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夙眨了眨长睫:「两位都是盖世英雄,若当真去争这大好江山,我便只好寻个隐蔽的窝躲起来,任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也不出来。」她刻意将问题引到江山之争,如此便可撇得乾乾净净。
「你倒聪明,」聂沛涵似笑非笑,「这答案不对,贺礼还是得送,亦或你接着想。」说着他已兀自起身,来去匆匆再道:「明日屈方离城,我政事繁忙抽不得身,岑江会代我相送。你也去送送吧,左右他也治了你半年。」
「我自然要送。」鸾夙不假思索。
聂沛涵未再多言,负手离开了别院。
大约是受聂沛涵这番话所累,鸾夙只觉这一月里刻意压制的某些情绪,此刻又一一跳了出来,直教她彻夜辗转反侧。
这样的感觉鸾夙并不陌生,犹记从前在黎都时,她也曾有过一次,便是臣暄刻意亲近拂疏的那几日。原来自己竟是这样凉薄之人,前後不过大半年光景,便能先後为两个男人伤怀至此,实是有些水性杨花了。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难道是因自己在青楼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将那种朝秦暮楚的恶习学了来?
如此一想,鸾夙大感郁闷难耐,待翌日清晨送走了屈方,更觉心中烦扰无处抒发,遂对一并前来相送的岑江道:「岑侍卫先回府吧,我想在城里走走。」
岑江向来不苟言笑,只唯聂沛涵一人俯首是从。鸾夙此话一出,已毫不意外听到他的否定:「还请姑娘回府。」回得生硬至极,没有半分委婉。
鸾夙憋了一晚的恼火终於寻到去处,蹭得一下蹿了上来,对着岑江冷笑道:「我可不是请岑侍卫示下,不过是礼节上知会一声罢了。」
岑江初来慕王府时便听闻这北熙来的女子伶牙俐齿丶谁都不惧,与他家主子关系匪浅。他在旁观察一月,看这女子甚是沉默寡言,原还以为是府中讹传,谁想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岑江仍旧坚持己见:「请姑娘回府。」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颇为犀利地盯着岑江:「我并非慕王府中人,与岑侍卫亦无隶属关系,恕难从命。」言罢兀自转身朝城内行去。有冯飞前车之鉴,岑江不敢多言,更不敢出手强迫,只得打马相随一路护送。
鸾夙也不理他,憋着烦闷之意快步行走,待瞧见城内处处悬挂的大红绸缎,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味津楼前。鸾夙回首瞧见岑江仍跟在身後,皮笑肉不笑道:「我上楼吃饭,岑侍卫可要跟着?」
岑江将马匹缰绳交由店中小二,以行动答了鸾夙的问话。
倒胃口!鸾夙在心中暗道,径直上了楼。
许是沾了聂沛涵即将大婚的喜庆,味津楼好似也比从前热闹些许。台上依旧是那个说书人讲得天花乱坠,只不过这一次他口中的段子已非北熙镇国王世子,也无关风花雪月。鸾夙兀自在大厅寻了位置就坐,刚喝下两口水,台上的段子却说完了。
说书人照旧到每桌跟前一一讨赏,鸾夙眼看着他走到自己这一桌,摆摆手道:「我没钱。」
说书人做个长揖:「无妨,又见着姑娘已是小人的福气。」
鸾夙挑眉:「你还认得我?」
「姑娘生得闭月羞花,小人纵然是个半瞎,也能记得清清楚楚。」说书人笑答。
鸾夙也笑了:「你果然是凭嘴吃饭的。」
说书人闻言,又对鸾夙笑道:「小人前後见了姑娘两次,都瞧着姑娘不大痛快,可是心中有事不得开解?」
鸾夙看着说书人,忽然想起他前次在案上写下的字句。无论是分别赠给自己和聂沛涵的一个字,还是那句「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不得不说,这说书人算的卦,多少还是有些准头的。
鸾夙侧首看向立在一旁的岑江:「岑侍卫带钱了吗?借我一锭银子吧。」言罢又对说书人道:「劳烦先生再为我卜上一卦。」
岂知说书人却摆了摆手:「算卦讲求一个缘分,小人与姑娘有缘,可分文不收。况且前次那一份赏赐,已然足够。」
这句话剔去了鸾夙先前对他的一丝恶感,语中也带了几分另眼相看:「敢问先生贵姓?」
「月落西山,朝霞满天。」说书人卖起了关子。
「原来是东方先生。」鸾夙笑问:「先生如何知晓我不得纾解?」
「小人所赠那十四个字,已露真意。」东方转又看了看岑江:「卜卦一事,唯有局中之人能听,您是局外之人,还是回避得好。」
岑江只看了鸾夙一眼,便无言行至楼梯处,远远望着鸾夙这一桌。
东方见岑江已走远,又笑道:「姑娘心中烦扰之事,无非是个两难抉择。」
「世间烦扰之事,大多起於『两难』,先生此话,未免有敷衍之嫌。」鸾夙欲试探他语中深浅。
听闻此言,东方却缓缓摇了摇头:「姑娘会错意了,此『两难』非彼『两难』。」他沾了杯中茶水在案上缓缓写下一个「男」字,再道:「是『两男』,而非『两难』。姑娘之郁结,乃是因两男而起。」
鸾夙闻言大为诧异。心中之事就此被人一语戳破,如此直白犀利,教她唯有沉默以对。
东方好似知晓鸾夙所想,又已笑着劝慰道:「姑娘不必觉得难堪,以姑娘才貌,只两男之难,已是难得。若是长此以往,只怕会演变成多男之难,那时才是真的很难。」
东方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拗口,鸾夙却还是听懂了其话中之意,垂眸自嘲道:「先生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也想断,只是不知如何决断。」
「此事外人不能置喙,唯有姑娘自行抉择。」
鸾夙再次长叹:「先生不能指个明路吗?」
东方摆出一副「不可说」的神色:「世人抉择,无非新欢与旧爱。有人喜新,有人念旧。姑娘之难便在於,二者早已分不清。」
鸾夙很是惊异,盖因说书人此言正中下怀。不错,她的确分不清孰新孰旧。若说臣暄是旧,她分明与聂沛涵自小相识;若说聂沛涵是旧,她又对臣暄动情在前……
若是能分清新欢旧爱,她也不必如此为难了。如今难就难在,她已迷失其中,不知本心。
东方见鸾夙越发郁郁寡欢,犹豫片刻再道:「也罢,今日既然说开了,小人便再透露一句。其实姑娘无论择了谁,皆是一段美满姻缘,不会辜负终身。只是……」
「只是什麽?」鸾夙不由发问。
东方又笑了:「没什麽,只是最终归宿截然不同罢了。」
「截然不同?」鸾夙想起了臣暄与聂沛涵的身份,以及他二人如今所筹谋之事。为何自己的归宿会截然不同?那便证明是他二人的下场截然不同。
这世间最最不同的下场是什麽?
不是富贵与贫穷,亦非尊崇与卑贱,而是……
想到此处,鸾夙不由心中大惊,连忙再问:「何为截然不同?难道一生一死?」
东方摇了摇头:「姑娘心思过重了,小人并非此意。」他再对鸾夙做了长揖:「言多必失,要遭天谴。小人言尽於此,但愿能帮到姑娘。」
鸾夙情知再也问不出什麽,只得起身相送:「多谢先生。」
与复姓东方的说书人言谈一番之後,鸾夙也没了兴致吃饭,便与岑江匆匆返回慕王府。一路之上,岑江并未询问她与说书人究竟谈了何事,她也不知岑江是否会将此事对聂沛涵提及。
提也罢,不提也罢,左右岑江也不知晓她与说书人交谈的内容。
其实自古以来,时势皆是在选择中曲折前行,小到柴米油盐,大到朝代兴替,桩桩件件都是世人做出的抉择。烟火人间的寻常琐事,庙堂之上的杀伐决断,若无选择,便无世事。
感情尤为如此。指腹为婚是选择,两情相悦是选择,父母之命是选择,私定终身亦是选择。只不过她的选择更为艰难,好似棋局之中手执一子,只怕落定之後再来反悔。
要麽携手并肩,要麽曲终散场。
第59章:表白心迹
聂沛涵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六。鸾夙想了半晌才忆起,这正是去年她在黎都闻香苑挂牌的日子,聂沛涵选在此日成婚,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掐指算算,如今已是五月下旬,聂沛涵成婚在即,慕王府自然忙成了一锅粥。这一日鸾夙照旧在院中侍弄花草,裙裾沾惹了层层泥尘,便回别院换件衣衫。不想刚走到半路,天上忽降大雨,鸾夙只得冒雨跑回院中,低眉一看素青衣衫已成了灰色,不由狼狈地笑了笑。
再抬首时,已瞧见院门口站着个人。墨黑衣衫,双手背负,立在廊下无言相侯。不知是月馀未见的缘故,还是这雨水朦胧所致,鸾夙只觉聂沛涵今日气质格外出众。
两人隔着雨帘相望了半晌,还是聂沛涵率先回过神来,从廊下一路护着她回了屋内。鸾夙再看自己的泥泞狼狈,失笑道:「容我先去换件衣衫。」
聂沛涵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去吧,我等你。」
只这一句,已让彼此强自克制的疏离消失於无形。
未几,鸾夙换了件素白衣衫而出,头发也披散着,额前尚能看到水汽。聂沛涵瞧着眼前素面朝天的明媚娇颜,只觉好似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轻易便碾碎了他努力垒砌的一道心墙。
心底忽然冒出的柔软,令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了五十日都不来看她一眼。
还是鸾夙先开了口:「殿下今日怎得了闲?」
聂沛涵听着窗外雨声:「想起有段日子没过来了,便得闲来瞧瞧你。」他答非所问。
鸾夙也不在意:「教殿下见笑了,我今日去院子里摆弄新种的几盆花草。」
「你倒坚持下来了,」聂沛涵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一时兴起。」
鸾夙撇了撇嘴:「还不是为了殿下大婚,我恰好闲着无事,便照料照料。」
由鸾夙口中说出「大婚」二字,霎时令聂沛涵心中一抽,他瞧着她面上浑不在意的模样,忽然便不想再演下去了。
「鸾夙」,他唤她的名字,「前次见你,我索要贺礼,你不给。我的问题你也答得不好,今日便再给你个机会。」
「殿下的问题我一概答不上来。」鸾夙一并推拒了。
「你知道我想问什麽。」他咄咄相逼。
殿下心思深沉,我怎会知道。」
「屈方离开烟岚那日,你去了何处?」他不管不顾,仍旧直白相问。
岑江果然还是告诉他了!鸾夙面上一副坦荡:「我去了味津楼。」她并不怕他知道,故地重游也没什麽,左右她在烟岚城内,也只识得那一个去处。
「见着那说书人了?」聂沛涵再问。
「见着了。」她点头。
「我记得从前问过你,是否还记得他所赠的十四个字,你答记不得了。」话到此处,聂沛涵微有停顿:「那日去味津楼,可曾再问问他?」
鸾夙偏头似在回想:「问了,他也记不得了。」
聂沛涵轻叹一声:「你骗我。」
鸾夙好似听到了什麽可笑之事:「我为何要骗你?不信你大可去问他,他真说他记不得了。」
聂沛涵看着她的眼睛:「可你分明是记得的。」
鸾夙眨着眼睛执意否认:「咦?殿下这话有些意思,我为何要假装忘记?」
「你怕分不清孰新孰旧。」
鸾夙霎时无言以对。他果然还是知道了呵,她心中最为隐秘的事。聂沛涵的深眸闪着微光,有如幽潭令人欲沉溺其中。鸾夙只怕自己再看一眼便会万劫不复,连忙将目光瞥向窗外,假作不解地问:「殿下的意思,我听不懂。」
聂沛涵哂笑一声,捏着鸾夙的下颌强迫她回头看他:「鸾夙,你演得太差。」
只这一句,已令她忍不住鼻尖酸涩。
鸾夙抬眼瞧着厅内绑缚的红绸,那是管家为了聂沛涵大婚专程置备的,特意吩咐府内上上下下务必悬挂,不能有半分死角。从前鸾夙只觉得那红是温暖的红,带着她对江卿华的祝福与愧疚。然而此刻下颌处传来的生疼之感却令她觉得这绸缎如此猩红刺目,她想忍住不看,又忍不住不看。
鸾夙素手拍掉聂沛涵钳制自己下颌的手:「我与殿下素来玩闹惯了,虽说不大忌讳男女之妨,却也不想让芸妹妹误会。殿下还是注意些为好。」
「你知道她不是误会。」聂沛涵忽然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左手置在案上紧握成拳:「你那日为何要再去味津楼?你若不去……我几乎要这麽认了。」
鸾夙别过脸去,嘴唇微抽到底还是忍住了哭意:「我自去我的,与殿下无关。」
「无关吗?事到如今你还敢说无关?」聂沛涵额头已露青筋:「若是与我无关,那在你心里谁是新?谁是旧?你又为谁左右为难,难以决断?」
鸾夙仍旧不看他,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之中,渺远不知所踪。
「你早便知道了,至少初次从味津楼回来,你看了那三个字,便知道了。只是你一直在逃避,你假装不知道。」聂沛涵语中微急,一改往日沉稳之气:「我问过你的,那日我用透骨钉威胁你,你不肯说;还有冯飞的事,你也躲着;屈方离开烟岚的前一日,我又去问过你……」
聂沛涵此刻已是双目通红,可究竟是恼火还是懊丧,亦或是两者都有,鸾夙却说不出。
「我们不该是这样的,鸾夙,哪怕你对我透露过一点心思,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你应该知道,我会对你很好,尽我所能……可你没有给我机会。」他狠狠盯着她:「你是真的狠。」
「不是……」鸾夙的声音低若蚊蝇:「我有我的苦衷。」这一句辩解如此无力,不要说聂沛涵不信,她自问也不能说服自己。
聂沛涵恍若未闻。
「是从何时开始的?」他这一句像是自问,须臾他自己已给出了答案:「我是从秋风渡。当时我在想,幸好,事情尚在我控制之中。可到了烟岚城之後,我去京州覆命,路上我便觉得有些不妙……想必你不晓得,那时管家每日呈信禀报房州情况,都会特意说到你的饮食起居。」
聂沛涵颇为苦楚地一笑:「你看,连我府上管家都看出来了,还有丁益飞……甚至是凌芸。唯有你不知道。」
鸾夙仍旧强忍泪意,看着窗外并不说话。
聂沛涵的语调忽然沉了一沉:「真正失控是郇明再次掳走你之後。我甚至想过就此留下你,才会强迫你住进我的内院。你不领情也罢了,你瞒着我郇明的事,我也不是真的要逼你,那日拿着透骨钉不过吓吓你,可你却以为我会下手……」
聂沛涵几乎要将桌案的一角捏碎:「你那日说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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