着食指十分得意地说道,“太明显了嘛,你们两个!从小就这样了啊!而且上次小凛小遥一起游过之后,不是还去度蜜月了?虽然你们是谁都没说啦,不过……有人肯定了我们的推断哦!”
“哈?!是谁这么多管闲事啊!”松冈凛瞪大了双眼,甚至难得在脸上浮起一阵红晕,不知是因为恼怒而气血上涌,还是因为……
“哇!!小凛居然害羞了哈哈哈!!果然和小怜一样诶,就算是主动方也会不好意思犯脸红啊……”渚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一扑扑到了凛的身上,几乎把去送真琴的事忘到了脑后。
“……喂,重死了!给我下去!!”
“这个反应也和小遥一模一样诶哈哈哈!果然是一对啊这么高的同步率!!”
“什……什么啊!话说你们还没回答我,到底谁多嘴了啊?”
“是谁有什么要紧嘛!小凛小遥在一起是事实了不就够啦?”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但是什么呢?凛一时说不上来。又或者在他心里,压根也没有这个“但是”。“和遥在一起是事实”,旁观者都看得这样清楚,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
“等、等一下!”他终于在怜的帮忙下和那只人形大章鱼拉开了距离,“那么,你们……我是说,你们,会支持的吧。”
“诶?小凛,你是没信心吗?明明小真说,你超——级坚定的诶!”
“……哈,果然是真琴。”总算从渚的口中套出话来,凛满意地叹一口气,脸上渐渐洋溢出一层自信的笑容,“不。正相反,我绝对有信心。只是……我希望你们可以支持的人,是遥。”
“小遥?”
“遥前辈?”
渚和怜两人同时惊讶了一下,然后对视一眼,继而了然地点点头。
“小遥会害羞……这一点可以理解啦。而且他这些年……还是有点脆弱吧?所以会胡思乱想这样?”
“渚君,遥前辈一点也不脆弱好不好!”龙崎怜立即反驳了渚的言论,“那只是还有点阴影……不,不对。也不是这样。”他托着腮仔细地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着头说道:
“他只是‘不自由’罢了。”
说这一句的时候,怜意外地严肃。没有镜片遮挡的深紫色瞳仁认真地直视着松冈凛,像是在寻求认同,或是等待着对方同样严肃的答复一般。
——“不自由”。
这三个字,犹如一道通明的白光在凛的脑海中闪过,照亮了他心底那一分隐约潜藏的迷惑。
他顿时看清了自己和遥之间的关系,也豁然想通了,自己接下来该怎样彻底打消遥心中的那道隔阂……融化掉遥心头的那层坚冰。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笨蛋”。
一直以来,他都是凭着直觉行事,对于自己在遥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位置,其实并不明确。反而是旁观者清。真琴就说过,只有他能触动遥、点燃遥,而现在他更是了解到,大抵他之于遥的意义,还不仅止于此。
“我只游自由泳。”
“我只要自由。”
遥总是用那么认真的语气对他一遍遍地强调这一点,而他以前居然从未真的听懂其中含义。
但现在,他明白了。
——他,松冈凛,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束缚着遥的存在。所以只有他,才是能释放遥、让遥重获自由的人。
“只有你可以给他幸福。”
——他也终于明白,真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