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辨奸论》一文中,苏洵攻击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为多疑的君主所忌。这里涉及到众多君王的阴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无欲无求,将个人原则置于官场规则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不仅为无益之臣,更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色,喜得恶,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色,好色则无大志,无大志则可放心驱使,只需稳执赏罚二柄,成蟜权位虽高,却也不足为患也。
而李斯的监视报告也显示,成蟜常焚逍遥香。逍遥香为当时方士所炼制,类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瘾,且不得长寿。嬴政得报更是大喜,不待我亲自动手,成蟜已是自寻死路。不过,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撑过这关键的两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吕不韦都收拾了,那时你再死也不为迟。
在吕不韦的牵头张罗下,一桩政治交易最终这样达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於期升为中尉。中尉一职,实权非小,掌京师治安、警卫国都。这是一桩嬴政、吕不韦、成蟜、樊於期四方参与的交易,四方都有获利。成蟜和樊於期的获利不需多言;嬴政的获利在于平息了局势,认清了成蟜不足忧虑,他得以集中精力对付嫪毐和吕不韦;吕不韦的获利则是笼络了樊於期,在军队内部给成蟜添了个敌人,让自己多了个心腹。
第十五章王室惊变1、华阳太后
且说樊於期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作为一个年轻的政治掮客,浮丘伯开始了他短暂的登场表演。他的游说对象,就是秦国宗室。当有关嬴政为吕不韦私生子的谣言从赵国传出且越演越烈之时,最应该出来表态的秦国宗室却一直让人费解地保持着沉默。只要善于聆听,沉默其实也可以是一种语言。
浮丘伯要扳倒嬴政,扶持成蟜登上王位,寻求宗室的支持就成了他必然的选择。而在宗室当中,又尤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最具号召力。
'按:史记索隐云: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项燕立为荆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而据《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所载:昌平君死于嬴政二十一年,而被项燕立为荆王的昌平君则死于嬴政二十四年,显见两昌平君并非一人。(此处考证从于琨奇先生《秦始皇评传》)倘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为外来人士,则依照秦国的爵位制度,封君必有大功,二人既有大功,史册何以缺载?因此,据我推测,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应该就是秦国宗室中人,身份当为嬴政的叔伯辈,即孝文王的儿子,异人的兄弟。'
作为唯一的人证,姚氏被浮丘伯带到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府中,她像祥林嫂一样,把曾和成蟜说过的话又重复了N遍。昌平君、昌文君听罢,居然冷静异常,既不吃惊,更无愤怒。浮丘伯固请,二人仍不表态,实在被浮丘伯纠缠得不行,这才建议浮丘伯再去找一个人,一个比他二人更有发言权、更具权威的人。浮丘伯心中一动,他马上猜到了这人是谁:当年的华阳夫人,现在的华阳太后,孝文王的王后,秦国王室最后的老天牌。
昌平君、昌文君虽没有明确表态,但却也让浮丘伯全身而退。浮丘伯从中隐约嗅到一种气味:宗室并不满意目前秦国大政都操控在嫪毐和吕不韦两个人手里,而宗室在权力蛋糕上却一无所获,因此对嬴政也有所迁怒。也可以理解成,他们在纵容甚至是怂恿浮丘伯,鼓励他去闹腾,也许能够冲击一下现有格局,促成权力蛋糕的再分配。
于是浮丘伯前往思德宫,说华阳太后。
当孝文王还在世时,绝爱华阳太后,可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华阳太后之容貌可想而知。如今,华阳太后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直如二十许人,美貌绝伦,色不少衰。真让人不禁怀疑,华阳太后也有一幅神秘的画像,藏在阴暗的角落,替她承受肉身的衰老和灵魂的丑陋。相形之下,比华阳太后年轻二十余岁的姚氏,却反而被映衬得人老珠黄,容颜残破。不得不承认,上天造物,有失偏颇。有些人就是能得到更多,乃至太多。
华阳太后冷冷地听完姚氏的陈述,便命浮丘伯上前。浮丘伯上前,华阳太后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命他退回原处。浮丘伯心里纳闷,不解华阳太后之用意。浮丘伯自然不知道,华阳太后视力不佳,命浮丘伯上前,只是特意要看看他的长相。像华阳太后这样自视甚高的老女人,对英俊小伙通常都缺乏免疫能力。而浮丘伯并不以容貌见长,华阳太后一见之下,心中已是不喜。而作为一个面对华阳太后的政治掮客,既不能帅,那至少也应该年纪再大些,成熟稳重,看上去值得信赖。浮丘伯只有二十七岁,显然太年轻了。由此可见,年轻虽然是资产,有时候却也可能成为负资产。
见华阳太后已有逐客之意,浮丘伯不得不豁了出去。华阳太后是他和成蟜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希望。浮丘伯顾不得语气轻重,高声说道:“传国之义,适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吕不韦之子也!文信侯吕不韦者,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社稷将危,神人胥怒!太后若念先王之祀,何忍见嬴氏血食为吕氏所夺?何忍坐视秦国六百年基业,废于奸人之手?百年之后,太后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
华阳太后颜色变动。浮丘伯又道:“某昧死上言,太后登高一呼,举国景从,诛淫人,废伪主,保宗庙于将灭,挽社稷于即倾。长安君成蟜,先王血胤,威明神武,德才兼备,为嬴氏之望,万民之望,若能扶立为王,必能慰先王于地下,安宗室于长远。太后善决之。”
华阳太后冷笑道:“汝为长安君作说客欤?长安君既有所谋,何不自来?”言毕挥袖送客。浮丘伯无奈,只得和姚氏怏怏告退。
2、深宫幽怨
且说浮丘伯回报成蟜,将见太后之事备细与成蟜叙述一遍。于是成蟜只得亲往华阳太后所居的思德宫。成蟜和华阳太后一向甚少亲近,他上次见到华阳太后还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华阳太后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面孔,让他又敬又怕。五年过去了,他再次来到思德宫,心里惴惴不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华阳太后能如他的意吗?
出乎成蟜的意料,华阳太后一见到他,喜欢得不行。五年不见,华阳太后没想到成蟜竟会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心里又疼又爱。华阳太后拉住成蟜坐在自己身边,眼睛就离不开成蟜的脸庞,对成蟜夸奖爱惜个不停,还不时伸手来吃成蟜的豆腐。华阳太后的恩宠,让成蟜很不自在。他从未期待自己能享受到这种亲密。随着成蟜年纪的增长,他对女人的审美观也在随之改变。以前,他只觉得华阳太后冷漠疏远,可如今看来,华阳太后非但不冷漠,反而还颇为风骚。一念至此,成蟜不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成蟜啊成蟜,你怎会有如此龌龊不堪的念头,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她毕竟也算是你的奶奶呀。
在华阳太后密不透风的关爱中,成蟜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前,浮丘伯说太后,太后未置可否。孙儿今来,望太后传檄天下,宣淫人之罪,明宫闱之诈,另择适嗣,主吾大秦社稷。”
华阳太后嗔道:“老妇久居深宫,孤苦伶仃,滋味寡少。难得汝前来探问,深慰老怀。老妇年老也,不堪以国事相问。汝久也不来,既来却又用心不诚,非为尽孝,实有图于老妇也。罚汝陪老妇闲坐,为老妇取乐。”
成蟜暗叫不妙,华阳太后的口气,怎么听都有些撒娇的意味。成蟜急道:“国事重大,不宜迟延。太后为秦国至尊,若太后袖手不问,则我大秦江山,必为吕氏所窃取。祖宗创业匪易,一朝失之,身为嬴氏子弟,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望太后圣裁。”
华阳太后笑道:“老妇自有主张。何必急在一时。”说完,又爱怜地望着成蟜,瞧你,把小脸蛋给急的,汗都出来了。华阳太后从怀中掏出手帕,为成蟜拭汗。两人肌肤相亲,气息相应,成蟜心慌意乱,汗流愈急。成蟜天生异征,其汗如血,直染得手帕殷红一片。
思德宫幽深阴冷,不见天日,似乎与世隔绝,独立于红尘之外。华阳太后设宴款待成蟜。成蟜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和成蟜的强颜欢笑相比,华阳太后却是由衷的兴奋和开心,再加上烈酒入柔肠,不一会儿,华阳太后已是满面绯红,眼神迷离。
夜色阑珊,筵席半残,成蟜再请决断。华阳太后只推酒醉,并嗔怪成蟜松间喝道,看花泪下,将风景大杀。成蟜感觉到再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请辞,待明日再来。华阳太后却一把拽住成蟜的衣袖,不放他走。成蟜僵立当地,不敢强挣。而华阳太后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险的将成蟜吓得半死。
华阳太后抱住成蟜的双脚,抬眸仰望,语甚哀怨地说道:“老妇独居,枕寒席冷,汝如怜我,且为老妇铺席侍寝。”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表达,意思就是:成蟜,我想和你困觉。
3、王位的代价
曲指算来,华阳太后寡居已有十一年光景。她的绝世容颜,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寻常寡妇更为难熬。自恋而变态的隋炀帝杨广,曾揽镜自照,作长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华阳太后面对镜子,也应悲叹自怜:“绝代佳人,谁能悦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人越美丽,心越凄凉。珠怀空锁怨,枕上泪千行。遥想当日孝文王在时,有心画眉,欢爱总无暇。如今眉梢眼角,纵能千画百描,却与谁人瞧?
她不甘心就这样让美貌被岁月白白掳去。心中非无恨,未得采花郎。在她最后的花季,她需要有人来欣赏她,赞美她,分享花开的灿烂。当她最后一枚美貌的花瓣,被风卷下生命的枝头,她希望能落于优雅的手掌,倾尽残香,而不是和枯叶败枝一起,共葬黄泥。她的情欲依然在燃烧,期待着柔情的亲吻,期待着粗旷的拥抱。当年轻而俊美的成蟜适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春心荡漾,再难自制。
华阳太后困觉的要求,让成蟜如听霹雳。他吓得赶紧跪倒,以头抢地,连连谢罪。他和华阳太后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一起困觉的话,仍然是确凿无疑的乱伦行为。
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时代会得到不同的评价。乱伦也是如此。今人对乱伦的评价,和春秋战国之时不一样,和远古时代更是大相径庭。
最早,在人类的蒙昧时期,连伦都没有,自然也无乱伦可言,更谈不上对其加以禁止。在中国古籍中不乏这样的记载: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妇男女之别与上下长幼之道。“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依此而言,那是一个群婚杂交的原始时代,乱伦在所不免。而西人达尔文也勾画出另一幅远古社会的图景:那时,人类分成若干独立的小群体。每个小群体都受着一个强壮男人的统治。他有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财产,任他挥霍发泄,这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说,此时的乱伦是一种普遍现象,其动机更多的是出于生理欲望和动物本能,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繁衍和保存种群。
而在某些版本的创世神话中,同样有着鲜明的乱伦痕迹。我国的某个创世神话,我小时候也曾听过,说的是大洪水毁灭了所有生物,只有伏羲和女娲兄妹二人跑到高高的昆仑山巅,幸存了下来。伏羲要和女娲困觉,以繁衍后代,接续人类。女娲不肯,说除非你追上我。于是两人围着山峰转圈,伏羲总也追不上女娲。怎么办呢?后来神仙出来指点伏羲了,让他往反方向跑。伏羲遵从神仙的指点,果然追上了女娲,于是两人困觉,孕育了人类。
《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9章,讲述了罗得和他的两个女儿乱伦的故事。耶和华毁灭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城,幸存的罗得同他的两个女儿逃进山去,住在一个洞里。大女儿对小女儿说,“我们的父亲老了,地上又无人按着世上的常规进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叫父亲喝酒,与他同寝。这样,我们好从他存留后裔。”于是大女儿和小女儿叫罗得喝酒,然后轮流和罗得困觉,后来怀孕。这故事还特意加了一个似乎是出自二流黄书作家之手的细节:“女儿几时躺下,几时起来,罗得都不知道”,大有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之嫌。
禁止乱伦对于人类的意义,并不亚于直立行走。当人类告别远古,开始步入文明,乱伦却依然存在,只是已从大众行为转化为诸神和王室的特权。希腊神话中,如果将里面许多的乱伦故事悉数删去,相信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五光十色,令人着迷。在古代埃及,相传法老都以自己的妹妹作为第一个和正式的妻子。在法老之后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公们,也延续了这一“神圣而光荣的”传统。在与当时秦国邻近的匈奴部落,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当一个人死去之后,他的继承者,通常是他的兄弟,像继承他的羊群一样,也继承了他的女人。而在中原七国,乃至上溯到春秋时期,女人在父子兄弟的床榻间移来换去也代不鲜见。那时乱伦的罪名和道德压力,较诸今日要小了许多。
诸神已远,不可臆测。而王室的乱伦,固然有着对于纯正血统异乎寻常的守护和关心,但也不排除有心理层面的原因,即寻求获得精神上的最高满足,通过乱伦,以完成向诸神的致敬,也借此宣告自己为诸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不仅凌驾于法律之上,更能凌驾于道德之上。
再将我们的视线收回到思德宫中。华阳太后见成蟜执意不从,于是半是威胁半是诱惑道:“当年汝父弃在赵国,无母于内,望归而不可得。日后何以竟能贵为秦王?”
成蟜以头贴地,恭声道:“先君能为秦王,全拜太后所赐。”
华阳太后道:“老妇既能废子傒太子之位,而举汝父为秦王。今若汝从吾所欲,老妇也当顺汝之意。汝为秦王,只在老妇反手之间。汝其思之。”
成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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