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无比沁人心脾。
皇家婚娶,皆在黄昏行礼,取「皇」丶「婚」之意。因聂沛涵只是娶侧妃,礼仪倒也并不隆重,听闻统盛帝并未亲自驾临,只派了几位皇子与朝中重臣前来观礼。
不过这一切皆与鸾夙毫无关系。
兀自忙碌了一晌午,她差些误了午饭的时辰,待用过饭已是未时将至。许是因为心中藏着事,鸾夙只觉今日气候热得异常。她执着团扇在檐下徐徐扇风,原是在等丁益飞的心腹前来接应她,谁想接头之人没等到,却把大婚的正主儿等了来。
鸾夙瞧见聂沛涵的打扮不禁有些诧异,指着他一身绣金的墨黑朝服问道:「殿下怎得还未换上吉服?」
聂沛涵面上有些微醺,应是午间与京州来人饮了酒:「不过是娶侧妃而已,谁说必然要穿吉服?」
鸾夙见他语气冷淡,毫无喜色,摇头轻叹道:「这是何必呢,芸妹妹毕竟是丁将军的侄女,丁将军又是殿下之师……你明知这样怠慢会徒惹你二人嫌隙。」
聂沛涵只是魅惑一笑:「我有分寸。」言罢在她身上飞快扫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定在那一张娇颜之上:「你今日很美。」
鸾夙今日未施粉黛,低眉看了看身上的碧色,回笑道:「应是托了这裙衫之福。」
聂沛涵闻言似有所想,右手食指搁在案上轻叩,露出虎口那一处终身难愈的疤痕。半晌,忽然再道:「其实你在闻香苑挂牌之时,我曾前去一观。」
「原来那日东厢里坐着的是你!」鸾夙一直记得她挂牌之日,闻香苑二楼南厢坐着臣暄,西厢坐着周建岭,唯有东厢门扉紧掩,明明有人,却并不露面。
聂沛涵伸手抚过她掌心几不可见的细密伤痕,再笑道:「那日你一曲《长相忆》弹得悱恻哀婉,我听了亦赞叹不已。如今既不能再抚琴,大约也是上天见你觅得良人,从此不必再飘零自伤。」
觅得良人……良人有两位,他指的可是他自己?鸾夙垂眸不知如何接话,只怕面上会流露出离别之意。这副模样看在聂沛涵眼中,却是另一番误解。他以为她在自伤出身风尘。
聂沛涵淡淡反握她的柔荑,将掌心的温热之意徐徐传递:「花魁也好,闺秀也罢,你便是你,无关过往。」
不可否认,鸾夙听闻此言是有些动容的,毕竟眼前这卓绝男子贵为亲王,肯怜取她这艳名远播的风尘女子,任谁看来都应是极大的恩赐。
可鸾夙只要一想起自己在闻香苑的那段时光,她便不能不想起臣暄。那忍辱负重的白衣男子在黎都城内身份尴尬丶危机四伏,却懂得收敛锋芒丶步步为营。他看似放浪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君子之心,对她没有半分逾矩之举。
从表面上说来,是她相助臣暄逃出了黎都;可深思一步,其实是臣暄改写了她的一生。否则此时她还不知身在哪位权贵的榻上以色事人,只为求一个复仇的机会。
如今想想她是多麽幸运,第一个摘下她牌子的男人是臣暄。从那之後她的牌子便再也没有挂出去过,而是被他收入手中,免去了她每一夜的待价而沽。
从某种程度上看,臣暄才是她的恩人。没有他,她早已心如死灰放荡认命,一点朱唇万人尝,又如何能守着冰清玉洁之躯?旁的暂且不论,只为这一段经历,鸾夙自问也不能对臣暄轻易释怀。身子没有给他,心却未必把握得住。
只是这其中有几分情爱丶几分感激丶几分依赖丶几分钦佩?她如今尚且不能断定。
「我与世子的事……殿下当真毫不介意?」鸾夙知晓聂沛涵以为她已非完璧之身,但她并不想对他多作解释,相反却想看看他是否介怀。
聂沛涵握着鸾夙的手紧了一紧:「我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怪只怪我来得晚了。」
听闻此言,鸾夙几欲落泪。她能感到聂沛涵的灼灼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看他,她只怕再看一眼今日便逃不掉了。
她并不一定是就此选择臣暄,也不是心中已有了决断。她今日的离开其实无关真心假意,也无关孰新孰旧。只是若必须辜负一人,她唯有选择聂沛涵。
她不愿再失去她的姐妹,亦不愿做那祸水红颜。无论是破坏小江儿的终身幸福,还是引起臣暄与聂沛涵的敌对,这都是她不愿看到的。
她从未给予过,便也受不起这情;她从未付出过,便只得避开这意。
趁着彼此还未沉沦深陷,先挥刀斩了他的情丝。而她自己的,才能慢慢理清头绪。
她相信终有一日,聂沛涵会理解她今日的决定。无论於公於私,为人为己,她都不能再留在南熙。小江儿代她受过,臣暄的如山承诺,还有肩负的血海深仇和龙脉秘密,无一不是她最最沉重的负担。
鸾夙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他掌中传来的温热,耳中再听聂沛涵叹问:「怨我吗?今日之事……」
她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朝着聂沛涵缓缓摇头:「圣旨难违,况且下旨之人是你的父皇……其实能看到芸妹妹有个归宿,我也是高兴的。」
「可我终将辜负了她。」聂沛涵语中浮起一丝愧疚。
这一句话听在鸾夙耳中,她竟分不清是喜是悲。鸾夙与凌芸,凌芸与鸾夙,二者本是一人,不分彼此。不过是因为命运捉弄,才会迫不得已一分为二。作为鸾夙,她懂得聂沛涵的心意,可作为凌芸,她尚且不知。
既然要走,便也要走得明明白白吧。若不给自己一个迎头痛击,只怕她还会留恋於此。鸾夙抬首看向聂沛涵,眸光之中是无比的郑重:「我尚且还有一问,欲请殿下如实相告。」
「我不会骗你。」他笑着答话。
鸾夙的目光细微而谨慎,流连在聂沛涵雌雄莫辩的绝世俊颜之上:「殿下对凌芸,可曾有过一丝情意?」她问的不是江卿华,也不是她自己,而仅仅是这个名字。
聂沛涵闻言微蹙了眉头,沉吟片刻才缓缓答道:「我自小受过凌相大恩,与芸儿亦算年幼相识。她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其中有一半是为我所累……若说对她决然无情,我做不到。」
聂沛涵斟酌着该如何措辞,最终坦白地下了定论:「我对芸儿,有怜惜,有愧疚,有责任,亦有图谋……但没有情爱。」
有怜惜,有愧疚,有责任,亦有图谋……但没有情爱。
聂沛涵的这句话在鸾夙脑中久久回响,直教她默然说不出话来。她缓缓抽回覆在聂沛涵掌下的柔荑,只觉随之抽回的还有她的半颗真心。
是呵,她早该想到的,南熙慕王殿下爱的从不是凌芸,他要的只是龙脉。换位思考,若今日待嫁的女子当真是她本人,那眼下聂沛涵对她信誓旦旦的情意可还会如此纯良深重?
他说,他对凌芸有种种情分,却独缺一剂情爱。可鸾夙就是凌芸,凌芸也是鸾夙。
他对假凌芸有情,便是对真凌芸的背弃;他对假凌芸无情,才更教真凌芸寒心。
这本是一个无解之题,永不会有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鸾夙终是笑了,只是这笑容背後究竟有多苦涩,大约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抬首看着刺目的天色,彷佛那高照的艳阳能将她眼底的热泪逼回去:「吉时要到了,你快去吧。」
聂沛涵面上闪过一丝不安:「你看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鸾夙摇头否认:「大约是暑气太重,忙了一个晌午,我有些乏了。」
聂沛涵闻言又蹙了蹙眉头:「先回屋歇着吧。外头人多嘈杂,待礼成之後我再来瞧你。」
「好。」鸾夙一口应下,又将聂沛涵送至别院门口,抵着日晒绽出一个最明媚的笑容,只盼着他会记取自己最深刻的美丽。
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重逢。而她所能做的,唯有在这重逢的盛宴之中觥筹交错,饮醉来客,最後清醒转身,微笑别离。
朱弦断,明镜缺,容颜盛时,与君长别。
目送聂沛涵在盛夏日光中迎向属於他的风发热闹,鸾夙转身回屋取过笔墨纸砚。原本想要无言离去的心思,终是忍不过这入骨的别殇。儿时的短暂相逢,如今的阴差阳错,皆在这一纸离别中明明灭灭,散於无形。
一滴泪珠落在摊开的宣纸之上,鸾夙眼中氤氲着沧海横波,终是提笔写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笔方停,宣墨未干,门外又响起了新的动静。鸾夙知晓是丁益飞派的接头之人到了。
她抬袖轻拭面上泪痕,取过包袱朝门外走去。
这一次,没有臣暄,没有聂沛涵,过往前尘一笔勾销。从前岁月里的深情与美好丶苦难与斑驳,皆因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情事,破碎了她的胆怯,充盈了她的勇气。
此後前路漫漫,纵然踽踽独行,她已无所畏惧。
(卷二完。)
第62章
「苏公子,你是北熙人还是南熙人?」一个颇为英姿飒爽的少女骑在马上,侧首问着马车内的男子。
「北熙。」马车内姓苏的清秀男子答道。
「那怎得会来南熙?且还识得丁益飞将军?」少女好奇地透过马车的帘帐向内看去。
「他是家父故交。」清秀公子再答。
「难怪他让咱们捎您一程。您这是要回北熙哪里?」少女又问。
「且行且看吧!」清秀公子眼中也透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马上英姿飒爽的少女,乃是北熙镇远镖局镖头的女儿,名唤「无忧」。她自小跟着镖队出镖,这一次是前往南熙烟岚城为慕王聂沛涵护送大婚贺礼。如今北熙正逢原氏与臣氏交战,他们镖队的生意便兴隆起来,经常有官宦巨富托镖护送值钱的财物。这一次大约也是送礼之人怕路上遭劫,才会特意雇了镖队一路护送。
而马车内姓苏的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鸾夙。当日她留书一封,在丁益飞的相助之下趁着聂沛涵大婚逃了出来,便与这来自北熙的镇远镖队接了头。镖队当日将贺礼送至烟岚城,并未多做停留便启程返回北熙,而鸾夙也在镖队主事的照拂下,随之一道顺利出城。
如今算算,她已随着镖队走了近二十日,一路上却并未遇到房州出来寻人的官兵,想是她临行前的一封书信已让聂沛涵彻底死了心。如此想着,鸾夙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悲是喜。
然而她也有自己的顾虑,虽说丁益飞寻的这一个镖队尚算可靠,但她毕竟是个女儿身,日日随着这一众大老爷们儿同吃同住,难免会有几分忐忑担心。毕竟她不是镖头的女儿,能心安理得地同镖师们混在一处。
眼看已出了房州地界,聂沛涵也没有寻她的意思,鸾夙便思忖着离开镖队。她掀开帘帐看向马车外的少女:「无忧姑娘,此离南熙边境还有多远?」
「再有两日脚程便能出了南熙边境。此处已是祈城地界了。」无忧笑答。
这麽快便到祈城了?鸾夙在心中琢磨着,再问:「无忧姑娘可曾听闻『竞城』这个地方?怎得咱们一路行来,未路过竞城?」
这世上甚少有人知晓,鸾夙的母亲凌夫人其实是南熙人士。只不过凌夫人自小长在北熙,这个秘密才不与人知。但凌夫人天生体弱,生下鸾夙之後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凌恪爱妻心切,便遵照亡妻遗愿将其葬回南熙家乡竞城,并在位於竞城的镜山之上为亡妻建了极为华丽的衣冠冢。
从前鸾夙跟着聂沛涵来南熙时,因是受制於人,她又受了手伤,便也忘记留意竞城的方位,只隐约记得竞城是在南熙边境。如今她即将离开南熙,自觉理应前往母亲的家乡祭拜一番。谁想这一路走来,竟未路过竞城此地,鸾夙才忍不住问了无忧。
无忧闻言在马上掩面一笑:「你果然是北熙人,竟不知晓竞城早在十年前便更名『祈城』了吗?」无忧耐心解释道:「南熙统盛帝名讳聂竞择,登基十年之内竞城先後发过三次大水。统盛帝自觉此地甚为不详,且还沾了自己名讳,便将竞城改为『祈城』了。」
原来祈城便是竞城!鸾夙见此地已是祈城境内,遂连忙与镖队道了别。镖头见状也不多做挽留,双方便就此分道扬镳。
待打听了镜山的方位後天色已晚,鸾夙在城内歇了一晚,翌日清晨才往镜山方向行去,只为看母亲一眼,诉诉这经年的磨难与苦楚。
此时虽已过了六月伏天,然南熙仍旧湿热,尤其鸾夙顶暑登山,更觉酷热难耐,脚程缓慢。行了一日,才走到半山腰,距离她记忆中母亲衣冠冢的位置,尚有一段距离。鸾夙只得寻找借宿的人家,四下望了望,方圆数里之内唯见一处房屋炊烟袅袅,应是山中猎户,便连忙赶在日落之前前往借宿。
鸾夙轻叩柴扉,喊了两句:「有人在吗?」见屋内无人响应,但院门却并未落锁。明明方才远远瞧着这屋子是有炊烟的,怎得走近却无人了?鸾夙不禁有些好奇,伸手推开猎户家的院门。
只向屋内看了一眼,鸾夙便慑住了。这屋内哪里来的猎户,只有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岑江。
鸾夙反应片刻,才轻叹一声,问道:「只你一人?」
岑江已在此等了许久,见鸾夙面上镇定自若,便徐徐回道:「殿下随後即到。」
鸾夙神色莫辨,再问岑江:「你们非要逼我?」
岑江面无表情:「殿下有话交代姑娘。」他看着鸾夙风尘仆仆的疲倦面色,径自道:「殿下说,姑娘诓也诓了,走也走了,如今也该玩腻了,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鸾夙面色一紧:「你一直跟着我?」
岑江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姑娘难道未曾想过,你跟着镖队同吃同住,那镖队里血气方刚的镖师们为何没有冒犯於你?」
鸾夙沉默了,虽说她路上一直女扮男装,可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她是女子。岑江说的这事,她何曾没有担心过?原还以为是丁益飞安排得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鸾夙只觉一种莫名滋味在心内顿生,这滋味究竟为何,她说不出,但绝不好受。试想自己一力逃避某人,然而行踪却一直为人掌控,对方不动声色,自己却还以为逃出了生天。这种滋味岂会好受了?
鸾夙只觉这二十日里对聂沛涵的那一点思念之情,已被岑江的这一句话消磨殆尽,遂冷冷道:「有劳殿下与岑侍卫惦记,只是我去意已决,回不去了。」
岑江看着鸾夙:「殿下早已猜到姑娘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