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聂沛涵之事,她当真怕了。她已是惊弓之鸟。
鸾夙明知这是挑拨离间之计,可她还是中计了。她不知臣暄做何感想,但原歧千真万确戳中了她的心事……然而此时此刻,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对臣暄的分毫猜疑,她要先看着原歧死。
如此一想,鸾夙已强制压抑了胡思乱想,朝着原歧冷冷道:「你还是想想曝尸何处才是正经。」
原歧却好似未曾听见这一句话,继续笑问:「臣暄与聂沛涵,谁让你更舒服?」
鸾夙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话中的龌龊之意。她本就为聂沛涵的事而耿耿於怀,此刻再听此言,只觉「蹭」地一下恼火尽数迸发而出,恨不得立时冲上去与原歧同归於尽。
好在臣暄眼疾手快,即刻揽过她的肩头,似是阻止,又似安抚。鸾夙感受着那铠甲贴着她衣衫的冰冷,缓缓寻回几分神智。原歧这已不仅是挑拨离间了!这样的侮辱,她怎能忍受!
面对这个杀她满门的罪魁祸首,她实在无法如臣暄那般冷静自持。
原歧将鸾夙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情知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不禁再笑:「臣暄丶聂沛涵……好极,好极。」他露出颇为玩味的表情:「一个卑贱家『臣』,一个伪朝余『聂』,而你是个妓女……果然般配得很。戏还没完,想必後头还很精彩。」
他再抬首望了望这寂灭晦暗的大殿,怅然地长叹一声,语中尽是绝望与不甘:「让我的宫中女眷都去陪葬吧!真是舍不得死啊!我还想再看看这戏……」说着说着,原歧的话音却低了下去,人也端坐在御座之上阖了双眼,面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鸾夙有些诧异地望向臣暄,却见臣暄目不转睛地看向丹墀之上:「他死了。」
鸾夙循着臣暄的视线看去,正好瞧见原歧的七孔之中开始流血,面目狰狞地歪着脖子从御座上摔下来,顺着丹墀滚落在了大殿之上。
纵然她口口声声说要手刃仇人,可当真瞧见原歧这样恐怖的死法,如此惨淡的结局,鸾夙还是有些骇然。所幸臣暄是了解她的,她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双眸之上,低低道:「别看。」然後他引着她缓缓转身,向大殿尽头走去……
直到行至殿门之外,臣暄才放了手,对门外侍立的宋宇和一众士兵淡淡命道:「取下原贼首级,悬於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
臣暄亲自将鸾夙护送至序央宫外,淡淡笑道:「黎都刚破,城内动荡,序央宫秩序亦混乱不堪。我已在城西置备了一处宅子,容坠会陪着你暂且歇脚。待诸事稳定,我再迎你入序央宫。」
鸾夙垂着眸,不愿去看臣暄那清俊的笑容:「世子一诺千金,为我凌府报了大仇,鸾夙感激不尽。」
臣暄见她答非所问,眉头微蹙一瞬,复又笑道:「闻香苑的往事历历在目,今日我终是践了诺,也不枉夙夙的一番情意。」
鸾夙仍未抬眸,只笑了笑:「是啊,一晃两年已过,王爷与您竟能在短短两年攻下黎都,这比我想像中不知要快了多少年。」
臣暄仍旧噙笑:「夙夙只瞧见我一时风光,却不知为着今日,我父子二人已筹谋了多久。背後辛酸,一言难尽。」
「好在如今已苦尽甘来,」鸾夙终是抬眸看他,「下次再见世子,恐怕要改口尊称太子殿下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并非疑问句。臣暄听在耳中,不置可否:「此事急不得。北熙历经两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称不称帝丶立不立储,且先安置了他们再作计较。」
鸾夙忍不住要为臣暄此言赞叹一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镇国王大军一往无前,全赖百姓支持。功成之後仍旧心系苍生,世子堪称仁者无敌。」
「夙夙见识之深,果然非一般闺阁女儿可比。」臣暄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附在鸾夙耳畔笑道:「恰好与我匹配。」
鸾夙闻言後退一步,刻意与臣暄拉开距离,面无表情道:「鸾夙的确非一般闺阁女儿,早已沦落风尘微贱至此了。」
臣暄见鸾夙一再回避,终是卸下了刻意的调笑,盯着她的娇颜轻声问道:「夙夙到底想说什麽?」
臣暄的声音极富磁性,若是往常听来鸾夙必会觉得有如春风拂面,可此刻他的这一句,却似秋雨纷纷——提醒离人已是离别之时。鸾夙低眉沉吟一瞬,终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了出来:「如今大仇得报,鸾夙心愿已了……」
「如今才过去两年。」臣暄到底没有给她出口请辞的机会,斩钉截铁打断了她:「夙夙忘了三年之约?」
鸾夙只得沉默。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静默衬得周遭更为哄乱,臣暄匆匆看了一眼在宫门不断进出的士兵,再对鸾夙道:「攻陷黎都百废待兴,如何处置朝中旧臣才是当务之急。你先暂且歇在城西,待我忙过这阵子,咱们再细说。」
鸾夙欲言又止,想要请辞的话就此咽了回去。诚如臣暄所言,他父子二人方才攻下黎都,称帝丶清肃丶整纪丶兴民……桩桩件件千头万绪,她若在这档口提出离开黎都,实在显得不近人情,遑论黎都之外是否安全尚未可知。
鸾夙终是没有推拒,颔首允下。她抬眸瞧见臣暄长舒一口气,不知怎地,心中忽然生出了不忍之情。
臣暄却无暇再做言语,对五步开外相侯的坠娘命道:「容坠,好生照看夙夙。」
坠娘俯身称是,护着鸾夙在臣暄的注视下上了马车,直奔黎都城西……
第74章:故技重施
为着臣暄这一番挽留,鸾夙只得在黎都城西暂且歇了脚。这一次臣暄为她置备的园子并不华丽敞阔,反是幽静精巧,倒也颇合鸾夙的心意……只除了这园子的名字——「觅沧海」。
不由教她想起了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鸾夙猜臣暄是故意为之。
她知晓他此刻正值整肃之时,想北熙经历两年战乱,虽说江山已然易主,可後续事务纷繁复杂,臣暄作为镇国王独子,毫无疑问要担起重责。只是鸾夙未曾想到,这一等,她竟等了他三个月。
时令由秋入冬,这三个月里,北熙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九月,镇国王臣往登基称帝,定国号为「宣」,改元「中天」,时称「北宣」,自此北熙王朝覆灭。北宣定都黎都,中天帝臣往大赦天下,册封独子臣暄为太子,义子臣朗为靖侯;
十月,北宣太子臣暄亲自带兵追击原氏馀孽,一举歼灭原歧亲信及出逃九族;
十一月,中天帝臣往着手重建北宣诸事,颁下法令免去四州百姓一年赋税,清洗朝堂。
而待到臣暄凯旋黎都,举城共迎,已是这一年的腊月初。
世人都道,中天帝臣往不过是在为太子臣暄铺路。无论是将国号定为「宣」,亦或是中天帝改元「如日中天」,无不在明里暗里突出了那个「暄」字——中天帝想将开国功绩留予臣暄,教爱子名垂史册。
在鸾夙与臣往有过几面之缘後,她认为世人所言不无道理。中天帝臣往,对其独生爱子可谓严慈有加丶筹谋甚远。
不过出乎鸾夙意料之外,臣暄竟会在回城的第二日便来看她。当时她正裹着披风坐在廊下发呆,甫一瞧见门口立着个白色身影,还道是自己花了眼。
再定睛细瞧,来人已颇为悠闲地迈步而入,眸中带着几分笑意,也不知已在门外看了她多久。
鸾夙起身想要称「世子」,话到嘴边又改为「殿下」,她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可不知为何,却自觉笑不出来。
臣暄身後还跟着宋宇,一袭素白衣衫看似寻常,唯有卓绝於人的气质丶和腰间悬挂的珠玉能泄露其尊贵出身。他不紧不慢行至廊下,看着鸾夙浅浅笑道:「夙夙见了我,怎得笑比哭还要难看?」
鸾夙顺着他的话撇了撇嘴,将隐藏在心底的那份莫名滋味挥散开去。
在离启别殇之事上,她向来觉得臣暄与旁人大不相同。
旁人若是与故人久别重逢,大约都会唏嘘一番,回首往事兼且问候。而臣暄从不为之。无论是她挂牌之日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还是去年八月在幽州夜宴上再见,亦或是今日他的不期而至……彼此重逢的那一刻,臣暄从来都是淡淡笑望着她,不问过去,亦不煽情。
反之,旁人若与故人离别,大约都会无语凝噎,尽量抹去离愁别绪。而臣暄却会刻意渲染。在闻香苑养伤时他要求她跟他走,逃出黎都时他立下三年约定,他带兵北上前烙下缠绵一吻……彼此分离之时,臣暄总是一派情意绵绵,彷佛要将他的言行丶模样镌刻在她脑海最深处。
他一直都做得不错,将她的心思摸得通通透透。许是因为彼此离别之际太过深刻,才教鸾夙觉得与他的每一次重逢,皆如潺潺流水划过心扉,彼时他给她的感觉,她总是难以忘怀。
鸾夙眼瞧着白衣身影行至面前,才回过神来,解释了自己的失态:「殿下逢战必捷,所向披靡,教我慑住了。」
臣暄眼中盈满打趣的笑意,俯身贴近鸾夙的耳畔,语气轻柔且带着诱惑:「你赞我赞得好听,再说一遍。」
鸾夙只觉周身发麻,连忙後退一步:「殿下如今身份贵重,言行当为天下表率才是。」
「难道我如今言行失当了?」臣暄挑眉笑问。
鸾夙大感无奈。
臣暄见状笑出声来,抬首紧了紧鸾夙肩上的披风,道:「黎都渐寒,怎得不回屋去?」
鸾夙摇了摇头:「并不觉冷。」
「你不觉冷,我可觉得心疼,」臣暄自然而然揽过鸾夙腰身,半哄半劝半调侃地将她送回了屋内。
坠娘和宋宇早已不知所踪,可进了屋子,鸾夙却忽然局促起来,那些准备了三个月的话,不知该如何说起。想了想,终是咬牙起了头:「殿下何时立妃?」
臣暄面色不变:「夙夙想我立谁?」
鸾夙垂了眸:「自然是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日後堪为母仪天下。」
「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臣暄喃喃重复,面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你我三月未见,我刚回黎都,你便对我说这些?怎得比朝中的老顽固们还要着急?」
臣暄甚少有这样犀利相问的时候,鸾夙只觉事先打好的腹稿再也说不出口,唯有从腰间取出那枚白如凝脂丶毫无瑕疵的玉佩,无言送回。
她听到臣暄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带着她从未明了的失意:「早知如此,我不如不来。」
鸾夙只觉掌心的玉佩再没了温润触感,贴着她的微凉指尖,险要从手中滑落坠地:「如今凌府大仇得报,鸾夙在黎都再无记挂,还望殿下放我归去吧。」
她忽然想起了聂沛涵。不知为何,她从不敢在聂沛涵面前这样直白地道出离别之意,是以才会留下一纸信笺;而面对臣暄,她从来都觉得坦然,不必在他面前隐藏任何情绪。
臣暄的面色此刻已然沉到极点,鸾夙知道自己惹恼了他,可这一天,他们彼此都应清楚,迟早要面对,避无可避。
「夙夙不守信了,」她听闻他淡淡斥道,「此离三年之约,尚有一年之遥。」
「可我等不及了,」鸾夙坦白回道,「殿下明知你我身份相去甚远,如今你是天潢贵胄,而我曾堕入风尘,又如何能走到一起?」她别过脸去,唯恐他瞧见她的悲伤:「殿下从不自欺欺人,这一次也不该如此。」
臣暄沉默了半晌:「你的身份从不是问题。我会为凌相翻案,请父皇追授他为太子太傅……何况他与丁将军师出同门,这称号当是受之无愧。」他认真地看向她:「夙夙届时便是凌相千金丶太傅之女,难道还不行吗?」
鸾夙双眸微阖,决绝地摇头:「我在风月场中浸淫多年,恩客百千,虽说未有肌肤之亲,却也是声名在外了。即便殿下愿意为我恢复凌芸之名,我自己也无颜受之,怕是要为父亲抹黑了……还是让我继续做鸾夙吧。」
臣暄看向鸾夙,仍旧重复了方缠那句问话:「既然如此,夙夙想我立谁为妃?」
「圣上初登大位,理应借此机会安抚重臣之心,为殿下娶几位秀外慧中的妃子。」鸾夙由衷地道。
臣暄苦笑回叹:「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与聂沛涵不同。姻缘之事,实难违心。」
若说半分也不动容,绝对是自欺欺人。鸾夙语中带着几分不舍的哽咽:「殿下是恣意之人,不愿违心,我却怕殿下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她听到他略带嘲讽的质问。
鸾夙忽然发觉,自己向来自诩伶牙俐齿,可在面对臣暄与聂沛涵时,却从未占过上风。即便偶尔胜了,也是他们让着她。好比此刻,她实在无言以对了。
臣暄见她已有彷徨之意,再劝道:「如今黎都之外馀孽未清,并不安全,你孤身在外,我不放心。即便要走,也再等一等吧。」
他似是无奈,又似妥协:「你不想进宫,我不勉强。只是你我三年之约未至,我想你留下。否则即便你走了,我也不会甘心。」
鸾夙紧紧握着手中玉佩,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臣暄见状再低低哄道:「虽说原歧已死,然周会波却逃了出去。说来他才是害死凌相的幕後黑手,夙夙难道要就此作罢?」
周会波……鸾夙闻言紧咬下唇。是啊,她几乎要忘了,是周会波向原歧进献谗言,才间接害死了父亲凌恪。这其中有何内情,的确值得探究一番。毕竟她身负龙脉,若是周会波不除,她亦难以走得安心。
臣暄每每总能猜中她的心事。他说得半点没错,若是擒不到周会波,若是不问出他陷害凌府的缘故,她馀生仍是寝食难安。
鸾夙不禁想起去年在幽州与臣暄重逢时,他曾提过要带她去见时为镇国王的父亲臣往,被她一口回绝;然而最後,他还是哄着她去见了,不过是拿了朗星和坠娘当幌子。
而如今,自己分明是无比坚定欲离开黎都,却还是被他这一番话给动摇了主意。
他故技重施,她却屡屡上钩。
不得不说,以退为进之事,臣暄深谙此道。
然而若就此留下,那龙脉秘密必将成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负担。正如同她与聂沛涵。这个疙瘩倘若解不开,莫要说与臣暄携手一生,只怕便是做个知交好友,她也会耿耿於怀。
试想臣暄父子明明早已知晓此事,可为何臣暄从不问她?天下逐鹿之人皆对龙脉趋之若鹜,她不信他不想要。既然他已走到这一步,成了北宣新主,又怎会不对龙脉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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