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和打杂的小厮们沉默了,忌惮于罗大公子的身份,不敢提出异议——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最后尝菜的又不是他们。
不约而同的,他们望向同行的两人,露出同情的目光。
景王一声不吭,转身出去。
沅承看一眼,将手中的帕子还给罗万,回到椅子坐下,慢悠悠的抿口茶,眼神难以琢磨。
罗言湛继续切菜雕花,白胖胖的萝卜在他手中不出几下就变成一朵洁白的莲花,娇嫩欲滴,宛如真的花一般,他美滋滋的展示着他出类拔萃的刀工,赢得更多的赞叹。
罗万悲哀的看着,尝过少爷手艺的他,对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深有体会。
少爷做的菜看上去越正常越精美,往往越杀人于无形……
菜的原料都配好了,大师傅详细的传授着第一道菜的做法,那是他精心研究了数个月后特别烹制出的菜,在帝都里的名声是响当当的,来祯元楼的客人必点。如果不是当今瑞王特别叮嘱,他只准备将菜的做法传授给亲生儿子一人。
原本以为瑞王介绍来的人厨艺一定了得,但是听了罗大公子刚才的话,他很想哭,强烈的预感到这是他身为厨子的三十年里最悲摧的一天。
蒸炸煎煮,罗言湛忙得是热火朝天,不停地有汗珠从他红通通的脸上淌下来,汗水已经湿了他的衣裳,罗万心疼的跟在一旁趁着空隙给少爷擦擦。
沅承依然悠闲的喝茶,小厮拿着扇子为他驱走热气。他漫不经心的朝旁边特别辟出的小包间看了一眼,景王早已不知去向,也不晓得是受不了厨房里的油烟还是别的什么。
沅承德目光回到罗言湛的身上,此时已经有两道菜烹制完成了,某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味道飘来,而这种味道明明不该是菜本身所具有的。
大师傅的眼神足以杀死人。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利索的将菜装进盘子里,装饰上用萝卜雕出的莲花。
“终于完成了。”罗言湛丢掉勺子,尽管又累又热但无法影响到他欢乐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沅承面前,“沅承,肚子很饿了吧?可以开饭了,我今天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和努力做出来的菜,你一定要好好的尝尝看。”
“我知道了。”沅承的语气不复之前的热情,显得有些陌生。
罗言湛笑得开心,随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
侍从们将菜摆放在小包间的桌上,随即退出去,罗言湛换上干净衣服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景王从某个角落里走出来,两人在门口对视一眼,而后像是陌生人一般默默无言,一前一后进了包间。
菜肴看上去精美绝伦,像是出自大家之手,可惜只是“看上去”而已。
沅承不紧不慢地喝茶,对桌上的菜肴无动于衷,直到景王和罗言湛进来,才恢复了刚出门时那种温和的笑容。
“言湛,我先尝了一口你做的菜,味道真不错。”沅承说道,“苍亭,你还没有尝过言湛的手艺吧?快坐。”
沅承让出主位,毕竟景王乃是兄长,但景王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坐在旁边的位子上,气氛不免有些尴尬,沅承咳嗽两声,笑了笑。
“你们发愣做什么?”罗言湛好奇的问道,“是菜的香味使你们着迷吗?”
“是啊,”气氛在瞬间缓和下来,沅承顺理成章的结果话茬,“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言湛,给皇兄布菜吧。”
罗言湛苦下脸来,“我辛辛苦苦给你们做好菜,还要我忙布菜……太过分了。”
一直装哑巴的景王终于开口说话:“不用。”说完,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点点蔬菜,罗万的心同时揪起来,别过脸去偷偷的看,等着悲剧的发生。
就在那一点比砒霜的毒性还要强大的蔬菜即将进入景王嘴巴的时候,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祯元楼大师傅因怒火而通红扭曲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锅铲,那气势仿佛一个策马冲上来的强悍强盗,无奈拿错了武器。
所以,罗言湛哈哈大笑,乐得捂着肚子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完全没有半分贵公子的形象。
“师傅,您不用如此心急的来夸赞我的手艺吧?景王殿下还没有尝过呢。”
大师傅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过去。
不知道罗大公子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是来表示夸赞的。
在厨房里尝过罗言湛的菜后,大师傅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为了身为厨子的尊严而战,管他是瑞王景王还是王八呢!
就算是天王老子,今天也照砍不误。
“罗……罗大少爷,你实在是太欺人太甚了!以为我们是平民百姓,就可以肆意的将我们的尊严践踏在脚下吗?”大师傅咆哮道,犹如一头发狂的狮子。
罗言湛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茫然的问道:“我的脚下面什么都没有啊?”
小厮急忙扶住大师傅,低声劝说着。
大师傅的胸口急剧的起伏着,他颤抖的手直指无辜状的罗言湛,喝道:“这,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无知的人!”
罗言湛笑道:“我爹和我娘相爱了,成亲了,滚床单了,于是这个世上就有了我。大师傅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吗?”
大师傅的脸色由红转紫,身形摇晃了几下,似乎快要支持不住,拿出最后的关键——事情的本质来说:“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将最拿手的菜传授于你,可是……可是你去看看你做出来的菜是什么奇怪的味道,你怎对得起赋予你一片厚望的人!哼,早知道如此,就算把我杀了,也不会传授给你这种白痴!”
大师傅的儿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难过的模样,也忍不住抱怨道:“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传授手艺,连我都不曾这样对待过,今天本以为遇到难得一见的人才,却不想最后会办成这样……罗少爷,请你尝尝看你做的菜,你对得起我爹吗?”
罗言湛牵起沅承的手,轻轻的说道:“只要我最爱的人觉得菜好吃,我便满足了。”然手摊手摇头,“其他人,与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沅承瞥眼景王,附和道:“就我来看,言湛的手艺十分了得。”
大师傅一脸悲愤之色,踉跄几步,放声大哭,声音之哀仿佛那是深入骨髓的伤痛。
祯元楼的季老板闻讯赶来,虽然路上已经得知前因后果,但是一进门就对伙计们声色俱厉的喝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怎可对当今两位王爷无理!”随即,笑呵呵的对瑞王作揖,“王爷,下面人无理顶撞实在是罪该万死,请王爷责罚。”
沅承轻描淡写的挥挥手,“每个人的口味都是不同的,大师傅也许没有想到我们几个人的口味……”他顿了顿,看看笑得开心的罗言湛,“非同寻常,所以情绪难免激动了些,因此我不会怪罪于你们的。”
“多谢王爷开恩。”季老板再次拱手哈腰,又向身边几个人使眼色,祯元楼的伙计们这才满不情愿的鞠躬道歉。
“人生,太无趣了。”大师傅掩面,跌跌撞撞的离开,惊悚的狼嚎之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整座祯元楼都为之一颤。
大师傅的儿子赶紧追出去,生怕心高气傲的老爹做出什么想不开的傻事。
沅承丝毫不关心那位可怜的厨子最后会怎么样,“没有别的事情,你们可以退下了。”
房间里没外人了,罗言湛立刻又腻在沅承身边,似乎把景王当做了空气一般。
“言湛,你忙了半天,吃点东西吧?”沅承边说边夹了一些菜肴到罗言湛的碗中,“从来没见过你吃自己做的菜,今天有新的菜色,吃几口吧。”
罗言湛摇摇头,“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就算再难吃,也会有好吃的错觉,所以我从来不吃,要看别人的感觉来判定自己的厨艺到底如何。沅承,今天又你那些话,我忙活半天也算值得了。”
话音刚落,景王忽然起身,看样子准备出去,沅承吃惊的问道:“皇兄,你这是急着去哪里?饭都还没吃。”
景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很晚了。”
沅承目送景王离开,摇头叹道:“皇兄他是在是太惜字如金了。”
“沅承……”罗言湛的手环住沅承的脖子,脸慢慢的靠上去,眸子中透出爱恋的神采,薄唇撅起,就这么打算亲上去,不想沅承一把拉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去。
“哎呀!”罗言湛身形不稳,一头栽下凳子,眼泪汪汪的瞅着面前的锦衣男子,像是被相公抛弃了的可怜怨妇。
罗万正庆幸自家公子没吃到别人豆腐的时候,却听沅承冰冷的声音响起:“罗言湛,别再演戏了。”
嘿,兄弟!
罗言湛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眨眨泪眼,哽咽道:“沅承,我不会演戏,是不是你还没有习惯我的某些言行?”不等沅承回答,他自顾自的说起来了,“看来长时间的分别,让你我都变得陌生,这对我们将来的生活无疑是一种可怕的阻碍。”
罗万选择默默望天,听到的话从左耳进,再从右耳出。
“身为未来的瑞王妃,我觉得有必要从今天开始,时时刻刻与你待在一起,让你彻底的了解我。”罗言湛握紧拳头,满怀信心。
沅承冷笑道:“罗言湛,你是白痴吗?”
“沅承,看来你真的不了解我。”罗言湛摇头叹道,一副无奈伤感的神色。
“如果我还不了解你的话,你在这世上岂不是太过悲哀了?”沅承的语气越加不耐烦,这个家伙真的是傻子吗,为什么脸如此简单的话语都无法理解明白?
“所以啊,”罗言湛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你不觉得正因为如此你该更加的了解我吗?市井间都说瑞王爷你常常帮助可怜人,而我身份特殊,你更不会置之不理吧?”
时间似乎停滞了那么一小会儿,沅承德脸色由阴转晴,向罗言湛伸出手来,“起来吧!其实你心中很清楚自己做的菜是什么味道吧!偏偏还要不厌其烦的演戏,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我当然知道了,”罗言湛顿了顿,笑眯眯的说:“是我最爱的人最喜欢的味道。”
沅承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深深的呼吸一口后微笑道:“我们回家吧。”
******
下朝后,景王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甬道和重重院落,春日里柔和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玄色锦衣上的龙纹耀眼夺目,仿佛活了一般,将要飞腾而起。
景王的脚步有些凌乱,时快时慢,好像迷失了方向一般,漫无目的的走着。
穿过一道破旧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门,景王终于停下脚步。空无一人的庭院颓败凄冷,墙边的荒草有一人多高,灰黑色的残垣断壁散落其中,无声的诉说着岁月的残酷,枯树上的乌鸦冷冷的盯着不速之客,不时沙哑的鸣叫几声。
荒草边有一口井,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沙尘,井栏很低,而井口开的又大,若是一个不小心,人很容易栽下去。
阳光撒满一地,白花花的一片,景王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而朦胧,宛如梦境……
神采飞扬的白衣少年站在井边,柔和精致的脸部线条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画,明亮的眸子里深深的笑意足以融化开最坚硬的心。
一阵清风拂过,那少年犹如是纸做成的一般,竟然轻飘飘的向后退去,而他的身后正好是井口……
眼看着少年即将跌落井中,景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少年伸出来的手,不想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两人一起摔了下去。
井不算深,井底浅浅的一汪水和柔软的泥巴使他们没有受伤。
怀中的人无声无息,但是景王能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他不由地抱紧少年,抬起头看着从井口倾泻进来的微弱光芒,那光芒稀少的似乎眨眼间便会消失。而常年生长的青苔使得井壁异常的湿滑,根本无法攀爬上去。
只有等人来救他们了,可是这处院子在皇宫的偏僻角落,平时根本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要等到人来……恐怕那时候他们已化为腐尸。
景王的心跳猛得一滞,一股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压顶而来,手中的力道无意识的渐渐加大,忽然听到少年吃痛的叫声,才从绝望中惊醒过来。
少年挣脱出他的怀抱,漂亮的脸庞仿佛夜空中的月,在昏暗的井底散发出淡淡的光华,衣摆浸在水中,银色莲纹若隐若现,精美绝伦。
少年看了看四周的情形,忽而笑了,张嘴说话。
四周一片寂静,景王发现自己失去了听觉,他屏住呼吸试图听清楚,可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连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他都没能抓住,无措的看着。
他惊讶的张了张嘴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只能茫然的看着少年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拿起一块尖利的石头,拿在手上掂了掂,冲他一笑,然后在井壁上刻字。
井里的光线太暗了,他看不清少年在刻什么,而脚下似乎生了根似的,无法挪动半步来上前看一看。
字刻得很吃力,少年忙活了半天才回过头,丢掉了石头,眼神是自从相识以来少见的认真,那样的认真表情让景王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另外一个人,不过是容貌相同罢了。
少年又在说话,但是他依然听不见,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这种无声的世界让他感到脑袋像是要裂开一般的疼痛。
景王痛苦的抱住脑袋,脸色苍白的近乎病态,俊朗的面容也扭曲而狰狞。
“你……”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就在同一时间有人重重的一拍他的肩膀,将他从虚无的幻觉中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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