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来袭,大变在即。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黎都已快要入冬了。
经过昨夜一番掳劫事件,又与臣暄相谈半晌,鸾夙几乎是彻夜难寐,思绪纷扰心乱不眠。她侧首望向帐外的臣暄,但见他此时业已起身,亦或者说,他与她一般无二,皆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鸾夙兀自走到镜前,用胭脂掩盖憔悴颜色,应是动作太过投入,竟不知臣暄何时已到了她身後。鸾夙转身看向臣暄:「世子怎起得这样早?」
臣暄面上倒看不见倦意,清爽笑道:「倘若不出我所料,今日一早,原歧应是已知晓昨夜之事了。我须得做好进宫的准备。」
鸾夙闻言有些担忧:「你不是说,那黑衣公子已应允助你一臂之力了吗?倘若被原歧查出你二人有私下往来之举,又该如何是好?」
臣暄悠悠一笑:「你且放心,昨夜掳你去的那处,正是国舅周家的闲置产业。那人心思缜密考虑细致,捉你之事一旦败露,他尚且能推到周建岭头上。」
「黎都之中,人皆成精。」鸾夙不由喟叹:「想来你已有了万全之策,无须我担忧。」
臣暄但笑不语。
果然不出臣暄所料,二人盥洗完毕,又一起用过早膳,便瞧见镇国王府管家来禀,道是武威帝原歧再传召臣暄入序央宫谒见。这一次臣暄倒并未如上次那般不紧不慢,而是匆忙换了世子朝服。
鸾夙为臣暄系上冕冠,耳中还听他笑言:「自我入了黎都迄今,前後已有一年光景,头半年里原歧从未召见过我,如今倒是沾了夙夙的光,一月之内得两次传召。」
鸾夙闻言亦是忍俊不禁,问道:「可要等你用午膳?」
臣暄摆手:「不了,倘若我猜得不错,南熙的贺寿使者今日应当也在宫中,原歧定会设宴款待,再命我作陪。」
鸾夙蹙眉叮嘱:「切忌多饮,酒後易失言。」
臣暄笑着刮了刮鸾夙的鼻骨,在管家与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闻香苑。
这一次臣暄并未乘坐车辇,而是快马加鞭入了序央宫。他甫一进入宫中主殿,便见原歧面色不豫,劈头盖脸朝他喝道:「镇国王养出的好儿子!今日一早,你为了个妓女与人大打出手之事,已传遍整座黎都城了!」
臣暄立时下跪请道:「圣上息怒!并非微臣不顾皇家威严,实乃周家欺人太甚!」他面上佯作怒不可揭,向原歧惊怒禀道:「昨夜鸾夙正在沐浴,却忽然遭人强行掳劫。若非闻香苑内往来热闹,恰好有人瞧见了此事,想来鸾夙定然已被那畜生糟蹋了!」
臣暄越说越是气愤:「微臣自问近日里对周家多有相让,一是奉了圣上口谕调停,二是对周建岭到底怀有几丝歉疚,再者敬重国舅的身份地位……谁想周建岭觊觎鸾夙美色,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出来!圣上试想,倘若微臣咽下了这口气,日後在黎都城中又有何颜面见人!」
原歧的精明目光在臣暄面上打量半晌,见他怒意不似有假,才道:「存曜切莫急着下断论,今早朕已问过周家,此事并非建岭所为。」
臣暄知晓原歧是在诓骗自己,事实上原歧与国舅周家关系微妙,他在没有把握扳倒周会波之前,定不会因这等小事去惊动周家。换言之,原歧今晨并没有问过周建岭此事,今後亦不会相问。
如此一想,臣暄再也毫无惧色,对着原歧冷哼一声道:「圣上且去问问周建岭,可敢与微臣当面对峙?」言罢他已兀自卷起左臂衣袖,露出被绷带包扎的殷红伤处,反问道:「难道微臣为了陷害周家,还会自演自说吗?」
原歧见臣暄面无愧色,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已是信了几分传言。再者周会波的小儿子睚眦必报,这在黎都早已是人尽皆知。若不是瞧着如今动不了周会波,他亦容不下区区周家这样狂妄自大。
这世间唯有帝王能心狠手辣丶睚眦必报,而身为臣子理应逆来顺受,倘若心狠手辣尚在帝王之上,那便是留不得了。
想到此处,原歧面色已缓了几分,然却并未让臣暄起身,而是从案上执起一本奏折,随手撂在臣暄面前,道:「这是你父王今早呈上的折子,连同朕的寿礼一并送来,你自己瞧瞧吧!」
臣暄面上做出好奇之意,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打开细读起来。他一面读着折子,一面变换着表情,一面听闻原歧叹道:「你的风流韵事已传到了边关,你父王闻後大发雷霆,上折子请求朕予你严惩。」
臣暄闻言,已是叹了口气,将奏折上最为直白的一段话读了出来:「犬子荒唐,不思进取,花天酒地,与人相争,上愧天家,下愧於民,祖宗颜面皆已丢尽。今微臣斗胆陈请,望圣上代臣履职,对犬子行径加以严惩。倘犬子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微臣恳请将其罢黜封号丶驱逐宗籍,纵臣家绝後,亦不认此子耳!」
读到此处,臣暄已是满面震惊:「父王竟欲将我逐出宗籍?!」
原歧指了指臣暄手中的奏折:「你且接着往下读。」
臣暄只得俯首再看奏折,继续读道:「微臣教子无方,老来弥恨,兵革之事,已无心力。卸甲归田实乃所愿,望圣上念臣家世代忠良,成全微臣之请……」
臣暄读罢,声音已愈见低沉,原歧见状这才又道:「你父王可不是胡乱说笑,已呈了奏折上来,想是心意已决。」
臣暄佯作悔不当初,面上愧色渐重,险要痛哭流涕:「微臣不孝,竟惹得父王伤心至此,要卸甲归田,辞了兵权。」
原歧见臣暄声色愧疚,亦是叹道:「也难怪你父王生气,他人在边城,不知情由,只道是你在黎都为非作歹丶花天酒地。须知这谣言危害颇大,旁人自不会说是周家之错,只会说是你为了一个妓女闹得满城风雨。」
臣暄闻言深深俯首:「君命不敢违,父命亦不可违。父王既已呈上了折子,则无论圣上如何定夺,微臣皆是甘愿受罚,绝无二话。只求圣上念在我父王年事已高,臣家又是几代忠心,免去对我父王的责罚,准了他的上表请辞。」
原歧见臣暄语气由衷丶面色诚恳,便道:「你这是何话?朕教你看这本奏折,并非要降罪於你父子二人,只是望你懂得你父王的一番苦心……你是臣家嫡传独子,若是毁在一个妓女手中,你父王定要伤心不已。」
说着原歧已走下丹墀,亲自将臣暄从地上扶起:「你父王不过是气话而已,又怎舍得将你逐出宗籍了?再者如今南熙蠢蠢欲动,这朝中尚寻不出能替代你父王之人。免不得还须操劳他一阵子。」
原歧越说越是无奈,不禁摇头再道:「朝中良将後继无人,除却你父子二人,竟然寻不出别的可意之选。朕还指望你日後继承你父王衣钵,为朕守住这一片江山。」
原歧这番安慰之语说得当真到位之极,换做旁人听了定要鞠躬尽瘁,上表决心,肝脑涂地,回报君恩。臣暄在心底冷冷一笑,面上也装出动容之色:「圣上恩典,微臣无以为报,唯有……」
臣暄的忠心尚未表达,但见原歧已摆手阻止於他:「朕寿辰在即,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没得败了朕的兴致。」他拍了拍臣暄的左肩以示安慰,再次语重心长道:「朕还是那句话,不要为个妓女与人相争,平白跌了身份,教人看轻。」
臣暄颔首行礼:「微臣受教。今日得圣上指点,微臣已知晓该如何做了。」
「你要给那女子赎身?」原歧闻言蹙眉反问。
臣暄摇了摇头:「不。诚如圣上所言,男子汉大丈夫不应为情爱所绊……流连花丛是可,却不能为一人所沉迷。微臣欲渐渐疏远鸾夙,再瞧瞧各色名花,将这番心思淡了。」
原歧很是满意:「你早该这样想了。不过如今醒悟,尚且不晚。你若能想开自然最好,若是想不开,也不能再教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了。」言罢他又偏头一想,假作灵感突发,拍着脑袋道:「经此一事,朕倒是生出一个想法来……如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待朕过了这五十大寿,便为你许一门亲事。届时有了正妻管教,你应是老实些。」
臣暄点头附和:「但凭圣上安排,微臣谢主隆恩。」
君臣二人皆对今日这出戏很是满意,各自认为达到了预期目的。臣暄十分清楚,过了今日,他与鸾夙之事便会在原歧心中告一段落,而原歧对他的防备亦会降低几分。
这个结果,正是他想要的。今日这一趟进宫,他自觉没有白来。
臣暄心中正这样想着,却忽听原歧转了话题,道:「今日朕宣召你入宫,除却因为你父王的奏折之外,还有一事。如今朕大寿在即,南熙派来了贺寿使者。这使者身份贵重,宫中正缺一人作陪,朕思来想去,唯有你最合适。」
臣暄闻言露出探究神色:「圣上五十大寿,南熙贺使的身份自不能低。只不知是南熙朝中哪位重臣?」
原歧此次笑得微妙:「南熙所派之人,并非朝中重臣,而是皇家子弟……他此刻正在序央宫中,恰好今日你也来此,那便一道用过午膳再走吧。左右这些日子也少不得要你作陪。」
原歧边说边命了太监引路,与臣暄一道往偏殿而去:「这位贺使你不仅认识,且从前还曾与他交锋,乃是南熙骁勇善战的少年人物——统盛帝第七子,慕王聂沛涵。」
第25章:王者相见
「慕王聂沛涵?!」臣暄假作惊呼出声:「统盛帝竟派了此人来为圣上贺寿,当真居心叵测!」
原歧闻言蹙眉反问:「此话怎讲?」
「圣上有所不知,聂沛涵此人年纪虽轻,却颇善兵法,每每与我父子二人沙场敌对,皆面覆一罗刹面具,颇为骁勇。父王亦是凭借数十年带兵经验才能与之抗衡。微臣犹记父王曾言,此人将来在军中成就定然不可小觑,乃是南熙储位的有力之选。」
臣暄露出颇为头疼的意思,单手抚了抚太阳穴:「这的确是个棘手人物,统盛帝派他前来,必是存了向我北熙示威之意。焉知聂沛涵不是借此机会,入我北熙勘察军情?」
原歧闻言深思半晌,才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聂沛涵竟是个练家子……那你这几日更需多加留心,切莫让他钻了空子。」
臣暄轻叹一声:「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能让他得了军中机密。」
原歧这才面露安慰之色,语重心长再道:「话虽如此,他毕竟是南熙皇子,明里又是为贺寿而来,咱们在面子上绝不能怠慢於他。你年少气盛,在他面前更须小心再小心,能忍则忍,切不可妄动。」
「圣上宽心,微臣自有分寸。」
说话间,这君臣二人已入了序央宫的偏殿「呈君殿」,此处亦是北熙诸臣等候觐见原歧之处。以往原歧御驾亲临,每每皆是太监掐着嗓子呼喊一声,众臣才从座上起身相迎。然而今次原歧行至殿前,却远远望见一众南熙使者皆挺拔而立,并未落座,当中一位锦衣玉袍的男子身姿风峻丶更显出众,正抬首瞧着殿内匾额。
原歧见状步伐微顿,不由赞叹南熙朝臣恭谨持礼。他侧首正欲询问臣暄之意,却恰好听他在耳畔低道:「圣上,依微臣拙见,这些使者皆是军旅出身。」
原歧不由提高警惕,心道聂沛涵果然来者不善。只怕明里贺寿是假,暗里刺探军情才是真。如此一想,他不禁仔细打量起不远处的锦衣男子。但见这男子仅是双手负立,背对殿门,然单单只这一个背影,却已显露出卓尔不凡。
蟒袍玉带衬着墨黑服色,深得令人欲一探究竟,却又偏偏探不到底。
此人应该便是南熙七皇子聂沛涵了。原歧危险地眯起双眼,这才一挥手命令太监宣唤。伴随着一声「圣上驾到」,原歧已当先一步迈入殿内,边走边放声大笑:「诸事繁忙,怠慢了各位使者,还望恕罪!」
但见那黑色锦衣的年轻男子率先回首,魅惑气质世上无双,已拱手见礼道:「南熙聂沛涵,奉吾皇之命,特来恭贺圣上寿诞。」此言甫毕,他身後几名使者亦一一拱手,报上姓名身份。
原歧乍然惊叹於聂沛涵的绝世容颜,片刻後又已恢复如常,朗声笑道:「多谢统盛帝美意,两国修好,朕心大慰。代朕向你父皇问好。」原歧边说边指着身畔的臣暄,介绍道:「此乃我朝镇国王世子,臣暄。」
聂沛涵嘴角噙笑:「世子久违。」
臣暄有意在原歧面前做戏,亦对聂沛涵拱手笑道:「以往兵戈相见,慕王皆以一罗刹面具覆於面上,今日甫见真容,竟是如此玉面郎君,实是令在下讶异万分,难怪难怪……」
聂沛涵闻言笑容不变:「小王乃是铮铮男儿,却生得一副阴柔面孔。平生多为此事所累,每每思来亦苦恼万分。倒是让世子见笑了。」
「七皇子这是何话?」此时忽听原歧笑道:「南熙诸使远道而来为朕贺寿,这一小小心愿又岂能不偿?朕只怕七皇子笑话,说我堂堂北熙,竟让一青楼女子示於贵客眼前,难免无礼。」
聂沛涵闻言面色一动,立时揽袖举起酒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小王眼中,女色只有美与不美,倒是不分高低贵贱。小王先谢过圣上成全。」言罢已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这算是不给臣暄留任何退路了,南熙七皇子的酒已喝下,倘若他堂堂镇国王世子再推拒此事,难免落人闲话,教人指责他无礼小气。臣暄佯作低叹一声,转首再瞧丹墀之上,恰好瞧见原歧使了个微妙眼色,好似是在劝慰於他:不过一个妓女而已,他堂堂世子不应在意。
臣暄见状佯露几分莫名神色,看在旁人眼中,似是不舍,又似愤懑,更似无奈与不甘。他轻咳一声举起酒杯,对着原歧与南熙诸使者道:「能得慕王青眼,是鸾夙的福气。在下这便回去命她悉心编排歌舞,彩衣新曲以娱贵客。」言罢臣暄亦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平心而论,聂沛涵这番话说得并不得宜,哪有初次进序央宫便提出要看一个妓女的?原歧认为,以聂沛涵方缠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并不是色欲之人,更不会不知礼节分寸。
原歧在心中仔细分析,聂沛涵此举应是有意针对臣暄。他们两人,一个是北熙镇国王世子,一个是南熙七皇子,身份皆贵重,年纪又相仿,且都是长於战事之人,难免彼此心存较量。这两人应是从前在沙场之上有过对峙,互不服气,是以今次聂沛涵才刻意如此,想要挫一挫臣暄的锐气。
如此一想,原歧更觉这位