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培淞含笑的眼睛闪电一般从桂林脸上扫过,其中的责备意味转瞬即逝,便对桂林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王妃阁内,如何容得你这般不懂事,退下去反省吧。”
桂林便连哭丧着脸也不敢,强忍满怀的离愁别绪,行礼面对着我倒退着下去了。我这才庄重中不失笑意地问着赵培淞:“总管将新人领给本王妃看看吧。”
赵培淞此番带上来给我过目的下人有二十名之多,而王妃身边加上那弥补去了的六位旧人的位置,要个七名足矣。十中选三四,也算可心了。我少不了坐在主位上将那些孩子们一一看过去,观察他们的气质举止,口中道:“总管有心了,挑上来的人,果然个个伶俐本分。”
赵培淞呵呵一笑,胖胖的脸庞上堆砌起讨好的样子,答道:“这二十个下人,可真都是奴才我精挑细选给王妃备下的,个个都是从小入府,识大体得很。只不过这王妃不同于侧妃,身边办事的奴才还是要有些伺候主子的经验,这样方可时时方便。于是这二十个下人,十个从未伺候过主子,十个从前伺候过侧妃,但凭王妃做主了。”
我淡淡道:“那便让他们自己一一报个名上来,从前在王府中哪处当差,也一并说明白了罢。”
一位丫鬟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低头道:“奴婢小琼,以前在高丽琼身边当大丫鬟,见过王妃。”
“本王妃记得你,丽琼姐姐对我说起过,你本家是肖家。肖琼,是个动听的好名字啊。”我将双手换了个上下,重新叠在身前,和颜悦色道,“丽琼姐姐身边老人,自然是最贴心不过了。留下来伺候本王妃吧。”
肖琼跪下来,大声道:“谢王妃!”
随后上前行礼的丫鬟神色微微激动,径直上前便跪下磕了个头,道:“奴婢陆贸城,从前是伺候胡思莹姑娘的。奴婢先替旧主叩谢王妃大恩大德了!”说罢又是毫不含糊的三个响头,响亮的三声过后,她抬起来的头上,额头已经红肿,但她却并无一丝为难的神情。
我忙把陆贸城叫起身来,赵培淞总管已经在我身边笑吟吟道:“这丫头在府中的名字以前是城儿,后来跟了胡姑娘。这解语花院子里有个习惯,便是还记得自己原名的人,一概赏回了原来的真名实姓,故而城儿能叫陆贸城。王妃如觉得此事于礼不合,便叫回城儿也无妨。”
我其实记得陆贸城,胡思莹临终前不离不弃伺候在身边的,那个眼眶红红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她?我成全了解语花生命最后一段绚烂时光,陆贸城对我必定感恩戴德,安排这样忠心耿耿之人到我身边伺候我,看来赵培淞总管真是与我同心同德。我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递给赵培淞一个了然又感激的眼神,赵培淞也心领神会地朝我恭敬垂了垂头。我便又迅速将眼光落回陆贸城身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王妃摸样,朗声道:“尊敬祖宗,也不在于墨守陈规,将列祖列宗的英明仁德发扬光大,才是紧紧重要之事。如若不然,也不过是顾此失彼、本末倒置,甚至于南辕北辙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解语花待尔等甚好,依本王妃来看,这丫头也不该忘记旧主的昔日恩情,便继续叫着陆贸城,如此甚好。”
赵培淞立刻道:“王妃贤德。”
“谢王妃恩典!”果不其然,陆贸城闻言之后,对我愈发感激和叹服。
我轻摆戴着碎冰纹珊瑚串珠及紫玛瑙戒指的手,随口道:“那便留下来伺候吧。”
“喏。”陆贸城再次对我行跪拜大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立于一侧的肖琼身边了。
如是一番折腾下来,最后我也选了八名新人在身边,除了肖琼和陆贸城外,唯独小海子从前伺候过李玲丽。四位小厮分别叫作小海子、阿川、阿健。个个都是精干沉稳之人。三位丫鬟除了肖琼与陆贸城,便还有一位名唤竹儿的,说来也有缘,那竹儿与我倒是个本家,原名是傅竹。
我于当晚梳妆之时,暂时止住桂林与肖琼,将凌云髻上插着的一套一般大小的数十只金叶子一一亲手拔下来,便道:“这金叶子你们拿去分了,一人一片,日后王府里春暖秋凉,我们主仆几人共事的时间还长着,这份心意,全当本王妃先提前谢过你们的劳心与忠心了。须记住,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能上下一心,不仅这漫漫日子能过得其乐融融,并且只要本王妃有些风光,便不会亏待了你等,便是作个下人,也能如人上人一般,拥有财富和尊敬。”
七位新人纷纷谢恩,知道我是个大方的不肯亏待手下的主子,又知人善用,明理宽厚,个个都暗自感激。拿过金叶子之后觉得沉重,又在手中微微掂量一番,不由个个又惊又喜。
我不动声色,只继续放下那头上的沉甸甸的首饰珠钗。这一套金叶子皆由赤金打造,随意一片便可在苏州置办好良田数亩院落一栋而绰绰有余,日后他们安身立命已经有了坚实的着落,日子可见能过的十分宽裕和优渥。虽然我贵为王妃,但肯以自己的月俸中抽出如此新造首饰赠予他们,厚待慷慨至此,真是无话可说,恐怕与宫中的后妃们相比,也是有多无少的。
夜谈
112、夜谈
傅竹真是机灵得力,谢过恩情之后,道:“王妃厚德,赏赐的金叶子分不完,余下的三片明日一早奴婢便去账房处换成碎银,平均分给王妃阁上上下下。”
我点了点头,目露赞赏之色。
陆贸城与阿健已然双双跪下,将金叶子举过头顶,道:“王妃大恩大德,小的无功无劳,实在诚惶诚恐,不敢接受!请王妃收回打赏,我们誓死与王妃同心。”
身后桂林明眸一转,适时笑道:“你们刚来,还不知道王妃对我们作下人的有多好呢!休得废话,快收下吧,日后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有得你们‘诚惶诚恐’呢!”
大家这才面露笑容,纷纷收下了。
我见时机成熟,方才悠悠道:“今晨送走的五位本王妃身边的老人,个个的归宿都是作下人的想都不敢想的。你们也是一样,本王妃绝不厚此薄彼,只要你们忠心护主,数年之后,本王妃也定然将你们个个从世代为奴为为婢的命运中解放出来,让你们过上自由安乐的府外的日子。再没有哪里比得上在本王妃身边效力来得好了,你们可切莫辜负了自己的前程与本王妃厚待你们之心啊。”
回答之声可谓诚恳同心,是那般的整齐而动容:“奴才们不敢忘记王妃大恩大德!”
王妃阁的独宠于邵王爷的岁月,我过得无尽安好与愉悦。主仆几人各司其职,远离了昔日如云院的种种机锋和算计。我分花拂柳地穿梭游赏时分,偶尔会想起年少之时,每逢乞巧之日,苏州城内未出阁的姑娘们便纷纷刺绣与进香,祈祷上苍庇佑姻缘。而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和龟奴娼妓们以及妈妈在青楼中打发这一天快些过去,遇见刚进来想不明白也在祈祷的人,总是面露恶意的讥诮。其实我也正是思春的少女,如何不期盼着有位疼爱自己又两心相通的如意郎君?只是从小的人情冷暖见得太多,连前朝的杜十娘与董小宛都不得善终,我实在不敢再让自己心存奢望,免得现实的不堪凉薄与梦中的锦绣良缘产生巨大的落差,徒增软弱与悲哀罢了。那个时候真是最爱唱《游园惊梦》里的一句高高低低、婉婉转转的幽怨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伤心人直看得这韶光贱。”
如今却真是觅得了世上最好的夫君。可见人生的况遇着实微妙无双,难以预测。
在一个夏虫歌唱,流萤飞舞的夜晚,伊万请我去速见邵轩辕一面。我知这玄衣青年是少轩辕身边最可信的人才,便也不更衣梳洗,也不唤人随行,只身随伊万走了出去。
一路上伊万真是让我侧目,他领着我,也不急,也不缓,走的路尽是偏僻之处,许多小道回廊连我都不曾知晓,又刚好能巧妙地避开所有逡巡的侍卫和下人。直至王府最深处之时,两旁老树高大,树叶在夜色中沙沙作响,我知道那里头埋伏着邵轩辕精锐的影卫。
最后果真是一间密室,伊万自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幽深密道墙壁上的火把,伸手又为我取下一个,回头递给我,恭敬道:“王妃请。”
我不动声色地接过这沉沉的火炬,跳跃的烛光在彼此的脸庞上投射出扭曲的阴影,堪称诡异的画面。举步坦然进入这迷宫一般的密道,沉重的玄铁裹石门便在身后落下,封死了归去的路。伊万见我不惊不惧,足下步履稳健如平常,微微面露钦羡之色。
“王妃还请跟紧属下,切勿乱跑乱碰,这密道是根据三国时诸葛亮的八卦阵改进而成的迷宫,处处都可困人一生,也有不少地方能顷刻间取人性命。”
我点点头,示意他尽管往前走,我理会得。
伊万自然走得是正确的道路,所以虽然拐弯抹角让人头晕,但很快便到了要去的密室。我本想着暗自记下正确的路途,但着实错综复杂,又和鬼打墙似的,无论走了多远,眼前情景恍然如初,让人怀疑自己是否一直在原地绕圈。于是便放弃了,安心随这男子领着我走。
屋内也熊熊燃烧着照明而用的火把,我进屋之时眯了眯眼,看见一男一女两位美人。伊万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好似自己从来就只是这房间角落的一道影子。
身着轻便常服的邵轩辕已经含笑上前搂住了我,在我脸庞上浅吻一记,不待我抗议,便对一旁的绯衣女子道:“你输了。”
“我自然愿赌服输。”绯衣夺目的张焜焱看了看我与邵轩辕,有痛楚之色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倨傲的神色,冷冷道,“我以为王妃养尊处优,定然惧怕这等场面,便与前夫君打了个赌,赌你敢不敢来。”
邵轩辕闻她对我不恭不敬,便冷冷望了过去,真是气势逼人。张焜焱呆了呆,便对我道:“……还请王妃不要见怪。”
我心中记得胡思莹临终前要我小心的话,并不欲和她多言。
伊万突然出手,身侧的长剑从剑鞘中抽出来,冷光四溢地架在一团椅子上坐着的人形麻布袋上,冷声道:“不要乱动。”
我这才发现,密室设置成一个两排对谈的会议室的模式,靠里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个灰扑扑又不起眼的麻布袋。麻布袋里应该是装着个人,被伊万这样出言警告,自然是不敢再动,但抖得着实厉害了些,隔着麻布袋还能听见上下两排牙齿恐惧地打颤的动静。
“休得无礼。”邵轩辕带着些忍俊不禁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快些把路菊老爷放出来吧。”
伊万闻言还是面若冰霜地将手中的剑“唰唰”挑了几下,捆着麻布袋口子的麻绳应声而解,麻布袋软软落下来,里头露出个狼狈又满脸惊恐的中年男人,穿戴富贵讲究,正是苏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首富路菊。
设计
113、设计
邵轩辕携着我的手,与他面对面坐着,就像嘘寒问暖一样,和颜悦色道:“路老爷多日不见,江南商会的诸君,近日可安?”
这听似寻常的话落在对面魂飞魄散的路菊耳中更是如洪水猛兽,居然吓得他从椅子上跌落下来,颤抖着嗓音,没头没脑地求饶道:“我等贱民不知何事得罪了好汉,好汉尽管明说,要钱要物,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自当乖乖孝敬,着实不敢劳烦好汉如此兴师动众了。贱民被放回家之后,定然将今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忘得一干二净!”
邵轩辕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口中道:“路老爷真是上道,明明见过本王爷了,还口口声声喊本王‘好汉’,果真是能够将今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之人。”
路菊还想开口说什么,一旁冷冷站着的张焜焱已经指着他鼻子骂道:“装孙子是想瞒天过海给谁看!我五岁那年随兄弟们血洗过你一家钱庄,那时候你刚接手家族的生意,却淡淡蒙着你夫人的眼睛,安静又冷静。我记得当时满地都是你伙计的死尸,你却浑然不惧,和我们应答如流,我们都对你刮目相看,赞你是条汉子!”
路菊这才好好看了看张焜焱,眼睛里精光暴涨:“白莲教的圣女。”
邵轩辕笑而不语。
良久,路菊长叹一声,认命一般端坐回椅子上,将手放在扶手上,微微扣着指头,与方才判若两人,镇定道:“罢了。王爷漏夜将小人请来,不知有何吩咐?”
“和聪明人打交道便愉快多了。”邵轩辕道,“我知江南商会年年要押送一批生辰纲,分散给全国各地的要臣。每年你们托付的都是信义镖局,陈旭镖头武功盖世,为人刚正不阿,手下个个都是豪杰。小王不才,不想开罪陈旭。我需要劳烦路老爷想个由头,将今岁的生辰纲投给其他镖局走镖。”
眼看路菊沉吟不语,我便装作漫不经心道:“听闻令嫒前年与合力镖局的一位镖师有段往事,苏州城也闹得沸沸扬扬。路老爷仔细一些,若有冤仇,大可借此机会一并报了。”
路菊的小女儿年少无知,前年与合力镖局的李利镖师闹了一场私奔大戏。李利此人轻浮无状,一心想攀龙附凤,并不是真心待她。路菊老爷子动用了铁腕政策,才将此事平息下来。如今听我一言,果然若有所思,一脸冰冷的恨意。
定了定心神,路菊道:“且不说贱民们有无能力助成王爷的宏图大业,但今夜我好端端走在苏州城的巷陌之中,王府居然趁着夜色将我一把掳到密室,江南商会的主席凭空消失在外——圣上素来重视各地的密探组织,恐怕不会不察觉吧?”
我闻言了然。王府在闾右坐落着,那里居住着达官显贵,王府的最深处便也临着苏州城四通八达的小巷,这密室和暗道开在这个位置,可以将小巷内的人瞬间劫走,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果然设计得既精心又巧妙。
“皇兄还在做太子之时,就屡屡上奏父皇,力促大办东西两厂。我朝的特务机构虽不至于如明朝那般无孔不入,却也的确是本事了得。”邵轩辕胸有成竹,还是那一半邪魅一半正经的脸,道,“可惜苏州城这块,皇兄倒是想管,却也管不了啊。”
“小人掌管江南数十座大城池的商贸,也知道王爷这些年暗中操控了江南的各方势力,苏州城几乎就是王爷的掌中之珠。王爷本事翻天,的确是足够瞒过圣上耳目的。”路菊倾身道,“既然要给别人走镖,那今年的生辰纲必定是保不住了。不知这些金山银山被劫走之后,小人还要为王爷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